说来也不是头一次了,很多年前的再前,母亲将他带到了这个世界,在一个阳光干净纯洁的大清早,这世界多了他的啼哭,于是他毫无准备地闯到了这个世界,面对闪烁更替的黑白世道,那时的他毫无还手之力,晃荡了很多的年岁,辗转到了如今,他终于有了还手的能力,虽显得无力,他也能对这个世界施以毒手,有时也会老谋深算地暗暗地对这个世界下手,他确是有这个能力的,但心不至于如此。
当命运之手扼住他的喉管,欲治他于死地,他本能地还以颜色,脑海中从未闪过坐以待毙的念头,他不失时机地主动出击,擒住命运之手,挥刀斩断,绝不心慈手软。
他深知,世界是如此华丽,他要尽力演出,卖力高歌,让到场的观众心满意足,啧啧称奇,他确有这个能力,对于天赋和才华,他是不遑多让的。
这些念头就是如此怪,时不时出没在他的左脑,中间还打了结。三五天的跋涉,他回到了再不能熟络的镇里头,他抬了眼,横扫了一圈,是未变。
不久,D镇全然地黑死下去了,黄色的路灯照出油亮的马路,蜿蜒延伸到山脚,再往上是一座高大的黑山,显出冷峻的巍峨。
黑死的马路上不时有车子飞速逃窜,闪出两道刺眼的光束,朝着黑山奔去了,只留下微红的两点,渐而也消逝在无尽的黑暗里,猜不出它要驶向何处。
天上的星星真是一个透亮,缀满了天床,小时候的北斗七星还是熟悉地勾连成一个大大的勺柄,末端的北极星一动不动,镶嵌在漆黑的深邃里,猎户星也未跑到野上,身后也没有追赶的猎人,牛郎织女还是隔着遥远的黑暗,在个自的星光里缄默,他们定是在等待七夕,说来也不远了。
每到深夜,D村的狗子们如旧地嚎个不停,声声切切的咆哮,撕裂着黑暗,分明也搅了这安静的夜,暗夜也无心入眠,只得愈发地投之以黑暗。
不多时,这果是奏效,三更夜半的凄寒,催眠了D镇的一切,眼下四野肃静,唯一的嚣张,是横冲直撞的山风,从高伫的山谷倾泻而来,青松为它点头,灌丛为它震颤,放肆的高草为它哈腰,经不住搜刮,初来乍到的柳枝在夜里折断了手指,清明的路边,比比皆是。
这里的风很血腥,谋杀了性命,涂炭了生灵,在如来下班的岭上,菩萨也时常往返,却视而不见。
夜里白骨折断的干脆,七月的神也充耳不闻,是阎罗宰管了一切。顺着风来的方向,往前去,三五旅店也还在原地,貌似门前多了一盆半死的山茶,竟也不敢在黑夜里作声。
殷红的花瓣里泌出乳白的胶状物,伸手触摸,是根部的冲动,惶惶的灯光躲闪着目光,定是它造的孽。
抬了眼色,隔壁四楼还在打野,高悬的凶罩在黑风里打着旋,忍受白屋里逃逸的摇曳,半开的铁窗染了尘,在黑暗和光明的界限里徘徊不定,屋内的白光狠命地逃到黑暗中去,捎来木床绝望的尖叫,诚然是散架前的阵痛。
忽地,阴暗的黑风作了脾气,将徘徊的铁窗拍了个紧实,“咚的”一声,窗白里生了赤身的男人,急切地紧实了铁窗,顺手缝合上了窗帘,白光拼命地溢出红色的带花的纱帘,呈出暗红的色彩来,伴着黑猫的一声惨叫,那红光一刹间黑死了过去。
几声劈啪作响,屋内绝了生机,黑夜又在沉沉的黑暗里缄默着,承受着黑风的暴虐。
他轻声拍打了三五旅馆的铁环,躬着腰背,黑色的包袱太重,在夜色里尤为明显,在白天似乎没那么沉重,到了车绝人息的黑夜,也成了拖扯脚步的存在。
疲倦侵蚀着他的年轻的躯体,两颊的胡茬在黑暗中对抗着寂静的阴冷,四周是熟悉的冷清,任凭满天的星斗,都难以慰藉心床的冷漠,那寒光中的两道高铁门似乎给他带来透心的寒意,三五下的寒鸣,院场里明了灯,铁门紧挨的小屋也白了窗,随即不大的木门里探出长发,见此他冷清地吱声:还有空房么?
长发的女人拉开门,半个身子伸出了门框,身前托着巨硕的两颗双乳,似要坠下地面,脖颈上垂悬着金色的蛇形饰链,在屋光下闪着凶气,她比划着手,示意仍有空房,转身将背影留下,门外湿了大片的水泥地上牵拉出肥圆的黑影,手抓钥匙的铁响,女人拖着肥腿粗腰挤出了房门,圆形的面门下方紧结着肥圆的脖颈,下巴的肥肉分明地挤出了一个肉圈,红色的上衣绷了个实在,腰间的赘肉任性地往外翻突,走起路来上下晃动,拎着钥匙串的手斜耷下地面,吃力地前后挥摆,嘴里并无言语,他紧跟在身后,看着眼前的胖女人,心里起了疑虑:
以前的女房东?奈何成了这般模样,不至于此,定是换了人家!待女人开口,他心生喜气,还是老熟人。
转瞬又生了悲哀,不多年前的身姿被岁月颐养呈了这斑圆影,相互失了照面,彼此生隔了,她终也没能辨出他来,是顶头的长发蓬乱了脸面,抑或是彼此倦意深刻,在暗黑的夜里睁不开红眼。
于他而言,这些都是最理想的旁白,他对人间的苦难洞若观火,有时苦难也会成全智者,而平凡才是最完美的凶手,它会吞噬一切,不吐一块白骨。
睁着眼睡了一宿,他从黑色的余光里苏醒,他昨晚确是长长的失眠,似乎总有什么搅动着他的情绪,等到醒来,却也没什么留在心底。太阳的光总是那么灰白,炽热的白球也未能带来些许的暖意,树愈发地青了,呈出一片生机,在白色的风里沉默,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何如此。这终究是没人心系的多余罢了。
诚然,他为一个女人失了眠,准确地说,是一个失去了身姿的中年妇女,这样的称呼他是极不情愿的,而摆在眼前的分明就是一个捎带老气的女人,毫无了生气,眼角厚厚的白粉并不能完美地遮住她层层的鱼尾纹,它们情愿地趴在她的脸庞,被修过的眉毛根根粗糙,钉子般地扎在她的眉骨上,褐色的皮肤透过白色的粉末,在眼前呈出焦黄的斑底。
是啊!岁月的黑暗可不是白粉能掩饰得了的,它们被刻在皮肤的深处,你只能毫无怨言地接受这摧残,换种心态,你可以享受岁月给你的美的涂鸦,你是要带上天的,或将之深藏地层,这些都是无需解释的,他任意地胡想。
他很难想象,也不愿想象,这眼神跟前的胖女人,竟遭遇了岁月如此的毒手!蹂躏了她的容面,践踏了所有的青春,她曾一派青涩,是春阳里沐浴柔和的娇花,裙底疯长的浅草里藏了她的芬芳,清瘦健美的身影在花丛中灵闪,也曾惊起偷情的鸳鸯,嗖地扑腾到清湖里去。她时而抬起自己的额颌,任凭清丽的阳光亲吻她的红肤,披散的乌发在湖畔跳着旋舞,白里透红的耳廓小巧可爱,白皙的颈背上躺着细细的绒毛,在白日里清晰生长,给人柔软的净白。
这一切美的事物,现如今已经成了往事。
想到此,他止住了念想,眼下的光景确是另一番滋味,他心里一酸,是无理由的苦楚与惋惜。
收拾了行包,他直径离开了旅店,并未与眼前的圆圈打声招呼,他自觉失去了必要。
面对生活中的苦难,也许是平凡中的酸楚罢了,他把嘴角竭力地往耳根拉去,自言自语起来,手还在半空中比划着各种无规则的手势。
抬个头,也能瞥见出没在指缝间蓝色的天,这让他愈发地起劲,愈发地挥动起臂膀来,对于路人偶尔的斜眼,他未有心意。
他依旧是在他的世界里,嘴里不停冒着词儿,中指也倔强地朝空天插了上去,还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散碎的星点扬飞在空气里,不久也消释了。
路过少时学校,他心中生了自疚,他为自己的冲动而红了脸色,心房的血流也不禁地翻涌起来,他冲着头顶的天,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将去了。见校门口的左右两株老柳树没了身影,心中暗暗生了沉重,眼前的天空也紧锁了起来,胸脯也紧跟着紧实了起来,呼吸变得停滞艰难,突兀的胸膛竭力地往外伸张开去,久久不能平复。
说来,胖女人并未和他有过多的瓜葛,倘若说有的,他也是不清晰的。他依稀记得是很多年的事了,全然也是一个没有情节的故事。从远方归来的浪子心窝一软,看不透这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满是风雨,以至于见了生人也生了祝福。那时的他还足够年轻,尚染尘俗,他对一他对一切都满是厌恶,他恨透了世上的所有,不知为何,他从小便是如此。
他曾苦苦找寻答案,终究无果。至于后来,那就没了以后。
他现在已经失去寻求答案的兴趣,在他眼里,并非每一个事情都有自己的答案,也并非所有的答案都是准确无误的,哪怕确凿无比,是否有必要也是一回事,他的兴趣不在此,他对自己所心系之外的事物打不起精神来。
这世界把他折磨得够呛,连呼吸都不属于他似的,对很多东西,他心生厌恶,本能地讨厌,面对他人的质问,他确是也缄默不作解释,他诚然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连一个借口都是没有的。
这是最大的沉默,本能地缄默,胜了所有的嘈杂。不知如今光景如何,也不知时好时糟,他的心莫名地悬跳起来,全身似乎都沉重下来,脚步也变得迟缓,肩上的包袱也愈发地增长了量,一个劲地往下坠去,这使他两肩膀直疼得发痛,通过脖颈,头脑也满是胀痛,太阳穴闻着风也生了阵痛,这让他疲倦不堪,路旁的阴沟里传来刺鼻的恶臭,这让他的头壳愈发刺痛,脖子的青筋凸起,心床的血柱蹭得往脑袋里灌去,他不觉两眼发黑,全身都丢了力气。忙将扶了护栏,取下包袱,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歇脚。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惬意,他的全身被疲惫占据,头顶的太阳闪出热辣滚烫的白光,树底扑来燥热的风,让他心烦意乱,心中似乎起了一团热气,胸闷难耐,饥疲交加,掏出口袋的纸烟,点起了火星,猛地吸了几口,若有所思地把烟气朝前方吐了去,只见青烟四处逃逸,烟头冒出的青气袅袅升了天,他低着头,把腿斜搭向地面,蓬松的长发将整张脸盖了了严实,擎了烟卷的手疲软地垂在两胯间,指尖的火星也渐渐失去了温度,不多久,他便睡着了。在梦中他又失去了些什么……
一间不大的屋子,全然被白灯照了个光明,屋里摆了满地的大摆床,裹了被褥的人在其间横竖地躺着,时而进出的小孩,并没有闹腾出声响,一切都在寂静之中。时而有人高声呼喊,时而有人窃窃私语,然并没有声音,一切还是在寂静之中。
忽而,床头挤满了攒动的人头,皆是神情悲哀,目光冷滞,眼神里填满了凄凉,床头的一众人头相互紧盯着彼此,光线仍旧敞亮,却多了几分惨白。
“外公去世了”,其间一个小孩绝望地咆哮而出,紧接着床头的一众人泪眼婆娑,纷纷嚎啕大哭起来,彼此拥抱着,都想在彼此身上取得一丝依靠,而眼泪却不挽留地冲了出去,打湿了身下的床单,见此,其间一个二十多的青年后知后觉地痛哭起来,他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一个胖女人,绝望地尖叫起来:“外公去世了。”
身旁并没有人安慰他,他撕心裂肺地哭诉着,没有人安慰他。
众人自顾自地把自己埋在苦痛中,没有人去宽慰任何人,只有房梁上的白灯失去了色彩,角落里的老太太也在默默抹着老泪,为自己老伴的去世而老泪纵横,黑黄的脸上铺满了深深的沟壑,青黑的头饰里露出几绺白中夹黑的头发,略显沧凉,黑皱的手还不停拭擦欲下坠的白泪,往下看去,黄瘦的竹杖孤单地斜躺在地上,地上铺满了黑色的泪点,露出沉重的光斑,杂乱着红黄的土尘,火盆里燃了通红的火焰,底下是浅白的土灰,其间还掉落些未死的烟把儿,还在火盆里冒着青烟,散出刺鼻的焦味,好像要诉说着什么,然一切都在寂静之中。
灰白的灯光还在挣扎,白光下小孩还在抽泣,大人止了哭喊,瞧去,皆是红了眼,神情悲痛,角落的老太太也愈发地木然,面色青黑,两眼仁慈中露出悲哀,个个低头不语,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辨。屋里的小孩不久又进进出出,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对即将到来的的一切充满疑惑和新奇,大人各自都起了身,是要去做些什么,唯有二十多的青年还在绝望地哭泣着,嘴里还不时作了言语,而这一切都是无声响的。
突然,后背一凉,后脑勺泛起一阵凄寒,他茫然地从梦中醒来,先前胀痛的脑袋现在分明变得沉重混沌起来,心情也无名由地低落到了谷底,这一切都不是梦。睁开眼,梦中角落里的老太太,如今,也失去了影子。
忽而抬头,太阳已经收了光芒,沦落在西天,不久也要落了山去。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梦里徘徊许久,确实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虽不至险恶,却折磨了脑袋,使他昏昏沉沉,似乎夕阳里生了一层厚厚的尘埃,让他无法畅快地呼吸,他觉着每一口空气里都惹了肮脏的气息。为此,他的心又不可阻挡地难受起来,眼前是一片灰死的气团,风似乎也是止住了手脚,往上看,树叶子呆呆的,一动不动,真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