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赶集的人

根生和自己的妻子背着高高的箩筐往村子西南边自家的田地里去了。天还未亮开眼,仍是一片看不清远方的灰色,虽然较之挑水时亮了不少,却也仍是一片模糊的灰色。整片田野笼罩在灰色的天幕之下,寒凉的西北风一如既往地肆虐着这高高的顶上的村子,连接着群山的田野陷入一片死寂之中,成片成片的田野被天撒了一层浅浅的白色,在灰色的天幕下发出惨淡的银光。根生二人踩在灰白色的小路上,路上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有人在地上哀嚎,似乎折断了脊梁骨,踩碎了肋骨般的疼痛呻吟。远处的群山匍匐着,与更远的山群接连成望不到边际的山海,上头生的松针林也全然地被灰色所笼罩,在最远处和天连在一起,成了黑色的大片大片的山影,远远的,远远地能看见那天和山的高影挨在一起,就像一前一后,走向自家田地的根生和他的妻子。在这太阳未来的的晨早,月亮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世间的万物也失去了影子,也失去了温度。二人把手伸进衣兜里,以抵抗这腊月的寒冷。风吹过箩筐的洞眼,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在寒风中二人并未说什么话,只是匆匆地往自家的地里走去了,好像要去做什么坏事一般,弓着身子,背着硕大的箩筐,要去装什么宝贝似的,非得在四下无人的灰色里冒着冷风前去,脚下仍是枯草被踩后的沙沙声,混着白霜的清脆声。

“昨天你又不吭气,起这么早,估计到地里仍不见太阳,快要冻死了。暖和了再去不行吗?真搞不懂你,脑袋里一天天的在想着什么!”妻子把自己的羊皮袄努力地扯到身前来,嘴里说着抱怨丈夫的话。

见妻子牢骚满腹,根生说了起来,“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起这么早是有原因的,别一天天的说废话,我可不想和你吵架,你动不动就回娘家,我倒是不是怕你那几个兄弟,也不是怕你爹妈,我是懒得去把你去请你。你们女人真是够啰嗦的,动不动就往娘家跑,家里啥事不管,真是出息,还以为自己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动不动就生气,一生气就跑。”根生说完,冷冷地笑了笑。

“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家伙,哪次不是你的原因,你待我像公主一般,所以我天天往娘家跑?刚结婚还好,现在小孩都有模有样了,嘴里没说过一句人话,逮着我就一顿骂,成天和家里的鸡猪过不去,你这样有意思吗?你也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我都快不认识你,你真是我的大爷,得成天伺候着你。要不是看在孩子们的面上,我早里就想给你颜色看看,你觉得我好欺负噶!别老学你爹的样子,成天就知道欺负自己的老婆,村里人早晚要笑死你。”根生老婆逮着根生撒着往日的气,语气中满是无奈和厌恶。

“你别老是拿死去的人说话,你这头猪,真是蠢到家了。你和你那几个兄弟一样,真是一个娘胚出来的,一个比一个笨,一个比一个蠢,真是村里最蠢的一家人。照照镜子看看,有没有比你们更蠢的。真是荒唐!”根生见妻子骂人带上了他死去的父亲,他也说起她的娘家人来,毫不留什么面子,嘴下也全无口德可言。

“你个狗东西,日你祖宗,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没用的废物,你真是和你那死去的爹有的一拼,一个比一个厉害,就他妈只知道欺负自己的老婆,你们真是村里的骄傲,应该给你们家的男人发个奖状,上面就写欺负老婆第一名。这样你们就满意了。你看看你那几个兄弟,一个比一个脾气大,死逑本事没有,就知道整天发脾气,你们羞不羞!”根生妻子愈发地变得蛮横无礼起来,嘴里算是入不得耳的粗言秽语。

终究根生是服了软,只是拼命地咬牙切齿,嘴鼓鼓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他紧握着自己的手,强力地忍受着来自妻子语言上的羞辱,鼻孔里不停地冒出热气,没多久他上唇上的胡子便结上了水珠,很快又被田野上的冷风吹成了冰晶,嘴边传来一阵阵的拉扯感,让他好不自在。

忍让了一会儿,根生粗声粗气地说:

“我不想跟你吵架,你最好闭上你的臭嘴!免得让我动手。”

根生妻子依旧不依不饶,怒气冲冲地咒骂着根生。

“春节快到了,你打嘛!最好把我打死,打死了你带着两个儿子要饭去。这样最好,免得我碍手碍脚,挡住了你的好日子。你最好把我打死,哗啦啦拉到村子西边的丢猪洞里扔去。你有胆量,你就把我弄死,我看你敢不敢!你个只会欺负老婆的烂人。你以为我兄弟们会饶过你,你想得美!”

“闭嘴闭嘴,把你的烂嘴给我闭上,一大早不想跟你废话。”根生强忍着,忍受着妻子的胡搅蛮缠,忍受着妻子明摆着的威胁恐吓,只是一味地喘着粗气,在灰的晨早一个劲地摇着自己昨晚新理的头,竭力压制愤怒中,根生忘记了自己耳鬓和后脑勺的寒凉,不自觉加快了自己的脚步,身后的妻子仍在喋喋不休地纠缠着,他也仅当做耳边的风,随她去了。

很快,根生和自己身后的妻子便来到了自家地里。粗鲁地把自己的箩筐摆在了地里,根生不紧不慢地刨出埋在地里的土豆,借着灰色的夜空,把个头最大的长得光滑的土豆轻轻地捧到了自己硕大的箩筐里,很快妻子也不情愿地走了过来,同样地刨开前几日埋在地里的土堆,精心地挑选着精品土豆,无非是个头越大,表皮最为光滑的土豆,往自己的箩筐里放去了。妻子一边刨装着土豆,一边说着抱怨天气的话,明摆着是说给一旁的根生听,埋怨他想一出是一出,没商没量,大冷天的,天未亮便拉着自己出门干活儿,这并不是根生头一次这么干,妻子也是牢骚满腹,从地头抱怨到地尾,从猪圈抱怨到厨房,再从厨房抱怨到地头。

很快,二人又把地头里成堆的土豆用土埋了个严实,背着精挑细选的土豆回到了家。把两箩筐的土豆放到厨房里去后,根生和妻子才开始一天的忙碌。

根生提着桶往厨房里去了,见厨房里乌漆嘛黑的,他走了回来,拉起了厨房里的白炽灯,顿时一片光明,提着喂猪桶往大黑锅里走去了。把桶放在灶台上,便转身去抱柴火去了。根生给大黑锅生了火,准备给自家牲畜热食。生完火,又张罗早饭去了。拿出小黑锅,往里煮了米饭放妻子生的火堆上放去了。又给土豆去了皮,取下菜刀和菜板,把土豆切成了片儿,放到搪瓷盆里去,取下挂在厨房横梁上悬挂着的黑腊肉,切了几张薄肉片当油水,又理了角落里的几根青菜,洗好了做菜汤用。

回过头来,见大黑锅里的猪食冒出了热气,根生又提上猪食桶给猪喂食去了。猪圈里的猪听到没有主人把猪食往桶里舀的声响来,便起身嘶吼起来,不安分的三头猪在猪圈里躁动不安起来,这让根生变得急躁起来,提着一桶猪食便出了厨房,开了猪圈的门,随即朝猪圈里的猪咒骂了起来。

“这几个天杀的,快死了还在叫,一天天的,不好好吃,光吃不长肉,成天把猪圈弄得乱七八糟,成天拱来拱去,这几个狼咬的,你要死啊!日你祖宗的,你们的死期快到了,等着吧!没多少好日子了你们。”随后收拾好了猪槽里的烂松毛,把一桶满满当当的猪食往食槽里倾倒而下,三头不长肉的年猪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啪啪啪地吃了起来。伺候好了猪圈里鬼哭狼嗷的猪,根生又提了桶给牛棚里的一头仅有的耕牛喂了食,又背起箩筐给耕牛添了草料,关了门放下箩筐往厨房里走去了。见箩筐少了一个,根生知道那准是妻子去山里捞掉的松针毛去了。那不安分的猪老是把猪圈拱得天翻地覆、臭气哄哄的,妻子每天都要跑山里捞上几箩筐的松针毛,往猪圈里添去。开春后,那猪圈牛棚里松毛和粪便踩酿的肥料又可以用到地头里去,缺了这玩意儿,庄稼定是不如人家,村里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善于利用这高高的林子里的一切,绝不会放过什么,哪怕是路上别人掉落的一颗土豆,小到不能再小,总是被什么人捡回家里去。即使是路上有了什么松塔,也会被人拿回家方柴火烧水烤火去了。在这儿高高的村子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多余的,只有没看到的,绝没有用不到的。那城里人称作一次性筷子的筷子,也不知被村里人反复用了个遍,哪怕白色的筷子已经成了黑乎乎的样子,他们都舍不得扔去,根生一家四口同样如此,这种事儿也不会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话茬儿,大家都是如此。料理完家里的牲畜,根生又钻进厨房里做饭去了。

见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根生拉灭了厨房里的白炽灯,没多久村里好事的鸡也叫了起来,紧接着村里的狗也吠腾了起来,冰冷的死寂的村子似乎又过了过来。东边的山头上渐渐显出了熟悉的透亮,是该死的太阳要干活了。根生在赶做着一家四口的早饭,在他们一家是没有什么早点一说的,村里人都是如此。早早地起了床,跑地里,钻进深深的松针林去,忙活上一阵子,等太阳升得老高老高,才会回家吃早饭,早点是没有的事儿,那是城里人的讲究,没听说过谁家要吃完早点去干活的说法,这会才会村里人的口实,让人说个不停。那简直会成为城里人的样子,村里的老人老是说个不停,做人要有做人的样子,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活法,村里人自然要有村里人的活法,这是万不可颠倒的大事,不然祖宗十八代也会蒙羞,就比如村里要是有人去干农活儿的时候穿了什么干净的衣服,那会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等到她死去了也会说个不停,除非村里人都死绝了才会消停下来。

十点多,根生的饭早已经凉了去。天亮不久,根生的两个儿子也起了床,父亲在家,他们两兄弟是不会贪睡的,根生对他们的教育是变态的严格,与其说是严格,不如说是窒息。他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两个儿子睡懒觉的,这是他深恶痛绝的事情。他始终勤劳致富,只要不停地干活,终究会过上别人过不了的生活,或者是过上妻子羡慕人家过的生活。这是继两个儿子能否会是读书的料儿之后的第二等大事。

两个儿子一同起了床,在一个洗脸盆里洗了脸,随后碍于寒冷的天气,都跑厨房里烤火去了。只要根生在的地方,两个儿子都不怎么说话,小儿子由于晚了哥哥三年岁月,偶尔会肆无忌惮地从自己口中放出幼稚的话来,往往会招来根生义正辞严的教育,与其说是“”教育,训斥更为准确。

小儿子看了一眼厨房里的两大箩筐精品土豆,便知父母要去城里赶集去了。说来两个儿子还未曾去城里赶过集市,只是在不记事的年纪被父母背去城里看医生,那也仅是去了城的诊所里瞧病去了,压根没有去过小城的大街小巷,两兄弟对于城里的生活是一无所有,他们只听说城里如何如何,自打记事以来,他们只会在高高的山头俯眺那远在另一个山头前低平坝子里的县城,横七竖八的道路两边有一座座矮矮的房子,县城的东边有一汪蓝色的湖泊,湖泊四周是数不尽的村子,村子边生了一片片,一条条绿色的树带,环绕着那些青黑色的村落。到了夜晚,从村子西边高高的山顶上望去,城里横七的道路两旁便不知被谁点起了了一行行,一排排,一串串的白灯,从自东向西的马路上亮开去,最亮的两排两串白灯在最西边与城里的蓝光、黄光,还有说不清的光连在了一起,是一片光亮,在漆黑的坝子里热闹地亮着、闪着,偶尔有什么车挂着两个白色的点,在横七竖八的马路上移动着,不知要跑到哪家去,停到什么角落里。

“爸爸,还有几天过春节?”小儿子好奇地问着根生。根生在灶台的菜板上切着自己的青菜叶子,房间里间地想起咔嚓咔嚓的切菜声,还有菜板发出的嘟嘟声。

根生看了一眼火塘边的小儿子,又转而切着手中的菜,随后说道,“还有四五天,这么着急的嘛你!”

“把火塘上的米饭提下去,把茶壶端上去,烧点儿水。”根生一边切着菜,一边说着。

听着父亲发了话,根生大儿子照着父亲的话做了起来,完事后拿起地上的火钳拾掇起火塘里的柴木,把烧断了的木材堆成了金字塔的模样,好让茶壶里的水涨开。

“扫帚拿进来,把昨晚的头发扫一下。”根生在灶台边说了话。

大儿子丢下手中的火钳,咔啦一声便出了厨房拿扫把去了。一回厨房便猛地扫了起来。

“扫轻一点儿,头发都飞到菜板上来了。做什么都要自己动脑筋,不要老是让大人教你们,看着别人做,自己记在心里,不要光瞪着眼,什么都没有学会,那不成了大傻子。”根生借着大儿子扫地教育了他一番,大儿子没有说话,放轻了自己的用力挥舞的手臂,也放慢了横扫的节奏,小心翼翼地把落在红灰色灰土中的黑发扫到了一起,刚想抓扔到外边去,不料根生说,“放火里烧了得了,头发不要丢到垃圾堆里去,那不好,毕竟是自己头上长出来的东西,与垃圾放一起不敢,索性烧了得了。不会被人摆在脚下!”

听父亲如此一说,大儿子把扫拢在一起的一小堆头发用手一抓往火堆里丢去了。火塘里立马滋滋作响,厨房里顿时充斥着猪皮被烤焦的味道,那火堆里的黑发混着尘土,被金黄的青蓝色的火苗烧成一团,不断冒了焦油,不一会儿便被烧成干脆的黑炭,随着烧断的柴木掉落到火塘烧得通红的火炭中变成了红色,再也找不到头发的影子。大儿子转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他被剪短的头发看着清秀了不少,瘦瘦的后脑勺下方露出精瘦的脖颈,藏在乱发下的耳朵也完全现出了自己的全貌来,不大的耳朵,精神地竖在他黄色的耳鬓的上头,嘴边冒出一圈生硬的黑胡子,尖尖的鼻子直挺挺地嵌在他瘦削的瓜子脸上,一双四边形的眼,上头是两道浓黑的眉毛,没说什么话,安静而严肃地在灶台切着自己手中的青菜。

小儿子耐不住寂寞,在火堆旁继续说起话:

“爸爸,明天要去城里赶集去了吗?妈妈哪里去了?”

“明天去,你妈妈山里去了,不知干什么去了。”根生面无表情地回答着小儿子的问题。

听见猪圈里的猪在不停地乱叫,根生来了气,怒不可遏地咒骂着:

“死不了的,刚刚才喂了一桶猪食,还没吃完就往死里叫,等不及去死了。这几个天杀的,终究还是等不及去死,还没等到时辰,一个劲地叫它们的狗命!”骂着骂着,那猪圈里的猪愈发地放肆起来,不停地吼叫着,似乎是猪圈里钻了野狼,在猪圈里东逃西蹿,没完没了地嘶吼着,那叫一个不安宁。根生索性丢下手中的活儿,怒气冲冲得跑出来厨房,跑猪圈里去了。

咣的一声,猪圈里穿出噼里啪啦的抽打声。根生怒不可遏地抽打着那里头他认为的该死的令他烦躁不安的蠢猪,嘴里不停地咒骂:给你们吃的你们不吃,非得在这儿喊打,成全你们,今天不把你们打死,老子不姓杨!喊啊!继续叫啊……那猪圈里的三头猪拼命地在猪圈里逃窜,发出惊吓后的绝命声,隔壁牛棚里的耕牛也受了惊吓,在自己的牛棚里不安分起来。又是咣的一声猪圈的门又被关了起来。当的一声,根生丢了棍子往厨房里走了回去。猪圈里的猪安静了下来,不久后发出胆怯地哼哼声。进了厨房嘴里仍是骂着诅咒的话。见父亲如此愤怒,火堆旁烤着火的两个儿子气都不敢出,把眼睛呆呆地盯着眼前的火堆,手脚都僵住了一般,纹丝未动,像犯了什么错,刚被收拾过的雕像,一个劲地陷入自己的沉默中。

“水烧开了吗?”根生问。

“快了。”大儿子小声地回答着灶台旁的父亲。

“把火柴催一催!煮点儿菜汤儿吃。那刚炒的土豆这都凉去了,还要热一热。你妈快要回来了,估计。”根生平缓了语气,时而仍是说些咒骂猪圈里那几头猪的话,天未亮就和妻子吵架,那猪圈里的几头猪似乎成了根生的出气筒。

大儿子拾掇起地上的火钳,不停地扒弄着火堆里的柴火,吸了气堵了嘴,弯了腰不断地往火堆里吹着气。没多久那火堆上头的烧水壶便发出滋滋的声音,没一会儿烧水壶便冒出了白汽,把壶盖一个劲地顶了上去,又掉落下来,发出铿铿锵锵的声响,壶嘴里也不断喷出白水来。见状,根生走了过来,拿起地上的破手套一把抓住烧水壶的黑提柄提放到了火堆旁,又拿了长把的黑炒锅架到了火堆上,把几片薄薄的肥肉往炒锅里丢了进去,拿着自己的锅铲走了过来,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到了火堆旁翻炒着锅里滋滋作响的几片腊肉,不一会那几片腊肉全然地把自己体内的油脂都稀了出来,黑色的铁锅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猪油,随后起了身从铁桶里舀了一瓢水往锅里加了进去。扑哧的一声,炒锅里的猪油结成乳白色的团状,飘在水上面,其间还悬浮着几片干缩的肉渣,在水面上打着漩儿。根生端过来菜板上的青菜,噼里啪啦往炒锅里放了倒了进去,锅里的油水飞溅到火塘里,发出呲呲呲的声响。

不一会儿妻子背着高高的一箩筐松针毛回了家,她轻轻地挪开了两道篱笆墙中间的栅栏门,侧着身子低头走到了院子里来,弓着身子把红灿灿的松针毛背到了猪圈跟前,打开猪圈的门把松毛往猪圈里倒去了,又走到猪圈里把松针毛铺平开去,小儿子叫母亲回到了家,露出一脸的轻松,跑猪圈跟前替自己的母亲拦着猪去了。

没多久,两个人走进了厨房,根生妻子还在整理着自己缠在头发上的头巾上的松毛,走到火堆旁坐了下来,小儿子站在她的身后替她抓取下头巾上未取干净的松针毛。

“妈妈,吃完饭后还要去捞松毛吗?”小儿子问着,仍在认真地清理着母亲头巾和后背上的松针。

“吃完早饭,还要去,牛棚那里不是还没有弄的嘛!”根生妻子烤着火对小儿子说,一边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红褐色的大手,露出一张红紫色的圆脸,额头和鬓角的头发被汗气打湿了去,黏在她的皮肉上,不一会儿额头上冒出了白色的热气,她起了身把挂在柱子上的羊皮袄披了起来,又坐回火堆前的板凳上烤着自己的双手去了,脚上穿了一双老旧的青色的劳动鞋,鞋子四周沾满了红色的土灰,鞋带上挂着一些荆棘刺,蓬松了起来,还有一处断了头,打着歪着的鞋带结,朝鞋帮外侧耷拉着,左脚的鞋背上赫然破了一个长长的裂带,用绿色的针线缝了起来,像一只做过剖腹手术的绿青蛙。两个儿子都不记得他们母亲的鞋是什么时候破开了去,也不知又是什么时候缝补了回去。

根生走到火塘旁边抓着炒锅的把柄把一锅热气腾腾的青菜汤端了下来。随即拿来搪瓷盆里的碗筷,提出另一个锅里的米饭盛起了饭,又端出放在火塘里侧的一碗炒土豆片,一家人吃起了饭。

吃着吃着,根生的小儿子又忍不住问起了话。

“妈妈,你们明天要去城里赶集吗?”

“不知道,你问你爸爸,不知他要什么时候去?”根生妻子吃着碗里的饭,支支吾吾地回答着自己小儿子的问话。大儿子没说什么话,在安静地夹着土豆片,偶尔抬头看看自己的弟弟和母亲。

“我爸爸说了,说你们明天去城里赶集去,去买过年吃的东西。”小儿子兴奋地说着,也加快了自己的语速,似乎自己母亲的回家,替他打开了自己不想关上的话匣子。

“那就明天去嘛!”根生妻子说着,把一大口菜和米饭留在自己的嘴里,说完又嚼了嚼咽了下去。

“别说话,赶紧吃饭,吃完再说。”根生妻子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说着。小儿子似乎把母亲的话听到了心里,休了话,一个劲地猛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眼睛不断偷偷地偷瞄着自己的父亲。见父亲好像平复了自己的心绪,仗着自己的母亲也在一旁,他又鼓起勇气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黑色的小眼睛不停地在自己的眼眶里打转,不停地打量着自己的父亲。根生没说什么话,面无表情地吃着自己的饭。

太阳已经高高地站在东边的天空中,万里无云的天空显得格外的干净透彻,阳光直直地射在高高的村子上头,那地上的白霜不知何时也躲藏了起来,地面变得潮湿松软,篱笆墙的野草仍在冬季的阳光里闪出青葱的绿意,那些细软的冬草全身湿漉漉的,在不属于它们日子里把自己的身子朝向暖阳,尽力地吸收那难得的温暖。不知何时,根生家的鸡群也走出了自己没有门的鸡窝,伸长了脖子,在篱笆围就的院子里悠闲地扒拉着那潮湿松软的红土,啄食着院子里的草,翻扒着草根下的冬虫,咕咕地叫着,满院子转悠,在院子里随地大小便,灰白色的鸡屎东一堆西一堆的,让人踩不到一个干净的地儿。

小儿子吃不完碗里的饭菜,偷偷地给院子里的鸡群撒去了。那鸡群见着撒落在院子里的饭菜,疯了似的扑腾着自己的翅膀跑过来抢食,相互啄打着,聪明的鸡儿叼着一大坨白米饭跑一边吃去了,偶尔有体型稍壮实的公鸡跑过去抢着吃去了。院子里到处是鸡群争抢食物的声音,一片热闹,根生小儿子看着自家的鸡群相互争抢食物的样子,在厨房门前乐开了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你又把自己的饭给鸡吃了是不!教你少盛点儿饭,就知道天天浪费,人都不够吃,你还给鸡喂去,真是不像话。下次你再试试,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不长记性!说了你一点儿也不听。”根生妻子在厨房里粗声粗气地说着,嘴里似乎还有没咽下去的饭菜。

听着母亲的责骂,小儿子握着自己的空碗往厨房里走去了。见母亲也生了不悦,小儿子把碗筷放在黑色而油腻的小餐桌上,随后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一言不发。

大儿子很快也吃完了饭,放下碗筷,拾掇起地上的火钳夹弄着火塘里的炭火,放下火钳把黑色的烧水壶往火堆上的三脚架上放去了,烧水壶没多久便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根生吃着饭,使唤大儿子,让他去舅舅家看看有没有茶叶,让他去要点儿茶叶去。大儿子起了身,出了厨房,往村心的二舅家要茶去了。

小儿子见哥哥出去了,也想起身跟过去,被他母亲制止住了。

“你出去干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家外跑,饭都懒得吃,到处找你,连个鬼影都找不到,成天就知道打鸟去,万一打着什么人,把人家眼睛打瞎了,你拿什么赔人家?用你的脑子想想,老干一些危险的事情,毫无分寸。”根生妻子训斥着想偷偷溜出去玩儿的小儿子。

听着母亲厉声厉气的责骂,他反驳道,“我又不是出去玩儿,我的弹弓昨天断了,我是想跟我哥一起去舅舅家要茶叶去。”随后不情愿地坐在自己的板凳上,似乎生了气。

“你生个什么气,这么冷的天,你要跑出去干什么?就知道瞎玩!前几天,村里有人告状来了,说明砍人家的竹子,做弓箭耍,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这事我都还没找问话,给我说个清楚!”根生妻子翻起了旧账,对着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儿子一顿骂。

“又不是我砍的,是他们家的小孩砍的,他家小孩诬赖给我,是他带我们几个人一起去砍的,刀也是从他们家拿出来的。那天他爸妈去地里干活儿去了,家里没人。是他提议做弓箭玩儿,竹子也是他亲自砍的。”小儿子辩解道,转而怯生生地偷瞥了父亲一眼。

“那他们说是你砍的,主意也是你想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儿?说实话!”根生妻子刨根问底地逼问自己的小儿子,似乎不相信自己小孩说的话儿。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要是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们家小孩儿。”小儿子委屈地为自己辩解,随后哽咽了起来。

见状,根生赶紧说了安慰的话。“信信信,下一次不要和他们家小孩一起玩了,他家小孩和他爹妈一样,都是人精,到处栽赃陷害,嘴里没一句真话。”

小儿子放声哭了起来,似乎收了天大的委屈,眼泪汪汪的,止不住地打落到他脚跟前的地面上,伸出自己的小黑手,用手背不停地擦拭着自己的眼睛,没一会儿便花了脸,黑黑的脸蛋被他擦弄出几道肉色的泪斑。

“你看你手的裂开了,叫你不要老是去玩土,你就是不听。以后不要老是和她家小孩一起玩了。她家小孩猴精猴精的,迟早会把你带坏。以后别跟她家小孩一起玩了,在家帮你哥哥干活儿,听到了没有?别哭了,春节很快到了。妈妈和你爸爸明天要去城里赶集去,给你买好吃的,还给你买新衣服新鞋子。”听到来自母亲安慰的话,小儿子渐渐收了自己的哭声,在板凳上低声抽噎着,很快也平复了下来。妻子放下手中的碗筷,把他拉到自己怀里,用自己的羊皮袄裹着他瘦弱的身子,挽起自己的围兜替小儿子擦起了脸上未干的泪渍,一脸的心疼,自己也委屈了起来。

“哭什么哩!快要春节了,小孩子要高高兴兴的,你见谁家小孩在过节的时候哭啊!别难过了,妈妈相信你就是了。明天妈妈给你和哥哥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新鞋子新衣服,说说你还要什么啊!”根生妻子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怀里的小儿子,碗里的饭也停了很久。

“我还要风筝,然后和哥哥一起玩,我都没有放过风筝,过春节了,我要和哥哥一起放风筝。”小儿子委屈地说着,似乎还带着哭腔,仍小声地哽咽。

“不哭了,不哭了!”根生妻子仍在安慰着怀里的小儿子。

没多久,根生大儿子握着手里的茶叶回到了厨房,给根生递了过去。见弟弟在母亲怀里抽噎,便询问起了缘由。

“我弟弟怎么了,怎么哭了?”大儿子不解地问道,眼睛一直盯着母亲怀的弟弟。

“没事儿,是王富贵他们家竹子的事情,是冤枉他了。”母亲说道,一边还摸着小儿子的脑袋。

“以后,你们两个都不准和他们家的那两个小孩一起玩儿,听到了吗?”根生粗声地说着,似乎又生了什么气。

两个儿子没说什么话,聆听着父亲的教育,一旁抱着小儿子的妻子又安静地端起自己没吃完的饭吃了起来,示意小儿子到哥哥旁边去。

“记住了,只要人家还到家里告状,说你们砍了人家的竹子,偷吃了人家的苹果,踩了人家庄稼之类的话,会狠狠收拾你们。我不管是真是假,会狠狠收拾,你们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别人会说你们什么!”根生说着狠话,两个儿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并排地坐在火塘边的小板凳上,一声不吭,只有两双黑眼睛眨巴眨巴地开闭着。三脚架上的烧水壶里水早已经沸腾开去,在壶里咕咚咕咚躁动着,壶嘴里时不时喷出白色的沸水,往火堆里浇去,火塘里的白灰急切地往火堆上方扬升上去,扩散到小餐桌上头,弄得满屋子染了炭火灰,落到一家人头上身上,沉到锅里碗里,溶到那没吃完的饭菜里。

见两个儿子不敢出声,根生妻子问起了大儿子话。

“你二舅在家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一家要哪天去赶集,你二舅自家也是老火,自己光顾着喝酒,该干活的时候不干活,也不知他有没有钱过春节,难做人啊!”根生妻子念起自己的二哥来,顷刻间黄褐色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紫色。

“莫管他人瓦上霜,都自身难保了,没必要想着别人,大家都一样。”根生放下手中的碗筷说了起来。

“说话别这么难听,我就是说一说而已,又没有把你的肉,把你的钱送到他家去。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就说说怎么了。你这只进不出,只会伸手,不愿送手。哪有谁像你一般,铁公鸡一只。谁愿意和你做朋友,真是奇了怪了。”根生妻子不悦地说着,埋怨丈夫的自私。

“当着小孩的面儿,我不想和你吵架,说一些没的东西。”说完找了自己昨晚喝过的茶杯,把茶杯里昨天喝剩下的茶渣一甩手抛到庭院里去了,院子里的鸡群以为是主人撒出了什么好吃到不得了的食物,纷纷跑了过来。啄食了几下,意识到是没味道的东西,又从厨房前的庭院里散去了,像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失落,无精打采地在院子里扒拉着潮湿的软泥去了。

很快小孩子的心事又烟消云散去了。在冷冻的冬日里,一家人围坐在火堆旁烤着火,这似乎是村里人在冬日里唯一能做的事情。根生泡了茶,在火堆旁认真地卷着自己的纸烟,随后拿起地上的火钳夹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炭火点了起来,一副享受的样子,太晚越升越高,很快到了正午,地面上蒸腾着白色,往村子上空萦绕着,成了天上一道道洁白的云彩,很快风一吹,村子笼罩在乳白色的气雾中,出了自家院子那片可见的明亮外,整个村子陷入一片朦朦胧胧的云雾中,仿佛是天上人间,却不见什么神仙的身影,平凡的日子仍在人间。浓雾顿起,天气愈发地冷了起来,根生出了厨房,抱回一大堆潮湿的栎木,放火堆上去了,潮湿的柴木总是不容易燃烧,在火堆上冒着呛眼的青烟,放在火塘边的黑色烧水壶发出哧哧的声音,风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村里难得安静了下来,听不见任何声响来,真是一片死寂。

抽着烟,根生说了话,仍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却也夹了不得了的无奈。

“把几十斤大白豆也卖了,再卖些埋菁,把那几斤干蕨菜也背下去,不是还有十几斤青稞面,也卖了去。”这确乎是根生的家底了,是他能够应付春节唯一能去换卖的土货,每一年的春节都会让根生窝心,总是要背着自己的山里的地里的土货到城里换点钱去,再去置换一些年货,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紧巴。

“明后天去赶集的一定很多,价格一定便宜,毕竟去的人太多,货也不好卖。”根生忧心忡忡地说了起来。

“春节快到了,要是不早点儿去,卖的人很多,还不是一样。每一年都是如此,便宜到不能再便宜。要是平日里去,更是没人买,这该的。”根生妻子说着,也是一脸的无奈。

“阿妈,明天真的要去赶集了吗?”小儿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问着。

“明天去,明天去,不然什么时候去!”面对小儿子的问话,根生妻子不厌烦地回答着。

根生抽烟了自己手中的纸烟,走出了厨房,准备明天赶集的土货。翻箱倒柜的,根生显出了自己舍不得吃的大白豆,夏天里妻子去山里采摘的蕨菜也完全干了去,跑篱笆墙下的埋菁堆里翻找出未发芽的卖相较的十几个埋菁装到了白色的化肥袋子里,用一块从什么破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扎紧了袋口,往早晨背回来的买筐土豆上放去了,又把那装进塑料袋子中的干蕨菜和大白豆套进一个洗干净的尿素袋子里装去了,同样地拿一块从破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扎紧了袋子口,那袋子上印写着尿素二字,是去年买的化肥,用剩的袋子。村里人总是用化肥袋子装各色的东西,舍不得丢去,除非用到不能再用的程度,即破得不能再破的地步,方才把那些化肥袋子扔到村子西边的垃圾堆里去。没多久那赶集要去卖的各种土货也准备妥当,根生见猪圈里的猪不消停地翻拱着猪圈里的食槽,又提了水桶给猪圈里的猪喂食去了,嘴里同样是各种咒骂牲畜的话,一个劲地传到一家人儿中,妻子和两个儿子没说什么话,一味地在火塘边烤着火。料理完猪圈里的三头猪,根生又背着箩筐给牛棚里的耕牛喂了青稞秆。家里的牲畜有了一口吃的,便也消停了下去。随后,根生也闲了下来,又回到厨房里喝起了自己刚新泡的茶水。没喝几口,李有钱便拿着一个小铁盆走了进来。

“今天没有山里去嘛,根生!”前脚刚跨进厨房便问起了话。

“没呢,你瞧这鬼天气,实在是冷,去不成。在家烤火呢!”根生气了身把屁股下坐暖的板凳递给了来到火堆旁的李有钱。

李有钱赶紧推了去,连忙说着,“不了,不了,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嘛!”随即一把抓着一个板凳围坐在火堆旁,把手里的小铁盆放一边去。

李有钱看了看,在厨房里准备好的一箩筐土货,说:

“看来是都准备好了啊!都装了什么?”

“没啥,都是些没人要的土货儿都不知道能卖几个钱。”根生起身给李有钱泡茶去了。

根生泡了茶,给戴了绿色帽子的李有钱递了去,并说道:

“没茶了,今天早上让小孩去他二舅家抓了一点儿。”说完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提起自己的烧水壶往茶杯里加了开水。继续喝着自己的茶。

“这年头过个年都不好过,人要是贫了,什么都做不了。”根生喝着茶,把喝到嘴里的茶叶嚼了几下往茶杯里吐了回去。

“虽说不是,这年头,村里没人好过,都他妈穷得内裤都穿不起。真叫一个度日如年。”李有钱调侃道。

“天天在这山里爬上爬下,早晚要爬死逑去,真是老火。”根生也应着李有钱的话,说了起来。

根生妻子在一旁编打着手中的麻绳,那是宰年猪的时候,用来把切割开的猪肉。

“日子好过的多了去了,不像我们这些贫穷的人,过个春节都过得不清秀。”说完低着头编弄着自己的麻绳,身后披着自己掉了毛的羊皮袄,头上戴着一顶有着短帽檐的灰色的女士帽,帽子上缠着一块绿黄的头巾,把头发深藏在自己的帽子里,露出耳朵旁的几绺黑色的头发。

“得提前去了,二十八九是等不到了,那几天卖东西的山里人太多,估计也卖不了几个钱。你也准备一下,咱们明天拼伙去。”根生对着李有钱说。

“是的,我叫孩子她妈在家里准备了。我也是这样想的,二十八九太晚了,东西不好卖,买几个菜也贵,快散伙了,卖菜的也要准备过年,都不出来卖了。”说完,收了自己敞开的双腿拿起地上的茶杯喝了起来,也是一副不悲不喜的神情,隐约浮现出一丝丝的无奈,不容易察觉。

此时,村里的大雾愈发地沉浓了下来,村里也飘起了小雨点,寂静地敲打着高高的村子,屋檐的瓦片往地上滴落着雨点,滴啦滴啦地响个不停,好在风不曾肆虐,村子低矮的小平房被雾气和小雨笼罩着,一阵微风拂动,院子里的乳白色的雾气不停地搅动着,整个村子像浸泡在一缸牛奶中,时而稀薄,时而浓稠,除了屋檐滴落的雨声,偶尔能听到猪圈里的猪哼哼声,受了凉气,那牛棚里的耕牛也安静了下来,村子死去了。

见天气没有放晴的模样,根生走到米柜,取出了最后一小截的火腿肉,放在火堆上烤了起来。不一会儿,那发黑的火腿皮开肉绽,不断往底下的火堆里渗出油腻腻的油脂去,火堆滋滋作响,那滴落到火塘里的油脂也欢快地烧了起来,生出一股股的黑烟,厨房里顿时满是猪皮被烧焦的味道,说不上多香,却也满是烟火气。

火塘边的人眼睛都没放过那火堆上的一小截火腿肉,一个劲地盯着看,时不时不自觉地自己的舌根,不断地往肚子里咽着口水。那生猪皮被火堆烤出一阵焦香,在火堆上头哧哧啪啪地发出声响来。厨房外仍是乳白色的大雾,看不见任何五米外的任何东西,院子里的鸡群不知什么时候也偷偷溜进了自己的鸡窝里,躲避着雾气中的小雨,在鸡窝里缩着身子,紧紧拢靠在一起。

“自己倒一下开水,这会儿又紧了起来。”根生看了一眼李有钱,又盯着火堆上方的那截火腿。

“你忙你的,我自己来。这大冷天的适合煮肉吃。”说完不自觉笑了笑。

“是啊!煮点肉吃,天气太冷,也干不了活儿。”根生说着,拿起火钳,翻弄着火堆上方的猪后腿。

喝了一口茶,李有钱不好意思地开了口,“根生,那你家还有些米吗?先借我点儿,明天不是要去城里赶集嘛!我买了再还你。”

“有是还有点儿,也就够几天的了。你要借几斤么?”根生取下火堆上的火腿肉说了起来,放在灶台上的火腿着冒着青烟,滋滋作响,似乎是经不住烈火的烤炙,已经破开自己的黑皮来,那破绽开去的皲缝里隐约显出红色的白色的肉筋骨来,散发出烧焦的肉香。

“不多,也就够今晚的就行。家里的一点儿米,昨晚全都吃完了。不得已才向你借一点儿。”李有钱不好意思地说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端起跟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那你等会儿拿上几斤去吃嘛,我家也就够几天了。”根生起身拿了菜刀,给烧了毛的那截猪腿刮了起来。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等会儿拿上几斤。”李有钱说完,抓了抓自己的耳朵,顺手正了正自己的帽子,似乎在缓解自己的尴尬。

根生提来了一口大锅,提了烧水壶往里灌了开水伸了手洗起了起来。洗毕,有腾出一个搪瓷盆,把那截火腿肉放盆里,用菜刀刮洗起来,反复刮洗了几遍,抓到菜板上一顿乱切,放大黑锅里加了冷水,盖上了锅盖,提火堆上头的三脚架上煮了起来,算是晚上的篝火晚餐。随后,几个人又围坐在火塘边烤起了火。

坐了一会儿,根生拿起了李有钱身的小铁盆,打开自己破旧发黑的米柜的门,拿了一个乳白色的碗往盆里舀了几碗生米,小铁盆里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来。李有钱在火堆旁说:

“少点儿得了,少点儿得了,够今天晚上吃就行了。”

“多加一碗,那小孩明天还不是要煮饭吃的嘛。”说完又舀了一碗往盆里加去了。

根生合了米柜的门,李有钱赶忙起身走了过去,接过根生手中的那盆米,连说了些感谢的话,脸上也多了些轻松的神情,好像心中的什么石头落了地。接过那盆米,李有钱又围坐在火堆旁烤着火喝起了茶。

“不好意思了,明天晚上我立马把米给你还回来。”李有钱说着。

“每个人都有断米的时候,地里的货又卖不出去,你先拿去吃,不急。”根生说着轻松的话,他一向如此,当着朋友的面慷慨。

没坐一会儿,李有钱起了身捧起自己的那盆米准备回家。

见状,根生连忙说道:

“今天还早的嘛!留下来吃晚饭,吃完再回家也不迟。”

端着米的李有钱没有再坐下去,嘴里说着,“不了不了,你们吃,再坐下去,回到家孩子她妈估计要把我活活咬死,你也知道她的脾气,女人惹不得。你们坐着,我先回家去了。看看孩子他妈准备得怎么样了。明天早点出发,走的时候叫一起去。那我先回家去了。”说完,李有钱把那盆米捧在手里走了出去。

根生跟在身后,说道:“好的好的,明天早点出发,走的时候我来叫你。”

李有钱走出了厨房,“嗯”地一声,缩着身子走了出去,没一会儿,李有钱的身影被那不见人的大雾完全吞噬去了。

根生拉了拉自己的外衣,走到篱笆墙下抱了几根被雨水打湿的栎柴木回到了厨房,往锅底添了进去,厨房的瓦梁上冒出青色的柴烟,缠绕在屋顶,像是舍不得散去。湿柴木在火堆中冒出了青烟,盘旋在厨房半空中,门一开便急切地逃散到屋外,混着屋外的大雾,也不知要去哪里的天空中去。鸡窝里时不时发出凄惨的叫声来,惹得猪圈里的猪不安宁起来,牛棚里的耕牛也饿得哞哞直叫,在大雾中呼唤着主人的投喂。

根生在厨房里又骂起自家的牲畜来,都是些咒骂的话,他一向如此,从来与自家的牲畜过不去,似乎他所有的烦恼多半与家里的牲畜有着关系,他忍受不住那牲畜的什么声响来,这会让他心烦意乱,动不动跑猪圈里对着那几头猪棍棒相加,妻子为此一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多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偶尔受不了,便又与根生吵起嘴,真是没完没了。

上午太阳露了个面,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渐儿便是傍晚,村里的晚风又开始热闹起来,偶尔顶风冒雨出去干活的村民,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箩筐回了家,经过跟上篱笆前的土路,传来一阵阵噼啦噼啪的走路声。

过了一会儿,那蒸腾着的大雾渐渐消退了些,雨点儿也密了起来,厨房西边的那片橡树林又隐约现出了自己的黑色的身影来,树冠完全被冬天的雨点儿打湿了,偶尔有几片树叶被打落下去,那打落的树叶会被风吹到根生的的院子里,他厨房的瓦顶上也积了厚厚一层橡树的叶子,风若是大一些,那屋顶的树叶也会哗啦啦地滑落到厨房门前的小沟里,根生妻子总是不堪忍受,拿起自己的竹扫帚,不紧不慢地在院子里扫了起来,扫成一堆,往牛棚里倒去了,没过多久,那橡树林上的叶子又被大风吹到院子里,隔三差五地就要打扰,橡树林下头,村民把垃圾堆放得遍地都是,那些垃圾也会被风吹到根生院子里去,对着那满院子的垃圾袋,根生妻子更是无奈,扫成一堆,点上火,烧了去,院子里满是垃圾袋令人无法呼吸的臭气,两个儿子有时也会跑过来帮忙,把夹挂在篱笆墙上的塑料袋子往母亲点的垃圾堆上扔去,在垃圾堆旁的烟气旁跑来跑去,不停地咳嗽着,却乐此不疲。

料理完了猪圈里的猪,也伺候好了牛棚里的耕牛,一家人关紧了门,便吃起了晚饭。

没多久门外便摸进了一个人,只听见脚步声噼里啪啦朝厨房走了过来。

“吃晚饭了吗?根生。”院子里传来问话。

推开门,进了厨房,原来是根生妻子的二哥。

“刚开始吃,坐下来吃点儿!今天天冷,饭吃得早。”根生妻子对着孩子他舅说着,起了身要把自己的板凳让给他。

孩子他二舅推却了,看着根生开了口,“你们家还有没没多余的钱,借我个百把块,每天去城里买些年货,没有的话就算逑。”孩子二舅站在小饭桌前,佝偻着身子,双手紧紧地抱在自己肚子上方,一件蓝色的夹克衫上沾满了土灰,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收回了眼神,低头看着自己的妹妹。

“有是有,不过也就一百多,我们这儿明天也是去赶集,钱都不够,还得去卖东西买年货。”根生妻子说道。一旁的根生吃着锅里的肉,默不作声。

孩儿二舅弓着身子,顶着自己的灰色的头,无奈地挤了挤自己的左眼,黑褐色的手仍是抱着自己的肚子,好像很冷的样子,几乎快要忍不住地发着抖。

“根生要不借二哥一点儿,他实在也是没办法,两兄妹也上了学。”根生妻子替二哥说了话。

“那借我五十嘛,多少要去买点吃的,不然这春节没法儿过了。我也要再卖点儿东西。”孩子二舅面无表情地说着,语气中带了坚定,仿佛在告诉根生,今天要是借不到钱,他就不出去了。

根生放下手中的碗筷,无可奈何地说:

“实在是没了。哎……”随后起身出了厨房,手里握着五十块钱回了厨房,递给了递给了孩子他舅。

把钱装进了自己夹克衫的内兜里,两个孩子他二舅说了话,“那你们先吃,我先回去了。”说完,拉了拉自己两边的衣角,又把双手抱叉在自己肚子上出了门。

“二哥,吃点儿再回去?回家干什么……”根生妻子在身后说着。

门外的篱笆篱边传来一串声音:不了,不了,你们吃。

过了一会儿,根生不客气地说:

“你在想什么,总共就两百多块钱,你还给你哥借钱,你真是观世音菩萨。我看你明天怎么给两个孩子买东西。你二哥上次给他儿子借的书费还没有还,我真不知道你脑袋里是长了什么东西,胳膊肘往外拐。”

听根生又唠叨了起来,妻子反驳道,“那是孩子们的亲舅舅,他也是没地方借钱了,不然他跑你这儿受气。你积点儿德吧!”说完,顿时来了气,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碗里的米饭。

根生也生了气,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饭,鼻子里还不停地喷出粗气,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妻子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饭,把锅里红色的火腿肉夹到了两个儿子碗里。

根生和妻子似乎都在生着对方的气,彼此都没有搭理,都在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碗里的饭。很快,根生有说了起来。

“做人做事都要认真,否则就会被人瞧不起,连过个春节都成问题,要么向别人借,要不在家里空气,别人过春节风风光光的。没本事的,没钱的,就在家里对着自己的火塘发呆,喝西北风去,去城里要饭去,别说去要饭,你要是个好吃懒做的烂人,你迟早会把自己饿死,也会把认识你的人笑死。”根深生好像有意说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听,也似乎在说给自己的妻子听。

“我真搞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孩子他二舅只是向你借走了五十块钱,这好像借走你命似的,你至于这样说东说西的,有什么话你当着他的面说,不要当着我的面说,你这算什么男人,这是男人说的话!这是男人做的事儿!我真是懒得跟你说话,浪费口舌。”根生妻子把头扭向一边,埋怨着说道。

“别说话,安静吃你的饭!”根生不耐烦地说了一声,把火堆旁的两个儿子吓了一跳。

“你要把小孩吓了,你迟早要把两个小孩吓死。要是把他们吓傻了,我看你怎么过日子。你要饭也养不活他们,除了大呼小叫,你还有什么烂本事,不要一天天的学着你爹,只会欺负自家人,迈出了门就夹着尾巴成了狗。”

“一天天的,就会说风凉话,把你嘴闭上,吃你的饭去。”根生猛地把手中的碗筷按在油腻的小餐桌上,提着烧水壶往茶杯里冲水,脸上的青筋突兀,心中似乎有一团火山正在酝酿着,时刻要爆发,迸发出什么恐怖的力量,他胸中的那团火,又好像早已经在心头爆发,冒出不得了的怒气,从根生的鼻孔里冲了出来,化作连连的长长的叹气,在烟气熏陶的厨房里成了无可奈何的模样。

吃完了饭,根深妻子收拾着小餐桌,往搪瓷盆里加了开水,洗起了碗筷,这一天又算过去了。村里人始终都有如此,在吃完晚饭后,这忙忙碌碌的一天才算彻底过去,山也会沉沉地睡去,那连在山脚的大片大片的红色的田野也会枕着那连绵的山群睡去,那村子西边高高的橡树林也会默不作声地睡去,村里低矮的房子也会陷入一片死寂之中,不会说话,也不愿说话,只会忍受着屋里火红色的火堆的炙烤,在倾斜的两片青色的屋顶冒着青色的炊烟,不忍心地往村子上头袅袅地拉扯着,不知何时又被村子上头肆虐的冷风带到别人的故乡,成了异国他乡的云朵,化作绵绵不断的雨滴,在某一个阴云密布的冷天里洒落在不知什么颜色的土地上,淋湿了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在一个冷天的清早,成了笼罩村落的乳白色的雾气,浸湿了每一寸红色的土地,让每一只怕冷的家鸡,纷纷逃躲到自己的鸡窝里,相互依偎着取暖。

村里的人家大多都有什么老人镇守在自家的厨房里,为一家人烧火做饭,打理着家里的一切,就像人们常说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在这高高的村子里算得上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村里的人家,大多有一两个老人在家里帮衬着,吃饭喂猪,放羊牧牛都是习以为常,确实能够家里带来不错的收益,这也是村中老人最大的价值,自然家境也会强一些。这是根生所没有的,他家中没有任何的老人,他的两个年幼的儿子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爷爷奶奶带着,都是靠着根生夫妻二人养活带大,这是根生的家境,他那老父亲早已经死去,那上了年级的老母亲也不在他身边,说来是他最大的不情愿。虽然两个孩子已经快到了上学的年纪,他的两个小孩未曾听闻他们的父亲在他们面前提起过什么,多的只是道听途说,两个孩子听到根生关于爷爷奶奶最大的还是不中听的恶毒的诅咒的话,这也只是在根生生了什么莫大的气,才不自觉没忍住地提上那么一嘴。他总是不愿意在两个孩子跟前提及他们的爷爷奶奶,就像是他的什么禁区,也自然成了两个儿子的禁区,也成了一家人不轻易踏入的禁地。

妻子堵着气,取了自己的针线缝起了自己的鞋子,是明天到城里赶集要穿的劳动鞋,带着与松针林一样的颜色,青翠中带了些许的浅橙,是清早穿过的那双鞋,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洗了出来,一直放在火堆旁烤着,还是半干半湿的样子。

见两个儿子默不作声,跟上旁大儿子把烧水壶里的水灌进保温瓶里。大儿子照着父亲的话,灌好了开水,把保温瓶提到了根生一旁,提着烧水壶又把水桶里的水往里灌了个满当,放火堆上的三脚架上去了。随后又往火堆旁自己的小板凳上坐去了。

小儿子愈发无聊起来,把板凳搬到了母亲身边,依偎在母亲脚上,眼睛无聊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缝补自己的鞋子。

“阿妈,你明天要穿这鞋子去城里赶集吗?它不是破了嘛!城里人会笑话你的,你换一双不可以吗?”小儿子小心翼翼地问着。

“怕什么,他们想笑就笑。我们是山里人,鞋子破了不是很正常,只要干净就行,没什么可害羞的。”妻子认真地缝着放在大腿上的鞋子,不在乎地说着,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阿妈,记得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还有鞭炮,好吃的,风筝也不要忘了。”根生小儿子仍是小心翼翼地说着,偶尔微微侧着自己的头,把眼睛怯生生地朝父亲那边瞥去。

“知道了,记住了,全都给你买,你要什么都给你买。”根生妻子不断地点着头,仍在穿针引线,缝合着自己青色的劳动鞋,它们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什么“三五三七”,专属于高高的村里人穿的鞋子。

“明天记得给猪喂食,一天三顿,猪食煮热了再喂,一天三顿,记得多拌些土豆泥,里头水少放一点儿,一顿一桶半,多了吃不完,浪费。少了,又叫个不停,把猪圈拱得乱七八糟,天翻地覆。耕牛的话,不要用热水喂,记得掺冷水,多放冷水,把牛食尽量弄凉了去,不然会把牛烫坏,一烫坏就完蛋了。牛食喂了不久后,记得给牛喂一筐青稞草,不然在牛棚里闹腾。记得给你弟弟做饭,不要让他乱跑,照顾好他,别让人把他欺负了。自己也不要乱跑,做饭的时候小心点儿,不要把自己的手切到了,切到手留了疤,去当兵,当警察,人家都不要了。不要贪玩,不要贫,不要去砍人家竹子,不要去别人家里玩,丢了什么东西,人家又赖给你们。记得别把家里的鸡给忘了喂。记住了,给我牢牢记住。明天给你们兄弟两个买好吃的,春节快到了,好好表现,这不快上学了嘛!好歹也是个预备生,好好表现。老爸给你买个好看的书包。”根生交代了第二天要做的活儿,事无巨细,把所有的活儿都交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准确地说是交给了自己的大儿子。根生看了看自己的大儿子默不作声地,眼睛里露出了几分希望,又掺了几分无奈和心疼。

第二天一大早,院子里已经是一片雪白,的鸡还未出什么声儿,根生和妻子便早早地起了床,按着村里人从不吃早点儿的习惯,夫妻二人也未曾想过早点的事情,根生生了一堆火,烧了开水,把大儿子从二舅家拿来的最后一点儿茶叶泡了起来,坐在火塘边烤起了火,喝起了茶,坐等着自己的好友李有钱。

“肚子饿的话,吃个早饭。这怎么还下这么大的雪,老天都与穷人过不去,把你的羊皮袄也带上,估计要冻死人。”根生难得说了对妻子关心的话,厨房外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雪似乎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鹅毛般的大雪打落在篱笆墙上,簌簌地响,屋子西边的橡树林树冠上隐约挤满了厚厚的雪袄,不停有树枝被雪压折断裂掉落的声音,像是有什么雪怪爬到了树上,不小心踩断了树枝,掉落在地上,发出人敲打新剥的羊皮的声音,又似有人用粗笨的湿木头敲打棺材发出的声音,令人胆寒,在漆黑的寅时生了可怕的死寂,曾经有人在高高的橡树林里解手,被掉落的枯枝正中脑后,没多久便死去了,被人发现时,裤子的拉链拉了一半,就在根生家西边的橡树林里,没到夜深人静,没人敢跑到那橡树林中随地大小便,村里人传言是树神发了诅咒。

篱笆墙外的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很快就有声音传到根生厨房里。

“吃什么吃,来不及了。要赶紧出发才是,要是去晚了,卖土货的人数都数不过来,那估计也卖出了几个钱。”根生妻子催促着,在这点儿上,她似乎是站在真理一边。

每年的春节前夕,县城四周山里的农民都会背着自家的土特产,到城里摆卖,若是去得晚,连个摆的地方都没有,这是滇西北的一个小城,山里人自然多了去了,根生和妻子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两个庄稼人,自己背下城去的那点土货算不得上好,自然也没有什么优势,非得抢时间不成。城里的每个山里人都晓得这个道理,自然都是起早贪黑,一个比一个起得早,更有甚者连睡觉都省了。

“这不是再等老李,也不知他们家准备得怎么样了!”根生焦急地坐在自己的板凳上喝着刚泡的茶,怕没时间多喝点儿茶水,忙急地喝了一口,烫得他把嘴里的茶水吐了出去。

听着厨房父母的对话,大儿子被吵醒了过来,摸到厨房,头上已经积了一小层薄薄的雪帽,一脸舍不得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说:“要走了吗?爸爸。”

根生回答:“快了,你怎么起来了,赶紧回去睡觉去,现在才五点多。别忘了昨晚给你讲的。”

“好的,我记住了。”大儿子努力睁着眼说道,脚上还拖踩着自己布鞋。

“根生,出发了!”门外传来李有钱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束手电筒的白光。白光照进根生院里,地上早已经是厚厚的雪,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发出冷艳的白光,上头撒满了透亮的冰晶,闪出晶莹的亮光,硕大的雪片仍在直直地坠落到地上的积雪上头。

“来了!”根生应了门外的声音。

“利利索索,人人抢!”根生背起了灶台上的一箩筐的土豆,自言自语道。箩筐上的背绳与箩筐摩擦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来,就像厨房里的老鼠在啃咬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利利索索,人人抢!”自言自语,希望她背的东西很快被城里人买掉。根生妻子也背起了她那高出一个人头的土货,箩筐的背绳紧紧地套在她的额头上方,把她的帽子和缠绕的头巾都撑歪了去,她一抓帽子,往额前一扣,双手紧抓着太阳穴处的背绳,踏出了厨房。

大儿子关了灯,拉上厨房的门,立在厨房的门口看着冒着暴风雪中去赶集的爸妈,不一会儿都隐没在白底黑色的夜里,篱笆门外传来急促的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大儿子跑到篱笆墙边,往村子西边去城里的小路上看去,只见黑夜中两个瘦弱的手电筒发出洁白的光,一甩一甩地往村子西边浓浓的松针林海里走去了。雪噗噗地下着,在大儿子记忆里,他从未见过这等的大雪,他转身回到窝里睡觉去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似乎每一片洁白的雪,都径直落到了他的心里,他不自觉在床上落了眼泪。

根生一行人借个两个手电筒往村子西边的城里下去了。在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大家都生活在养家糊口的平凡里,每家每户的处境都差不多,依旧是肩挑背扛,自家有了土货,都是要靠自己的额头配上一根背绳,渐渐的村里人的脸皮也厚了起来。村里虽是通了公路,奈何几乎没有什么车,村里姓王的人家买了一架二手拖拉机,要是没有什么关系是坐不了车,即使坐了车,也要出村民嫌贵的车费,自然还是背着箩筐去赶集。

那是一条走了好几辈人的山路,一座堆在令一座上的山头,上头就是根生所在的小村子,山头脚下的坝子最西边就是小县城,这里有很多民族世代友好相处,其间白族百姓最多,几乎占了全县人口的九成五以上,为世耕民族,几乎不被世界认知,整个小城躲在滇西北的山大山里,根生的村子则在县城东边的大黑山高高的山顶自顾自地地生长着,似乎很有和这个世界有什么关联,那村里的白族村民更是和这个五花八门的世界毫无什么关系,所有人都是在山顶日复一日地种着自己的红土地,在高冷的山顶自给自足,和五千年前的中国没有什么不同,最起码的,在九十年代,这里仍是文盲的重灾区,连名字都不会写的人,自然是一抓一大把,大家都不识字,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