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土货

应该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在根生他们这一辈,是办了学校的,学校一直都有,却少有人走读书的路,用村里人的话就是,小学都没毕业就开始干活了,至于干了什么活儿,他们嘴里可是有说不完的话,都是些吃不饱肚子的话。

根生在村里算得上是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他做梦都想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或者说不至于一辈子在村里种地的命,但这似乎并不由他说了算,也不是他随便想一想就可以改变的,也不是他深思熟虑就可以实现的。

根生的父亲也算得是个知识分子,这是村里人人尽皆知的事情,即使在乡里也是出了小名的,毕竟他当过几天的老师。

根生从小酷爱读书,他总是捧着他的课本跑到田野里去,钻到松针林里去,在放牛的时候,在干家务的间隙,他都会偷偷地拿出夹在自己腋下的小册子来,书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他总能把课本中的字眼不自觉化作生活中的一切,那书里的一切不就在自己这高高的村子里么,他对读书似乎抱了很大的热情。

说来也是可惜,世间可惜的人多了去了,但造成种种可惜的都是人,因为有了糊涂的人,才有了可惜的事,正因为有了可惜的事,才有了可惜的人。

根生一家男多女少,根生他娘生了十个子女,据说要来个十全十美,不知什么原因,夭折了三个,剩下五个男孩两个女儿,村里人所说的五男二女。最后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是十几口的大家庭,穷得叮当响,破衣烂衫的,吃了上顿没下顿,至于下顿在哪儿,没人知道,在山间地头,在那高高的松针林中。大抵是这村子离县城太远,没人愿意来看看,这村里究竟是一番如何的景色。根生小妹在那个时代是多余的,或许起根生他爹有着特殊的本事,又或许是什么人看他可怜,没理会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那根生的小妹才得以存命于世。

在该生尽生的年代,家家不是七八个小孩,上头的两个老人,中间的两个正当道的壮年,一家十几口人在村里那是稀松平常,加之一个村子两口大锅,自然是要饿肚子的,不饿死才怪,什么水肿病,自然也是根生小时候常见的,他一家也有人得水肿病的。说起来这也算不得什么病,都是饿肚子闹的。

在吃不饱饭的年代里,自然有很多人都要被迫从教室里走出来,到田间地头去,去深山老林去,养家糊口,想办法填饱自己的肚子。根生也不例外,他老父亲的一句话便定格了他的一辈子的生存方式,或者说是他的命运。

在吃饭要紧的年代,没有人在乎你在班级里名列前茅,更没有会因为某个酷爱读书的人辍学务农而惋惜,这种事情在村里是绝不能发生的,祖祖辈辈以来,几百年的时间,大家都在与土地和树林打交道,从未听过有什么人一直读书,摇身一变成了清清爽爽的城里人,他们没听过,更没见过,在他们的世界里那近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般的异想天开,或许用痴心妄想更为准确。

“回家放牛去,照顾弟弟妹妹!”根生父亲说了话。这是这句话,根生从此便远离了课堂,从他喜爱的知识中败退下来。根生也没有问什么,更没说什么,家里的烂摊子容不得他想着什么,更无需说什么,在那个年代父亲的话就是法律,容不得质疑,质疑往往会付出个体生命难以承受的代价,根生父亲的做法是扫地出门,任其自生自灭。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十四岁的小孩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也是无法承受的。

根生大哥就是因为反驳了他父亲的一句话,落了个扫地出门的下场。根生自然不想步他大哥的后尘,前车之鉴,不得不低头。而这场命运的裁决,当事人虽有参与,却没有任何说不的权利,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不适用于根生一家,或者说不适用于这高高的村子里的村民,这种高尚而昂贵的东西在高高的村子里没有生长的土地,也没有适宜的温度,更没有合适的雨水,注定死路一条。

根生从十四岁开始已经是一个大人模样,这并不是说他身材有多高大魁梧,也不是说他力气有多大,是他开始奔波在抚养弟弟妹妹,开始忙碌于养家糊口的生活。他爹水生只是在乡里教书,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家里的一切他不怎么顾问,他也没那个本事。后来丢了工作,便成了一个饱读诗书的闲人,在根生眼中是个废人,还没有一个农民有用,至少一个农民懂得如何种地伐木,他爹水生对这些一知半解,不懂装懂,结果是害得全家人跟着他饿肚子。尽管水生已经归阎王管,根生对他的痛恨却不曾散去,简直到了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地步。

根生在高高的松针林里放了几年的牛便也成年了,一直到二十多的年纪,遇到了自己现在的妻子,比他小了四岁,是村里姓李人家的女儿,唯一的独女儿,却不是什么独生女,是她有好几个兄弟,只有她一个姑娘,她没得什么亲姐妹。二十多便与根生好上了,那年头也没有未婚先育这一说法,也不去领了结婚证什么的,年轻人走在一起,那算是一对了,也就默认成了夫妻,村里一直以来都是这个规矩。两人在一起不久,便有了一个女儿,浓眉大眼,活泼开朗,是村里公认的小美女。不到六岁便死去了,死于他爷爷的愚昧。后来根生的妻子又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不爱说话,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小儿子喜欢耍嘴皮子,是村里人口中的话痨,性格同样与他死去的姐姐一般,活泼开朗,讨大人喜爱,偶尔也会让大人生了烦。

两个儿子都没有到上学的年纪,整天在红色的土地里摸爬滚打,小儿子喜欢抓鸟,也擅长于用弹弓打鸟,百发百中不敢说,百发七八十中是有过之的,拿回家炫耀一番,然后吃掉那些得手的鸟。大儿子生得木讷,不喜欢打鸟,更不擅长于用弹弓打鸟,自从弹弓断了橡皮带往他脸上反弹了回去,下巴起了一个不小的疙瘩,从此再没有玩过什么弹弓,也没打过一只村里的小鸟,他对打鸟捕鸟没什么兴趣,他唯一的兴趣就是种树种草,对着某个东西发呆。

这不根生大儿子春节后要去上学了,根生还给自己的儿子答应给他买一个书包,这成了根生最大最终的心事,他不晓得自己的大儿子能否背得动村里人都背不动的书包,毕竟这是一条村里人从未走过的路,也不愿走的路,没人知道路途的风景,也不知路上潜在的危险,会头破血流,会缺胳膊少腿,会丢了小命,这都是后话了。

根生妻子二人和同村好友李有钱夫妇,一行四人点了两个手电筒,背着自家的土货,踏着没了鞋去的大雪摸去了城里。大学仍在飘飘扬扬,丝毫没有心软的冲动,很快地他们的头上,肩膀上,箩筐上都堆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箩筐里的积雪越积越高,肩膀上的积雪同样如此,只有那头顶上的积雪不停地被升高的体温融化了去,成了软乎乎的雪水,不停有新的雪坠落沉积,铺盖在那头顶化去了的雪水之上,女人们的帽子也湿了去,根生和李有钱新理的头发自然没出村多久都已经湿去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常在山里跑哪有不摔跤,更何况这样飘雪的鬼天气。那祖祖辈辈上上下下的红色的如麻绳一的山路,那祖先放牛牧羊讨生活的在大山里的山路,此时已经消失在茫茫的松针林中,只留下一条不分明的雪路,那平日里可以踩踏而去的石板已经深深地埋埋了白雪之下,让人下不去脚,平日里这路上更多的是从上坡上滚落的碎石头,拳头那般大,一不小心就会栽跟头,那坡已经要了不少猪牛羊的命,人命自然也不在话下,只需要一不小心,便会人仰马翻。每走一步都要不停试探,看看雪下方是否有滚落的圆石,每踩一步,那厚厚的雪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来,似乎在提醒着一行人要格外留心山路两边的悬崖峭壁。山风止不住地呼呼着,从侧面扑打过来的雪花一个劲地钻进脖子里,滑落到胸膛,让人冷得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眉毛、眼睫毛上挂满了雪片,一行人不得不时刻挤眉弄眼,时不时撅起自己的下嘴唇,尝试着往双眼上吹气,一只手紧紧地扶着沉重的箩筐,另一只手不停变换抓着路边顶了雪帽的低矮的灌木、栎树、松树的枝叶,免得摔了去。

手电筒两人一支,都是后边的人给前面的人照去,冰天雪地的松针林里,暴风雪仍在肆虐着,似乎要把这可怜的四个人吞噬去。走在最前头的是李有钱,后头跟着的是他的妻子王梅花,一个瘦瘦的女人,嘴很尖,牙齿也尖,村里人在背后叫她王狐狸。王狐狸后边是根生,走在最后的是根生的妻子李福妹。四人艰难地走下了第一座山头,真是花了不少时间。

四人没有说话,也没力气说话,更没注意力说话。走下第一座山头,是相对平缓的一段路,平日里只需要往前走十多分钟,又是一座非常陡峭的山头,下去后便到了平坦的坝子里,往西走上八九里地,就到了城里。

走到平缓的雪地上,没走多久就到了一个低洼的平地中,其间都是稀稀疏疏的松针林,松针林中间生了长长的白草,一个叫厮杀坪的地方。这荒郊野外的,毫无人迹可言,却有着一个出人意料的名字。确切说来是几百年前,这地方曾有山贼起了内讧,为了抢来的金银珠宝相互残杀,故得名厮杀坪。

厮杀坪地势平缓,山路也宽了许多,路上也没有什么碎石,即使脚下积雪深厚,也可以走得快些。平日里这经过厮杀坪的路,都是深红色的土路,被乡里人踩得光滑坚硬,尽管如此,路面上还是留下了不分明的牛蹄印花。

雪没有停歇的意思,根生四人也没有歇脚的意思,村里人从未在厮杀坪这地方歇过脚,据说死了不少人,太多孤魂野鬼在这附近游荡,盯上某个人便会拉着他去投胎,偶尔会恶作剧,跳到行人的背上,或是箩筐里,跟着那人去了城里,等天黑后又跟着人回到他死去的的地方,等待着阎王的传唤,排着队投胎或下地狱去。清明节当天,中元节前后,没人敢从这儿经过,那厮杀坪中每一棵松针林上都会爬上一只当年死去的人,不停地摇晃着松树,惹得松毛一地。偶尔也会有老人穿了破衣裳,白着脸,向村里人要吃的。

从小就知道这厮杀坪的事物,根生一行人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正所谓轻声疾步,不让那些鬼发现他们去,并跳上自己的箩筐上头。曾有村里胆大妄为,在回村经过这厮杀坪的时候放出了声,不知有多少鬼跳到他身上去了,当天晚上便活活累死了,其实他的箩筐里就装了十几斤生米,三棵白菜,两斤老豆腐。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他艰难地走了一宿,回到家已是凌晨三点多,一放下背上的箩筐,便死去了。村里人说他是被厮杀坪的鬼活活压死了。为此,村里还办了一个送鬼活动,把那厮杀坪中鬼请了回去。

没多久,根生一行人便过了那厮杀坪,来到了最后一个山头,下了这个山头就到了坝子里。于是一行人在下山路的一棵大栎树下的台子上歇了脚。这栎树底下的休息台自然不是天然形成的,是村里第一批上山乔迁的祖先修筑的,确实是方便了后人。

尽管风雪满天,几人立在了那高高的栎树底下,却也不见什么雪花落到自己的头上,滑落到自己箩筐上头,这不得不说是个大好的去处。那栎树高高的浓密的树冠挡住了一切,树冠底下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小层薄薄的雪层,和树冠之外是截然的两个世界,树冠底下并无什么多余的灌木杂草,真是一个清净的世界。虽说树大招风,那也只是高高在上的树冠地责任,树冠底下的风不知怎么地也温柔了起来,一行人抖落着身上的积雪,待身上的雪水抖落得差不多之后,又开始照着手电筒拍打着自家的箩筐上头尿素袋子上覆盖的雪层。

“这雪是无法无天了,简直是要命。回来可以去山里捡野鸡了。”李有钱握着自己的手,放到嘴前不停地吹着,手电筒发出强烈的白光,白光下一行人口鼻里不断地冒着白气,像是在抽着纸烟。树冠外仍是一片白雪茫茫,那铺天盖地的大雪似乎要摧毁这山头上的一切,根生老婆在树冠下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搓完手心又搓手背,不断往手上吹着白气。

“要不卷根烟再出发,这种天气估计没多少人比我们还早,不怕货卖不掉,就算去得早,那城里人不见得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出门。”根生不禁颤抖起来,他是四个人中最瘦的,也是穿得最少的。

“行呢,先抽根烟再出发,反正很快也就下坝子去了。这前不见人,后不见鬼的。我们是出发得太早了。早知道我们应该迟一些出发,白白拉拉地来这儿受罪。我们山里人就这样了,不干不行啊!”李有钱说着,把手夹进自己的胳肢窝里,两张薄薄的嘴皮子已经不停使唤地抖碰着,牙齿在嘴里噔噔噔地撞着,头已经完全湿了去,一绺一绺地贴在自己的头上,手电筒忽闪忽闪地,似乎能看到他头发正冒着热气,一旁的根生也是如此。那两个戴了帽子,缠了头巾的女人似乎只是一个劲地从口鼻中喘着白气。

“你们男人就知道抽烟喝酒,就不能到了城里再吸嘛!不在于这一会儿,不抽一会儿会死的嘛?”李有钱的妻子王梅花责备地说道。

“他们啊!停不得一刻,不让他们抽,估计会要了他们的命。”根生妻子李福妹一脸轻松地说着,说完在树冠下不停地跺着脚,往合拢在一起的手心里吹着气。

“你那儿还有烟丝么?”根生问李有钱。

“有呢,我带了一点儿,那晚你那儿不是没了嘛!我特意带了一点儿,够我两抽的。”李有钱得意地说着,好像忘却了全身的冰凉。妻子王梅花把手电筒照在他身上,他哆嗦着,把手从胳肢窝里取了出来,从兜里掏出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烟丝,取出裁剪好的纸片给根生,颤抖着手,打开了黑色的塑料袋,把袋子往怀里凑去,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了一点儿黄色的烟丝,往根生手里的纸片正中间放去,根生用手捏紧了纸片上的烟丝,把纸片送到嘴边,用舌头在纸片一角舔了舔,沾了些口水放手里卷起了烟,很快一根自制的卷烟便好了,夹到了自己的耳朵上,又帮李有钱卷了一根。李有钱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黑色塑料袋中的烟丝,往外衣的内兜里装去了,还腾出手拍了拍装了烟丝的口袋,生怕丢了出去。

“快点儿,手都快丢了,磨磨唧唧的。抽个烟这么麻烦!你们就不能到城里再抽去?”给他打着手电筒的妻子王梅花催促着跟前的丈夫。

接过根生递过来的卷烟,李有钱把烟叼在嘴里,那两片嘴不停地哆嗦着,他嘴里的卷烟也跟着上下哆嗦着,取出火柴盒,用大拇指按了一下,拿出一根火柴,用手拉起自己外套的衣角,背着风,在自己怀里划着了火柴,赶忙把嘴里哆嗦个不停地卷烟凑到火光前,吸了一口,那嘴里的烟便是着了,闪出红色的微光。根生取下夹在耳朵上的卷烟放嘴里,赶紧钻到李有钱怀中点了烟,抽了起来。李有钱放在自己自己的衣角,把衣服拉围到身前,用胳膊夹紧自己的衣服,蹲下身子抽起了烟,根生也在一边蹲了下去,猛抽着嘴里的纸烟,一旁的两个女人手中握着手电筒,给两个男人打着白光。

“赶紧抽完走了,别耽误时间,到时候误了大事。”李有钱妻子催促着,在树冠下不停地抖跳。

“女人就是急性子,没听说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抽根烟能耽误多少工夫!”李有钱自顾地抽着烟,在树底不停地颤抖着,像只在暴风雨中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根生没说什么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把手电筒关一会儿,免得等会儿没电了。”根生提议道。

“说的是,说的是!别一会儿没电了,那不得叫天!”李有钱应着根生的话。

噔……噔……噔的几生,手电筒的白光熄了去。四人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的黑色中,没人说什么话,只听见四周松针林中雪片打落在树枝上发出簌簌唰唰的声音,夜的黑色中似乎带了浅浅的灰色,隐约能看到铺天盖地的雪花正在夜色中马不停蹄地坠落,偶尔能听到树冠上雪团掉落的声音,咚……嘟……树底似乎格外地黑,只见两点红色的烟头在黑色的暴风雪肆虐的夜色中倔强地闪出光亮来,随着二人一纸,那两个烟头便映出二人黄褐色的脸,没一会儿那两张脸又消失在黑色的树底。哧的一声,根生把烟头丢了下去,李有钱吸了几口,他的脸在夜色中忽显忽隐,随后也丢了烟头。

“出发吧!争取做第一个到城里的山里人。”根生给四个人打着气。手电筒的光又凉了起来。

“利利索索,人人抢!……”一行人背起了树底土石台上的大背筐,嘴里不约而同地说着赶集人不自觉说的话。

下了这棵大栎树,又是一个山头,好在都是下坡路,但较之厮杀坪下来的路更陡。

打着手电筒,四个人又出了树底,往山下的坝子里去了。

没走多远,走在一行人最后的根生妻子脚底一滑栽倒了下去。听见身后啪的一声,手电筒也栽倒到厚厚的雪中,还在雪地里发出白光来。

“坏了坏了……”根生立马站住了脚,回转身去,见妻子栽倒在路边的灌木丛的雪堆里,赶忙放下了自己的背筐,把自己的妻子扶了起来,赶紧问道,“摔伤了没有?你啊!真是糟糕。”

李有钱夫妇听到身后有人栽倒的声音也赶忙停了脚,转过身去,把背筐放稳当,跑了上来。

“哎,福妹摔倒了吗?瞧这鬼天气干的好事儿!”李有钱妻子回了上来。李有钱取了掉落在雪地里的手电筒,嘴里也询问,“没事吧?福妹。”

根生扶起了灌木丛里的妻子,根生赶紧说:

“没事没事,都是雪,一点儿也不疼。幸好今天下雪了,不然就惨了!”

根生妻子拍了身上的雪,王梅花捡来掉落在灌木丛里的帽子和头巾递给了根生妻子。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我一跳。”李有钱妻子说道,把手电筒照在根生妻子身上,帮她拍打着衣服裤子上的雪,根生妻子接过帽子和头巾,把自己的栽倒在雪地里的头发重新挽了起来,套上帽子后又缠上了头巾。

一行人把掉落在雪地里的土豆又拾掇到箩筐里,上头都沾满了雪渣,四人又是擦又是吹,不久又背起额头上的背绳继续上了路。

“你怎么会摔倒呢?”手电筒都在你手里,根生好像有些抱怨妻子似的问了起来。

“我一直沿着你们踩出的雪坑走,你们走在前面,把雪都踩硬了,特别滑!”根生妻子解释道。幸好她背筐里的土货也没有损了多少,只是个别擦了点儿皮,根生也多说。妻子却格外努力地解释着,按以往的性子,她早粗声粗气地说着什么,好像自己败了什么运一般,她有着自责,尽管自己的膝盖撞到了石头,却没有敢跟自己的丈夫说。

“那就别踩在我们走过的地儿,小心点儿,这快过年过节的,出了事可不得了。”根生压低了自己的嗓门,怕人听见似的。很快,四人便下了山,来到山脚。不知不觉中,那漫天飞舞的大雪也小了不少,似乎不久就要停下来的样子。黑色的天里似乎淡出浅浅的白色来,失去了先前的黑中带灰的模样。

“冬天夜真是一个没完没了,到坝子来,天还不见亮,好在雪快要停了。我们前面一个脚印也没有,我们真出来太早了,差点儿就出事,还好有一地的雪,不然得叫天!”走在一行人最前面的李有钱说着,好像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

“我们休息一下,随后一次性干到城里去!”根生提议道,走得气喘吁吁,直喘粗气,四人又在山脚下的寺庙跟前歇了脚。

“走,福妹。我们去磕个头,还个愿。你看你摔了一跤,啥事没有。肯定是观世音菩萨在护着你哩!”李有钱妻子王梅花照着手电筒拉着根生妻子的手往庙里磕头去了。地上的雪被两个女人踩得咯吱咯吱响。

根生和李有钱在寺庙外的门前蹲着,接着浅浅的天色卷起了纸烟。

“真是封建迷信,女人就是这样,什么都不知道。”根生卷着纸烟说着。

“要是观世音菩萨真的有,那她怎么不把这雪停下来,拜什么神仙,真拿女人没办法!”李有钱和根生调侃着女人,嘴里说着不信神灵的话。

很快二人又在浅灰色的夜里,也分不清是黎明前的黑暗,还是昨晚夜色的尾巴。总之,二人又划了根火柴抽起烟来。

磕头的两个女人很快便走了回来,关掉了手中的手电筒。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们都听到了。要是没有我们女人,你们男人什么都不是。整个世界上人都是我们女人生的,你们以为!都是些只会抽烟喝酒的臭男人。”李有钱妻子说,说完便笑了起来,身后根生的妻子也笑了起来。

“没有我们男的,你们什么都不是。”李有钱笑着说。

“你说是不是,根生!”李有钱拍了拍根生肩膀。

“管他呢,就让她们赢吧!好男不跟女斗,女人始终是惹不起的,都是观世音菩萨的人,惹不起。”说完两个男人吐着烟,笑个不停。

“赶紧抽,别耽误时间。”李有钱妻子又催促着眼前两个一歇脚便要抽烟的男人。

“你看,根生!果然像你说的,女人就是惹不起。”

二人快快抽完了手中的烟,天色渐渐也亮了些,雪已经下得极小极小,似乎很快就会停去。

一行人背着竹筐里的土货走向了县城。寺庙跟前是广阔的坝子,到了这坝子也算是到了城里,尽管县城还有八九里的路程。经过一片梨树林,往前走去,是一条河,汇入那坝子东北边蓝的湖里,那湖里的水满了去,从山缝中的谷里流去了,奔流到澜沧江里,往国外跑去了。这是根生他们不在乎的,他们对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无感,他们走过那河上的石板桥,一口气往坝子西边的小县城里走去了。

没多久,一行人便来到了县城里。此时,天已经蒙蒙亮,天空中的雪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去往县城的马路上偶尔能见人来人往,却不怎么多,马路的雪地上留下孤单的脚印,深深浅浅,一串两串,往县城里走去,拖出长长的拖尾,似乎生了什么心事,平静着,寂静着,好像是人类社会,又好像是杳无人烟的一片天地,雪路上什么都没有,貌似只有根生四人,这城里的一切都在浅灰色的清早里自顾自地地处着,没有人会留意这大清早从山上来的一行人,尽管他们负重前行,似乎没有什么人看到,他们确乎是来得太早了,城里的鸡狗还在自己的窝里睡懒觉,不愿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睁开眼睛。走过了县城的东门,根生四人便来到贯穿南北的县城主干道上,往北走去,过几个街道便到了农贸市场。街上没有多少人,各种沿街的店铺也是大门紧闭,街道上都积了厚厚的白雪,却少走足记,整座小城被大学盖住了,像盖了白色的被褥,仍在憨睡中,迟迟不见醒来。根生四人到了农贸市场里,市场中仅有城里人摆了几个菜摊子,菜市场里也是白雪一片,实在没有什么摆摊的好去处,便只得在市场一角的唱戏台上摆了起来。

天是彻底亮开了去,这迟迟不愿苏醒的县城还是睁开眼来。根生四人挂着黄色的脸在唱戏台上摆开了自己从山里背来的土货,如牛角一般尖长的土豆,乳白色的大白豆泛着润泽的暖光,那干透了的野蕨菜成了骨瘦如的黑模样,静静地躺在那白色的尿素袋子里,焦急地等待着买主的光顾。

不一会儿,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踩着脚下的雪走到了根生他们摊前。

“大哥,过来看看,都是好货,刚从山里背下来的。”根生见有人来,赶紧说了话。

那戴着眼镜的男人停了下来,驻足看了看,便蹲下身来用手抓起大白豆看了起来。

“你这大白豆怎么卖啊?”男人说道,身上穿了一身笔挺干净的西装,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鞋,在雪地里闪出锃亮的乌黑。

“很便宜的,你随便出个价就行,快过节了嘛!”根生说道,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货是你卖的,哪有我出价的道理!你出个价!”男人起了身问道。

“两块钱一斤,你觉得合理吗?”根生憋了一会儿说出了价格,带着商量的语气。

“给你两块五一斤,我要上三四斤,再拿点儿蕨菜土豆。”男人扶了扶自己鼻梁上的眼镜说着。

“那我且不是占你便宜,多不好意思。”根生说道,露出三十多岁男人生涩的笑容。身后的妻子默不作声,看着自己的丈夫跟眼前戴眼镜的男人讨价还价。一旁的李有钱和妻子王梅花蹲坐在地上,看着眼前戴眼镜的男人。

“多买点儿得了,快要过春节了,可以给亲戚朋友给上一点儿。这都是我们山里的好东西,全都是野生的,对身体好。”李有钱妻子走上前几步,看着戴眼镜的男人推销着山里的土货。

“吃不了那么多,家里人少。”男人表示,又蹲下身去摸了摸袋子中的蕨菜。

“这蕨菜我全要了,价格怎么讲?”男人问着面前的根生。

“既然你全要了,便宜点儿卖给你。这一袋索性四十块钱,你都拿走。”根生底气不足地说着。

“贵是贵了些,看你们那么那老远背来,又是雪又是风的,也不容易,四十就四十。”男人买下了所有的干蕨菜,根生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身后的妻子也不自觉开心了起来。

“大哥,那再要点儿土豆和埋菁嘛!这些也挺好吃的,都是我们山里人自己种的。”根生妻子看着男人说道。

“我晓得,你们是城里东边山上来的嘛!你们那儿的土豆埋菁确实不错,你们哪里有些冷,适合种这些东西。不过条件确实艰苦了些。算了,你们家的货我全都要了,这冰天雪地的,你们确实不容易。”男人一时心热,把根生和妻子背来的土货都全要去了。

“大哥,你是开玩笑呢!你怎么吃得完?”根生诧异地问着。

“大不了送人亲戚去,他们喜欢你们山里的货,味道可以,我也是,每年春节前我都会过来买一些。看你们大老远背了过来,又第一个出现在农贸市场,这非常难得。多少钱你称一下,算一下?”男人问。

水生借了李有钱他家带来的把秤,忙碌了起来。

过了很久,根生看着自己那纸片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吞吞吐吐地说了起来:

“194块钱,大哥你再算一遍,看对不对?”根生笑了笑,把手里的纸片递给了男人。

“不消了,你说多少就是多少。”说完,掏出黑色的钱包,取了两张一百的两张纸钱往根生手里递去了。根生接过男人手中的两张百元大钞,深褐色的手微微一抖,他似乎碰着了一个大方的人,他的慷慨配得上鼻梁上的那副眼镜。根生从小就像成了这样的人,读很多的书,做温暖的人,能懂得人间的疾苦,同情那些该同情的人,力所能及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这对根生而言,真是雪中送炭,他单薄的衣服在雪天里生了温暖,心也不自觉一阵乱颤。这是似乎成了根生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他似乎隐约地发现城里人与村里人不一样的地方,作为一个三十多的男人,他在感激之余,自己的脸上也变得火辣辣的。眼下,他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暖心帮助而心存感激,嘴上却没说什么,这是山里人特有的性子,根生同样不可避免。

“我去叫辆车,你们等一会儿。”男人说着,掏出一包烟,给根生和李德全递了烟。二人伸出深褐色的双手接过男人的烟,弯着腰,点了点头,像受了什么莫大的恩惠,说点头哈腰也不为过。二人把男人给的烟装进口袋,都舍不得抽,似乎收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二人面面相觑。很快李有钱夫妇神情凝重了起来,对比根生妻子的一脸愉悦,那叫一个生无可恋。农贸市场里的来卖货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来买年货的人也多了起来。不一会儿农贸市场里穿了黄色制服的女人开始扫起了雪,方便摆摊儿贸易,毕竟很快要春节了,人来人往的,这雪是不扫不行。

男人转了身叫车去了。很快便来了一辆小汽车,根生与妻子把自家的背来的土货一股脑搬进了男人叫来的车里,装完男人把根生叫到一边,似乎在跟他说些什么,根生在男人跟前显得那么矮小,只是点了点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往妻子和李有钱夫妇那儿看了一眼。

没多久,根生便回到了三人身边,自觉自己整张脸烧了起来。

“你两个今天运气不错,不到几分钟时间全都卖掉了。我这不知要搞到什么时候,我要是能遇到你那样的买主该有多好。一定是你媳妇到寺庙里磕头的原因,早知道我也去拜拜佛,说不定也能遇着好运。”李有钱羡慕地说着,农贸市场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他抬起手挠了挠自己的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能和拜佛有什么关系,我还不是进去磕了好几个头,你赶紧给我吆喝起来,再不叫几声,估计到下午都卖出掉,你每次都是这样,你不出声,别人知道你在卖什么!”李有钱妻子说道。

“慢慢来嘛!很快就能卖掉,现在买东西的人也多。”根生妻子讲了一句。

“要吆喝你自己吆喝,哪有一个大男人吆喝的,我的脸往哪儿搁。”李有钱跑妻子身后去了,蹲在地上掏出自己的烟丝卷起了卷起了烟,见状根生也走了过去,两人卷起了纸烟抽了起来。

“刚那人不是给你们发了根烟,抽掉得了。还要留到什么时候!”根生妻子打趣地说了起来,把自家的两个箩筐谈在了一起,收起了地上的袋子往背筐里塞去了。

“回家再抽,难得有人给了好烟,自然要晚点儿抽,好的东西要放到最后。”李有钱笑着说了起来。

农贸市场里的人越来越多,背着小背篓的城里人,光看打扮就能看出,他们大多穿了西装夹克之类的衣服,村里人称这种打扮叫短衣裳,而山里的村民大多穿的是白族传统的服饰,头上顶了帽子,帽子上还缠着头巾,女人腰间还系了一件围兜,上头绣了各种花,多是牡丹之类的,很容易辨识。

“不就是根烟么!你留着它还还给你下蛋不成?”李有钱妻子用厌恶的眼神看了自己丈夫一眼,焦急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农贸市场。

城里人陆续也开始出来摆货了,卖豆腐皮的老妇人一个劲地吆喝,一看就是城里人模样。还有不知哪里来的人,穿得花花绿绿的,一看就是从深山老林中走出来的,同样是背着大大的箩筐,筐里头都是着山里的土货,一个比一个装的多,箩筐上头还堆上一个同样是用尿素袋子装的什么东西,走到公共厕所钱的台阶上把箩筐放得稳当,再费力地挪到台阶下,取下箩筐上头放着的半袋化肥袋子,解开紧扎的袋口,里头露出乳白色的大白豆,站在厕所门口台阶下开始摆卖自己背过来的土货,都是深褐色的黄脸,一个个油光满面,穿着和城里人分明的衣裳,都是蛮不自在的样子,怯生生的,好像欠了什么人一大笔无力偿还的钱,无奈地站在自己的箩筐身后,累了就找个什么塑料袋子放屁股下坐在台阶上,大多索性连袋子也省了,直接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台阶上,眼睛呆滞地望着对面,不招呼什么人,也不吆喝,全靠顾客自己好奇地光顾。

根生和李有钱在他家箩筐后的唱戏台上蹲了下去,抽起了纸烟,把两个女人推到前台,享受着自己口中的纸烟,唱戏台冒起了烟。

“不知今天要卖到什么时候,人也太多了。”李有钱坏了心情,抽着烟木头一般。

“很快了,总会卖掉的,没见过有人卖不掉东西,往山里背了回去。”根生说着好听的话,一脸轻松。

“也不知道两个小孩在家搞些什么名堂,你说长大了,确实也长大了。你说小,也确实小。”根生担忧起来,毕竟自己的两个小孩头一次独自在家中料理家务,他也忘了给小孩的外婆说一声,帮忙照看一下之类的。

“放心吧,你大儿子挺能干的,他如你一样,做事谨慎,估计长大了比你还要勤快。好几次我去你家找你,他都把你家厨房打扰得干干净净,早早地给你们烧了开水,很难得。”李有钱宽慰着根生,顺带把根生的大儿子夸了一顿。

“唉,勤快是勤快,就是不爱说话,好像有一肚子心事,也不怎么跟我说话。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跟生说起自己大儿子来,脸渐渐沉了下去,把烟往嘴里猛抽了一口,他浓密的眉毛也挤在一起。

“说来,你对小孩太严格了,他跟你说话才怪。我从不见过有人对孩子那么严格,太严格了也不好,会把小孩吓着。”李有钱看了看农贸市场里的人,又把眼看了看根生说了起来。

“小孩就是要严格,棍棒底下出才子,现在不严格,什么时候严格,现在这年纪不严格就迟了。长大了,他们会和老子干起来,村里见多了。女孩和男孩不一样,你两个女儿好管教,我这儿不一样。”根生发表着自己的育儿理念,理直气壮的样子,一双绿色的劳动鞋已经湿了去,粗大的手指间夹着一根喇叭状的卷烟,地上落了一地灰白色的烟灰。

“确实,女孩子容易管教,我家那两个都不需要我说她们,该做的她们都会自己做,压根不需要我们去教什么,一看就会。”李有钱满意地说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宛如成了自己的骄傲。

“我倒也想要个女儿,可惜了,上天该死把她给带走了。”根生失落起来,吸了一口烟,站了起来,站在唱戏台往东边的山头望了望,撅了撅自己的嘴,瞥了一眼自己的妻子,掏出口袋里戴眼镜男人给的烟,续起了烟。

“你就知足吧,我倒是想要个儿子,他妈死活生不出来,在村里都抬不了头,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儿。”李有钱头一次在根生面前说自己想要儿子的话,或许是真把根生当朋友,说了藏在心底的话。

“别人说,就让他们说去,养了两个丫头的多了去了。你怎么就抬不起头了?”根生抽着烟,把眼睛又往东边的远山往去了。那往日里墨青色的群山已经完全白了去,是雪也是盐巴。太阳出来,天下大白,却是不见阳光,天上生了厚厚的一层云雾,从县城东边的山头一直铺到县城西边的山腰上。那起伏的,连绵的白色的群山紧紧地把县城围了起来,像根生家里的搪瓷盆,中间的是平坦的坝子,里头住的是城里人;外头是好好的群山,上头住的是山里人,是城里人的叫法。他们在买什么土豆蕨菜之类的土货时总会说,这是东山人种出的土豆么,这是你们山里人采的蕨菜么之类的话。对这些城里人说的话,根生之类的人已经习以为常,听不出什么别的味道,他们就是山里人,就是从山头里走下来的农民,果真也是如此。

李有钱也掏出自己兜里那戴眼镜男人给的烟点了起来,心里好像突然生了莫大的不舒服,蹲在地上抽了起来。

“重男轻女自古就是这样,你又何必苦恼,这人世间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事情,你啊!还是赶紧去吆喝起来,把东西卖了,我们趁早去买年货,不然还得摸黑回家。”根生说着,一边在思考什么。

“吆喝个屁,那是女人干的事情,一个大男人在农贸市场里吆喝,那且不是丢人丢到家去了。他们爱买不买,就那样摆着,不是有孩子她妈在卖么,我着急个啥,着急了有什么用。我可不像你急性子。”李有钱黑着脸,死活不去前面吆喝,只是一味地抽着自己的烟。

“你说,这城里人抽的烟就是高级,还有一个烟把了。这多少钱一包你晓得不?”李有钱抽一口便看一眼手中的烟,好像在品尝什么美味的东西,神情一片好奇。

“我哪能知道这多少钱一包,我也是头一次抽,见是见过,抽也是头一次。有钱人抽的烟,我们尝尝就好,难不成你要去买上一包,你媳妇会吃了你,你信不信!”根生笑了起来,嘴里的烟很快抽到了烟蒂。

听了根生的话,李有钱瞬间站了粗起了脖子。

“你还不了解我,在我们家里,我说一,她敢说二么!看我不削她,她只是生了两个女儿的废物,她有什么说话的权利,在家里我说了算,这点儿都做不到那还了得。女人生不了男孩,还算什么女人,真是没用的东西。我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这是最基本的,也不看看家里谁说了算。”李有钱仰起头说道。

“我家那个可不得了,动不动就和我吵架,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说不过就急,一急就哭个死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真拿她没办法,动不动往她娘家跑,自己跑就算了,把两个孩子也带去了,家里啥不管,那家里的鸡猪她理都不理,真是冤家。咱们男人啊,真是苦!你心里有苦,也没人说道说道,这就是我们抽烟喝酒的根源,你觉得呢?”根生说道。

李有钱丢了烟头,站了起来。看着人来人往的农贸市场,他已经蹲不住了,他的箩筐跟前似乎没什么人来。见根生问道,他又说了起来。

“谁说不是,咱男人就是苦命。咱们村里有个奇怪的现象,村里的老头六十多就不行了,没到七十多都死逑了。村里的老太太一个个活蹦乱跳,七八十了,还背着自己的箩筐满山跑,你看那些老太太半死不活的,就是死不了。这就是我们男人的命,真他妈的短,你知道我们男的为什么这么短命么?”李有钱聊着聊着起了兴,又蹲下去卷起纸烟来。

“你说为啥?你说来听听。”根生把问题推了回去。

“我们男的一个人干了几个人的活儿,我们一辈子干了女人几辈子的活儿,观世音菩萨也看不下去,早早地来接我们上西天,让我们男的在人间少遭罪。”你有钱卷着烟,低着头说着,把一条腿垫在自己屁股下,在另一条腿上铺开自己的纸片,放了烟丝卷着烟。

“真就如老人说的,做人比吃屎还难,我们这些人白白地来世上一趟,做牛做马似的,来人间还债,都是上辈子欠了别人的,这辈子就这样了,是要脱掉几层皮。老逼火了。过个春节都搞得要饭一般,做人真他妈没劲儿,还不如一头猪,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虽被人吃,也享受了一辈子,那也值了。像我们做农民的,没有一天是可以安心把屁股放在板凳上的,砍柴捞松毛、喂鸡养猪,风里来雨里去,命真是糟糕,真不如一只蚂蚁。”

说完根生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县城东边的山群,又说,“我们山里人真是可怜,世世代代住在那片山上,真他妈和畜生没什么区别。”

“没办法,命就是这样。老人把我们生到那片山上,责怪他们也不是办法,这就是命啊!”李有钱卷好了烟,叼嘴里点了火抽了起来。

“今天你家土豆不知要卖到什么时候,你还是去看看。”根生冲李有钱说着,自己走到妻子和王梅花那边去了,李有钱抽着烟也跟了过去。

“你他妈烟抽够了吗?你个死逼不掉的,还有脸过来,你看看人家,一个劲儿地吆喝,早早卖完采年货去了,就你还在那里抽你的死烟,你早晚要抽死。我倒要看你今天怎么买年货,你个不上进的。”李有钱妻子王梅花怒气冲冲地说着,尽量把自己的声音往下压,这儿毕竟是在城里,不是自家毛坯房。

根生看了李有钱一眼,他弓着身子,拉了拉自己的外衣,把烟夹在自己的手中,并没说什么话。他杵在妻子身后,并不打算在人来人往的农贸市场里抛头露面,夹着自己的尾巴做了缩头乌龟。

“那你们先卖一会儿,我和孩子他妈去买点儿年货,一会儿回来和你们碰面。”说完,根生和妻子背起了箩筐往市场对面的百货市场里去了。

“要不先去给孩子买衣服鞋子去,一会儿再去买菜什么的?”根生妻子问着走在前面的根生,二人背着箩筐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箩筐不停地闪躲着,生怕碰到别人丝毫。

“这不就是去买衣服的路上,你走快点儿,不要老是问,明摆着的事情。”根生不厌其烦地说着,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他可不想在城里耽误太多时间,家里的两个小孩始终让他放心不下。

走过公共厕所,往北走去,没多久便来到了卖衣服鞋子的菜市场里。说来,这城里的农贸市场也也是一片混乱,都是一些小二楼,一楼都是豆腐坊饭店之类的,楼上则是卖衣服鞋子之类的地方,都是老百姓经常去的地方,那儿卖衣服鞋子的都是些外省人,都操着川渝口音,分不清是四川还是重庆人,他们好说话,卖的东西也便宜。根生进了去年买过的一家商铺里,他不算跟老板有什么交集,但买的次数多了,村里人往往只会回到一家店里,这似乎少了砍价的必要。根生是个不善于砍价的人,一听价格偏高,他会立马调转出去,决不说什么出价的话。

进了店,根生看着衣服鞋子,用手摸这儿摸那儿,又扯一扯袖子裤裆,看看是否结实。妻子也跟了进来,同样是这件看看,那件摸摸,很快二人调了两套衣服,询问起了价格。

“老板,你家衣服多少钱?”根生妻子指着一套黑色的小西装问道。

店里老板走了过来,看着根生妻子手里的衣服说,“三十五!”

“便宜一点儿嘛!我们要两套。还要买两双鞋子。况且我们经常来你这儿买,便宜点儿。”根生妻子说道。

“还要买鞋子的话,可以给你们便宜点儿。”老板面无表情的说着,似乎没有对待老顾客的心情。

“你们这种钉子鞋多少钱一双?”根生媳妇继续问着老板。

“二十块钱!”老板冷冷地回答道。

“最低卖多少钱一双?”根生难得问了老板一句。

“十八块!”店老板说。

“我们要拿两双,便宜点儿,十二块钱一双能拿吗?”根生媳妇双手捧着鞋子,看着店老板砍着价。

“最低十五,少了一分不卖。”店老板语气决绝,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根生没说话,走出了商铺。妻子不知该如何,放下鞋子要出去。见状,老板赶紧说了话。

“那你们给多少价吗?可以好商量!”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忙急地追了出去。

根生和妻子不情愿地背着箩筐走回了商铺里。

“鞋子十二,一套衣服二十。经常来你这儿买,你还漫天要价,我们整点儿钱不容易,说了你也不懂。你看行不?”根生说着,也带了决绝的口吻,似乎在告诉店老板,并不是只有他家卖衣服鞋子,他有的是买的地方。

“可以可以,拿给你们。今天给你们卖的是最便宜的,刚有一个我都没有卖给他。”老板露出吃亏的模样,得了便宜还卖乖,根生知道自己又吃亏了,心里不自觉生了悔意。他向来都是货比三家,商铺里卖的衣服裤子都是同样的款式,一样的质量,他后悔自己没去别的店铺去看看,说不定比这儿还要便宜,只怪自己意气用事。

掏了钱,店铺老板把一百元整的纸币用手扯开,凑近自己眼前反复看,随后高高地举过头顶,留着屋里的灯光看了又看。

“你放心,假不了。”根生看着店铺老板说,一直盯着店铺老板看,生怕店老板把钱掉了包。经过一阵看验,老板这才把那一百块钱的纸币平夹到自己的大腰包里,取出零钱给了根生。取过零钱,根生也反复摸了摸看了看,一张一张地摸了看,看了又摸,才放心叠到了一起,往自己外衣的内兜里揣去了,又朝内兜的位置摸了摸,按了几下。

根生把套了塑料袋子的新衣服新鞋子塞进自己箩筐里便出了店铺。出了店铺又摸了摸自己放钱的内兜,这才放心朝楼底走去。

“买贵了估计!”根生走在妻子跟前说着,一副不甘心的样子,脸上全是悔意。

“耍性子,不买贵才怪,你就不能好好跟人家起说。做生意的会吃我们的亏,做老百姓的,就是要吃亏,心别空了,吃亏就吃亏。”根生妻子说着,一脸的抱怨,然无可奈何。下了二楼的商铺,两人往北边的菜市场走去了。

不大的菜市场里挤满了来置办年货的人,背着箩筐的,挎着包包的,提着鱼的,拎着猪头的,摩肩接踵,菜市场的地面潮湿不堪,水泥地面上都是黑色的污水,散发出一股股恶臭,混着菜市场里的鱼腥、皮蛋的酸臭,像一口酝酿在冬日里的酸菜,蒸腾着热气,商铺里的捣碎机嘟嘟地响个不停,那红色的朝天椒在机器的捶打下成了粉,在商铺里堆成红色的山,不时有人上去询问价格,卖豆腐的老人坐在自己的豆腐店前,老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几块豆腐,露出满意的神情,一会坐在椅子上,一会儿又起身给人切豆腐,一张黄中带黑的紫脸不断地露出笑容,嘴里已看不到多少颗牙齿,和身边同样是卖豆腐的中年妇女聊着什么。根生凑上前去,打算买一块豆腐,这是过年过节不可或缺的东西,他一问,那价钱高到天上去,他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豆腐摊,和妻子往卖豆腐皮的摊子去了。走了好几个地方,那豆腐一个比一个贵,根生和妻子只得回到老太太豆腐摊前,硬着头皮买了豆腐和豆皮。

“这过年过节的,豆腐皮子肉价钱,买块豆腐比买肉还要贵,这该死的城里人,一个比一个狠,狮子大开口,没个顶,就知道宰客。”根生抱怨着说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碰到什么让他满意的事情。

“现在人多,只能贵了买,一会儿菜都卖光了。想买都买不到,还得摸黑回家。贵了就贵了,能有什么办法。”根生妻子在身后说着。

根生总是货比三家,这让身后的妻子难以招架,不停地跟在他身后,在菜市场里钻来钻去,往往快要谈好了价钱,根生嫌贵又往下一家去了。对此妻子心生怨恨,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无奈地跟在自己根生后头,钱不在她身上,她只得永远跟在丈夫身后,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拿他毫无办法,抱怨成了根生妻子最大最无用的抗争,牢骚满腹是她经常的样子,根生渐渐也无法忍受妻子的蛮不讲理,彼此都变得蛮横无礼,彼此的嘴里都没有什么好话。兜兜转转,二人在菜市场里已经买好了所有的菜,两个箩筐已经满了出来,那套在肩膀上的背绳又紧勒了起来。

买好了干的湿的东西,二人背着自己的箩筐往李有钱夫妇那儿去了。

此时,偏西的太阳已经穿过乳白色的云层透下光来,尽管太阳高照,城里还是一阵阴冷,农贸市场里的人慢慢少了许多,那些空空的箩筐里已经挤满了各种用塑料袋子装的年货,更多是吃的蔬菜,莴笋白菜、豆腐豆皮、莲藕莲花白,粉条粉丝,都是山里人爱吃的东西,他们箩筐背下来的土货似乎只能买得了这些吃食,用一筐山里的土豆蕨菜卖了,又买一箩筐城里人吃的东西。那年代真是贫瘠,山里人似乎永远为填饱肚子而四处奔波,他们唯一谋生的工具是一个硕大的箩筐,从田里背到家里,从家里背到山里,再从家里背到县城里,背到县城的农贸市场里,最后从农贸市场背回到家里,他们是这样的简单,没有比他们更简单的人,那箩筐里的所有柴米油盐都是那么简单,只需要一股脑地塞满箩筐,从一个地方背到另一个地方。

根生和妻子把把箩筐背到李有钱夫妇那儿,示意妻子看守自家箩筐,一个人买书包鞭炮去了,这也是不可缺少的年货。村里人可能忘了买什么菜,却不曾忘记那一串串红色的鞭炮,足足有一百响,大年三十来一串,初一到初五吃晚饭前也要来一串,好像在告诉全村的人,自家要吃饭了。有不少人家争着抢放鞭炮,那往往是村里的姓王人家,人多势众的,连放个鞭炮也要争着做第一,不然好像不符合他们势力一般。噼里啪啦一声乱响,便是有人家吃晚饭了,说是晚饭,也不过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春节了,村里人吃饭格外地要早很多,平日里是要到八九点钟之后了。

根生从小到现在都是家里买鞭炮的主,在他老父亲水生还没死去的时候,他也是年年买鞭炮,到现在成家后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也没有任何改变,他也是家里买鞭炮的男人。在根生小的时候,他老爹便带他买几毛钱的鞭炮,到他自己做小伙的时候,那鞭炮已经到了一块多,等他给自己两个儿子买鞭炮的时候,鞭炮已经两块五一串了。每年花在鞭炮上的钱都快二十多块了。这也是一笔必要的不小的支出,对于一个只背着箩筐卖土货的男人而言确实是,但也别无他法。再穷也不能穷了仪式,总不能人家放着鞭炮过大年,自己家里连个屁的声音也噪不起来,这样会被村里人说死,说死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子孙后代从此顶了一个抬不起头的帽子,世代相传,成为村里的“口碑”,这比死还难受。

根生买了六串鞭炮,再给自己的两个小孩买了十盒擦擦炮,这花了他不少钱,看着甜点铺里的米球生得可爱,他又拿了两个。他对两个儿子的年货上了不少心,生怕自己遗忘了什么。不管买什么,他总是冲着偶数买,这样一来,两个儿子便少了争吵,他也清静些,他讨厌小孩的哭闹声,连自己的两个小孩也是如此。他对小孩可谓是深恶痛绝,自己不知如何成了两个小孩的父亲,自己为何与一个女人结婚,这于他始终是个没有答案的谜底,他只是和村里的小伙子们一样,在早早的年纪与一个同村的女人走在了一起,并自然而然地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在不懂事的年纪死去,还有两个儿子,一个沉默不语,一个碎碎叨叨,说个不停,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整一个话痨,脑袋里全是不着边际的想法,完全和家里人不在一个频道,他尽管对小儿子的废话而头疼不已,却也没有什么办法,也没有什么心思去说他什么,完全随他性子去了。买了鞭炮,要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给袋子口打了好几个死结,拎在手里满市场找烟去了。

这烟对于根生而言就是命,当年他父亲老水生将他从村里的课堂里拉了出去不久他便学会了抽烟,从此便是烟不离手,要是某天缺了烟,他会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干啥都没了气力,像是被抽了魂灵一般,成了脾气暴躁的男人,对妻子无缘无故发着火,家里的牲畜也会惨遭他的毒手,在猪圈里努力地把自己的猪鼻子埋到猪圈里的松毛下面,疼痛难止,放出绝望的哭嚎声。

这城里也不是缺了什么烟,更不缺什么好烟,也就是村里人说的袋装烟,但他从未买过包装好的烟,根生更多的是在摊子上称一些烟丝,用一个乳白色的袋子装着,图的就是一个便宜,况且一袋子的烟丝可以让他抽上个把月,这能省下不少钱,用他的话就是一切从节约出发,一分也是一分,一分也可以买个洋糖吃。在买烟丝的事上,根生也是精打细算,货比三家也是必不可少的。其实同一块天地里种出的烟丝抽起来都是同样的口味,大可不必如此这般。对根生而言,那就不同,他始终认为不同的人卖的烟丝是不同的,口感自然也是各式各样,弩着嘴一吸他便能尝出个好坏来。因此,在买烟这种事情上是出了名的挑剔,不是对嘴里的烟丝挑剔,是对自己的挑剔。久而久之,也成了买烟的能手,只需要捏起一小撮烟丝看一看闻一闻就能知道好坏。根生凭着自己的好本事买了一袋自己满意的黄色烟丝,又跑菜市场里买酒去了。根生虽不好酒,过年过节的买上一瓶好酒也是他多年的习惯,也说不上什么习惯,这是过年过节的必备,逢年过节的必有什么人来家里,要是不备点儿酒水,面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为此哪怕自己不怎么好酒,他也要按着礼数买上一瓶好酒。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好酒,顶多是包装的瓶子看着花花绿绿的样子,村里并不怎么见到,这就是根生对好酒的定义,喝起来并不见得比那些装在大缸里的散酒好喝,这是根生最大的面子,尽管看上去有了面子,却只是面子,苦涩的面子。为了那所谓的面子,根生跑农贸市场里去了。他没去卖散酒的酒铺,专门跑城南的步行街去了。他去年也在那儿买了一瓶带了绿色瓶子的酒,本以为是外省的什么好酒,却不曾料想是瓶杨林凡酒,那是种药酒,喝起来满是奇奇怪怪的味道,实在是难以下口,在家里的灶台上摆了很久,最后是被孩子的二舅拿去了,他好一口酒,又从不挑剔什么,只要是酒,他都下肚,可以守在酒瓶子旁,什么都不管不顾,惹得自己的妻子怨声载道,久而久之也成了村里人口中的好吃懒做分子,在茶余饭后成了村人口中的谈资。根生挑了一瓶红色的酒,难得没有套上什么袋子,要了一个乳白色的塑料袋和自己买的烟丝装了一起,走着走着,他似乎感觉少买了什么东西,看着商铺外挂卖的书包他立马走到店里,挑选了一个青色的大书包,这才安心找李有钱他们去了。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根生心里默默地计算着今天的花销,从家里带的一百二十四块八,加上那两箩筐卖的整两百块钱,一共三百二十四块八,这个花了多少,那个用了多少……买完书包,他掏出的外衣的内兜里的那几张对折的纸钱数了又数,总感觉丢了几块钱。二十四块六,不多也不少,这刚好还可以和妻子吃个米线,剩下的几块钱还可以给自己两个儿子当压岁钱用,这春节总算是打发了,勉勉强强的。他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也算落了地,想到自己的大儿子春节后开始去上学,他刚落了地的石头又悬了起来。他肩膀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了下来,让他眉头紧锁,丝毫没有快过年的好心情,反倒是生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压抑。

很快根生便提着自己买的年货回到了妻子和李有钱夫妇身边,见李有钱夫妇箩筐里的那点土货还没有卖完,他惊讶地问了一句,“到现在都没有卖完,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卖得完。”

“卖土货的人也实在太多了,没办法,只能干等,是有人来买,嫌土豆太小又走开了。”李有钱无奈地说着,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一旁的妻子更是一脸铁青,恨不得生吃了自己的丈夫。嘴里不断传出恶毒的语言。李有钱默不作声,成了受了委屈的小孩,眼神中带了莫大的无辜。

“实在不行,只能便宜转手给城里人,这一斤一斤卖始终不是办法,等会儿回去天都黑了。”根生妻子提议。

李有钱夫妇没有说话,无奈地点了点头。很快夫妇两把自己剩的土货全都转手给了城里商贩。这是村里人没办法中的办法,不至于让自己留在黑色的城里,那旅社自然不是村里人的去处。卖着卖着,实在卖不掉,村里人也会用自己手中的土货去跟卖菜的小贩以物易物,用几斤土豆换一棵白菜几根黄瓜什么的,这是最后的办法。

李有钱夫妇把手中的半筐土豆和几十个埋菁转手给了商贩,急急忙忙买年货去了。根生和妻子背起箩筐往饭店里走去了。二人一人点了一碗米线,吃了起来。那碗小小的米线完全不够吃,却都不舍得再去点上一碗去,这是村里人的习惯。他们不愿意把那金贵的钱花在吃喝上,根生更是如此,他从未去过什么好一点儿的餐厅,去里头炒个肉,煮条鱼,这些人间的吃喝玩乐他都是无感的,他只是不停地路过那些炒菜馆,也不曾把眼睛往里头看上一眼,免得人说自己想去而没钱去。在贫瘠的生活中,有时多看别人一眼,或许会成了别人提防的什么坏人。

吃了饭,根生和妻子在饭店里等着李有钱夫妇,他们一直都在这家饭店里吃个简单的米线饺子。过了两个多小时,李有钱夫妇终于买好了年货,来到了饭店,吃了碗饺子,四人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背着满满的年货出了农贸市场,往县城的东门走去,出了东门一直往县城东边的山群走去,爬上几座堆满了白雪的大山,就是家的方向。

城里的雪不知怎么地,很快便融去了,只有屋后阳光没光顾的地方还有一条条白色的雪带,出了城往东走去,田埂上的积雪也消融了许多,越往东边走去,那些夜色中的雪是越来越厚,到了坝子的尽头,连着山脚的地方,雪被风吹得堆了起来,没过膝盖,雪路上已经有了上去的脚印,一行人踩着雪印往山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