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一行人回到了家,把两大箩筐的年货放在了灶台上,总算松了一口气,两个人赶紧围凑在火堆旁,恨不得把手脚放进火堆里烤上一番。
根生夫妇两一进门,小儿子便惊喜地问了起来:
“爸爸妈妈,你们回来了呢!今天做好了晚饭,喂了猪和牛,我和哥哥我们两个到村里西边的大石头上一直等你们回来,等了很久很久,你们都没有回来,我和哥哥给大石头磕了几个头就回来了。差点儿把我和哥哥都冻死了。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就一直下雪,下到中午的时候才停下,哥哥跟我说你们一定很冷,我们给你们生了一个大大的火堆,这些薪都是我抱进来的,我抱了很多次,每一个哥哥都打发我,他自己干得很少,他今天还欺负我,把我打了一顿。”小儿子似乎忘了委屈。尽管两个儿子差不多快要在火堆旁睡着了,小儿子脸上全是土,上头还抹上了锅底的黑灰。大儿子已经料理好家中的一切。
见爸妈回来,两个儿子顿时生了精神,那不得了的倦意刹那间消失不见。大儿子跑到灶台下,把手扒在箩筐上,眼睛禁不住地从往箩筐的圆孔中瞧去。
“猪食喂了没有?不要老是欺负你弟弟!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根生问大儿子。
“早就喂了,牛也喂了。”根生大儿子回答道。
“给牛的牛食没有太烫吧?”根生又问。
“没有,只是煮到半温就给牛喂去了,还给了一筐青稞草。”大儿子认真地回答着根生的每一个问题。
听完大儿子的话,根生对着小儿子说:
“你也不听话,怪不得你哥哥要收拾你。你看看你的脸,成了什么样子?”根生起了身,揉了揉自己的双手,拿了灶台上厨神贴像前的手电筒往猪圈和牛棚里去了。
“我听话了,但是哥哥总是让我去薪木,不停地使唤我。我今天干了很多活儿。我没有出去玩,一直在家里干活儿。”
“听到了,以后像今天一样,多帮你哥哥干活。”根生打了手电筒,看了看自己的三头猪和一头耕牛,说来耕牛不是他自己的,是他和自己几个兄弟一起出钱买的,那年头的耕牛很少是自己一个人的,都是亲兄弟几个一起共同拥有的,多是这种情况。也有处得来的几个朋友共同拥有一头耕牛,但这种情形极为少见。根生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把耕牛养坏了,一来不好交代,二来没牛去耕田。为此,他对耕牛这种大型牲畜尤为上心,没有片刻的马虎。
视察了一番,根生满意地从猪圈牛棚里钻了出来,嘴里不断地冒着白气,把脚上的雪在门槛外跺了跺,进了厨房。
“今天喂得饱,不需要再喂什么去了。”根生对着火堆前的妻子说着,随后放了手电筒,朝火堆旁的板凳上坐了下去。
“哥哥今天喂了好几次,我也帮哥哥喂了猪和牛,哥哥在里面,我在外面把门挡着,不然哥哥说猪会跑出去。”根生大儿子大声地说着,似乎自己做了什么大事。
“今天做得好,以后天天帮哥哥干活。白天都吃饭了吗?你们两个。”根生妻子把身边说着话的小儿子拉到了自己身边问了起来。
“外婆来了,还给了我和哥哥两个糖果,中午的时候我们去外婆家吃饭去了。外婆给我们做了稀饭,里头还放了肉,特别好吃,我吃了两碗多。”小儿子提高了嗓门,开心地说着。
“那就好,还以为你们在家饿肚子,看来吃得很饱。”根生妻子说完摸了摸小儿子的肚子,随后起了身,把灶台上的两个装了年货的箩筐搬了下来,拿来了一个之前洗干净的尿素袋子和一个搪瓷盆,开始把年货往外拣,干的装到干净的袋子中,湿的往搪瓷盆里搁去。白菜、莴笋、粉条、莲花白、卷心菜、“蝌蚪菜”、豆腐、豆腐皮……根生妻子把箩筐里的年货取了出来,一个一个递给了身边的小儿子,小儿子期待地接着母亲手中的每一种菜。
“阿妈,给我买的新衣服新鞋子呢?有没有给我买好玩的?”根生小儿子迫不及待地询问着自己的母亲,一脸期待,时不时跺着自己的小脚,脚上的破布鞋发出啪啪哒哒的声音。
“买了呀!别急,在箩筐的最下面。一会儿就出来了。”根生妻子笑了笑,加快了速度,箩筐里的塑料袋子噼啪噼啪作响,火堆旁的根生和大儿子若无其地烤着火,把头转到小儿子这边。
“别那么猴急,该买的都买了,少不了你的。”根生把尽量地手伸到火堆旁取暖,脚上的鞋子不断冒着热气。
很快根生妻子把新衣服鞋子从箩筐里提了出来,小儿子一看是新衣服鞋子,一把接了过去,抱在怀里嘻嘻地笑着跑到根生面前。
“阿爸,你真的给我们买了新衣服鞋子,我还以为你只是说说,去年你说给我和哥哥买新衣服鞋子,结果只买了布鞋,就是我和哥哥现在穿的这个。”说完根生小儿子把你一大袋新衣服鞋子斜抱在腰间,低转了头往自己的脚上老去,还故意把自己的脚趾头往鞋前的破洞里伸了出来,上下动了几下。跑他哥哥跟前,把那一大袋的新衣服鞋子放在他哥哥的大腿上,等不及地解开了打结又打结的袋口,取出了新衣服鞋子,便开始往自己身上比着,高兴地在厨房里又跺起了脚,没比划多久,大儿子把小的鞋子递给了他,他抱在怀里跑根生那儿试鞋子去了。
“过春节再穿,别把新衣服鞋子弄脏了。到时候没得新衣服鞋子穿了,到时候村里人笑话你们。”根生妻子仍不断地把箩筐里的年货往外取,外头的尿素袋子很快也撑得鼓鼓的,搪瓷盆里也有一大盆的干货。
根生大儿子把属于自己的衣服鞋子认真地放回袋子里,又系紧了袋子口,没有立刻要试一试的举动。
“可以试一试,小了可以去换,大一点儿没关系,反正也要长大,但时候也就合身了。衣服和鞋子都试一试,试鞋的时候,把脚洗干净,把袋子放脚下,合适了再说。”根生对着自己的大儿子说道。
大儿子没怎么说话,“嗯”了一声,把衣服鞋子放到墙脚下的一个小板凳上去了。
“来来来,把你们的鞭炮和你爸爸的烟酒拿过去。”一听是鞭炮,小儿子把自己的新衣服鞋子放根生怀里,跑母亲那儿一把抓了过去,跑墙角处迫不及待地要打开袋子来瞧瞧。
“不全是你的,和你哥哥一起分去。”根生妻子说着,看了自己的小儿子一眼,又低头取箩筐里的年货。
小儿子笑嘻嘻地把鞭炮抱在怀里,朝自己哥哥那儿不情愿地走去,把一袋子的鞭炮往火塘边的地上放去,解开袋子结开始分着。
“离火塘远点儿,别一会儿炸了,这鞭炮能和火塘这么近吗?”根生严厉地说着。
听了父亲的话,小儿子立马拎着袋子往外挪了挪,开始和自己哥哥分起了鞭炮。根生大儿子从板凳上蹑挪了过去,和自己弟弟分着鞭炮。你一盒我一盒,很快把红色塑料袋子里的鞭炮一分为二,不多也不少,每人五盒。
“一天玩一盒,初一玩到初五,节约着玩儿,不要一天全玩光了。”根生看着蹲在地上的两个儿子说道。
“你不要一天放光了鞭炮,然后来拿我的。你向我要,我也不会给你的。”大儿子看着自己的弟弟警告着说。大儿子没忘记去年的情形,弟弟的鞭炮大年初一的中午没到,全都放了个精光,死皮赖脸地去拿自己的鞭炮。不给他,他便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地,最后还是把他自己都舍不得的鞭炮给了弟弟两盒,算是吃了大亏。
“阿爸,这大的鞭炮怎么有六串?”根生小儿子数了数自己袋子里那一百响的鞭炮问道。
“三十那天要放一串,大年初一到初五吃晚饭前不也要放一串,不刚好是六串。”根生耐心地解释着。
“我看别人家里买了十几串,怎么不多买几串,我们多放几天。”小儿子不解地问着。
“意思意思就行了,春节你要过几天!过了初五就不过春节了,买那么多干什么。”根生随口说道。
“我看城里人一直放很多鞭炮,跑到天上炸开成花一样的那种,我们不放鞭炮后,他们一直在放鞭炮,特别好看。阿爸,明年能不能给我们买跑到天上炸成花一样的鞭炮。”小儿子抱着自己分到的鞭炮期待地看着根生。
“城里人是城里人,我们和他们不一样,那种鞭炮太贵,跑到人家房子里还会着火,太危险了。长大了自己买,现在只能玩小的鞭炮。”根生烤着火耐心地解释给自己的小儿子。
“明年买嘛!就一次。”小儿子不甘心地说着,声音也低了许多。
发现小儿子不依不饶,根生只好满口答应,说不定明年春节,他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根生想。
“你阿爸给你们买的米球,一人一个,现在别吃,大年初一再吃。”根生妻子拿出了袋子里的两个米球。那是一种用大米爆出的甜食,像年糕一样,黏黏的甜甜的,做成了大人拳头般大小的样子,中间是一个大白米球,四周凸出几个红色绿色白色的小米球,像一个圆圆的溜溜球,上头还系了一个长长的白细绳,可以挂在脖子上,一边把玩一边啃吃,咬一口脆脆的,满口甜,脖子上地上会掉落许多白色的爆米屑。
见了母亲手里的两个大米球,小儿子又跑了过去,给自己的哥哥分了一个,大儿子认真地把自己的米球装进一个空袋子里。
“把鞭炮挂墙上的铁钉上,那儿离火堆不远不近,不会潮了去。”
听了根生的话儿,大儿子拿了鞭炮挂了上去,那儿时不时有烟雾飘去,把墙壁熏得乌黑乌黑的,上头还染了一层厚厚的黑色火灰。
很快一家人吃了饭,根生也宣布了一个让两个儿子心奋不已的消息。根生表示,后天要宰年猪。一听这消息,两个儿子内心又满是期待,毕竟一年只有这么一次大开吃戒的机会,大人小孩都不会轻易放过。
“哦!差点儿忘了,我箩筐里还给你买了书包,春节后不久你要去上学了,好好爱惜你的书包,别三天两头搞坏了。”根生对大儿子说着,示意他去箩筐里拿自己的书包。大儿子挤了挤自己的眼睛,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拿了自己的第一个书包。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新衣服新鞋子都往书包里放去了,抱着自己的新书包出了厨房往自己的床上放去了。
吃完晚饭,根生妻子把自己的湿鞋子往火堆旁烤着,那两只如绿皮青蛙一般的鞋子不断在火堆旁冒着热气,上头那一条如蜈蚣似的的补痕直直地跑到根生眼里,他顿时心中很不是滋味儿。这快过年过节的,自己光顾着给两个儿子和自己买东西,活生生把自己妻子给忘记了。根生妻子和两个熬不过黑夜的儿子很快也在呼呼的阴风中谁去了。根生一人泡了新买的茶,在闪烁着金光的火塘边喝了起来,不忘给自己卷了一根新买的卷烟,安静地抽着烟喝着茶,厨房里的东灯光从缝隙里钻到屋在寒风四起的雪地上,照出一点点,一条条的雪迹,在漆黑的夜里亮着洁净的白色。
直到现在,根生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亏欠了妻子很多,自从与妻子结婚了,他便再也没有给自己的妻子买过什么东西,就连今年在心里琢磨着给她买点糖果的事情也忘记了。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变成这般模样,他现在惦念的事情只有自己的两个儿子,还有自己什么时候缺了烟和茶。关于妻子,他实在没有想到什么,也全然地忘却了。或许是有了两个儿子之后,日复一日地争吵,年复一年的劳作,已经把他们当初美好的东西冲淡了,也可能是完全冲尽了,这点儿他也不是很清楚。他更多的是在妻子和孩子睡了之后一人独守在火塘边烤火的男人,家里也没有几个人来与他说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他不爱热闹,也不想制造热闹,他在村子的黑夜里沉默着沉默着,种自己的地,抽自己的烟,喝着自己的茶。看着金色的火苗在火堆上方不停地闪躲着,根生不由地想起什么来,起初是一片模糊的混沌,想着想着,那脑海中的一切继而清晰了不少,从眼前跳到大脑,从大脑偶尔跑到眼前,从火堆上方的青烟中浮现出来。
五年前,一场家里的暴风雨彻底改变了一切。根生他爹与根生起了冲突,两个人在根生石头房子后的红土堆上扭打起来,顿时弄得沸沸扬扬,根生将他爹老水生压在自己身下,把杀猪刀架在老水生的脖子里,老水生在刀下不停地喊着救命,邻居四处跑了过来,夺去了根生手中的杀猪刀,把两父子拉开去,两人嘴里还在说着咒骂肮脏的话,从此根生便被赶出了家,一家四口的流浪生活也随即开始。
那些父子间恶毒的对骂一直留存在根生的脑海中。当一个家族穷到无可奈何的时候,一个极小的火星就能点燃整个家族的怒火,便一发不可收拾,没有个回去的可能,老死不相往来是非常常见的,也是极为正常的,这村里看着一片死寂,然后就在这一片死寂中酝酿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而这些矛盾在家家户户,贫贱家庭百事哀,似乎只有争吵厮杀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那天也是一个杀年猪的日子,水生家也是一大家子,水生家男多女少,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五个男人依次是树生、根生、七生、九生、虎生,两个女儿一个叫七妹,家中排行老五,最小的一个叫风妹。
树生是家中的老大,十八岁的时候和他爹水生干了一架,离家出走,后来在N城上门去了,有一儿一女,女儿长,儿子小。一家四口逢年过节都会回到家中来探亲,平日里很难见到他们。根生是家中的老二,后来也成了亲,有两个儿子。七生是老三,也成了家,同样是两个儿子,年纪和根生家两个儿子相仿。老四九生同样上门去了,有一个儿子。排行老五的七妹嫁到乡里的一个小村庄去了。老六虎生那时还没有对象,在外面干一些杂活儿。最小的风妹刚十八岁,等待着有什么人来提亲,好赶紧把她嫁出去,碍于老水生的虎狼脾气,十里八乡没有敢来提亲。
那一年的春节前几天,根生一家十几口人挤在一起,除了拥挤就是家徒四壁,老水生仗着自己是个知识分子,家里的地从来不去种,只是放了几十只羊,此时老水生已经多病缠身,快要断气的样子。但每每跟自己的几个子女吵架的时候,他似乎又精神了起来,吹胡子瞪眼,左右把袖子往胳膊上撸去,一副即将登场的拳击手一般。
这天一家人准备杀年猪,根生妻子和七生妻子因为扫地的问题吵了起来,根生和七生都自然是向着自己的妻子,四个人又是打又是骂,嘴里都互相说着操你先人的话,尽管他们的爹是同一个人。在村里,根生一大家子吵架是家常便饭,根生夫妇和七生夫妇隔三差五地就要吵架,妯娌之间互不相让,彼此羞辱。杀年猪的前一天晚上,根生妻子和老三七生的妻子也吵了一架,只是因为彼此看不顺眼。七生妻子便趁着根生一家熟睡之际,偷偷往根生家的水桶里拉了一坨屎,以此来羞辱自己的哥哥嫂嫂。根生一家大早上打水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事,见着一家人起床扫地的时候便开始大吵大闹起来。
老水生夫妇一直都护着小的,更何况老三七生的妻子是老水生的亲侄女,村里一直都有侄女回来养舅舅的说法,即表兄妹结婚。那年头村里男人找不到老婆,老人们自个儿做主,把表兄妹生拉硬凑到一起。两老人对根生夫妇没多少情感可言,彼此相互仇视,毕竟老二根生娶的是外家女人,自然不会有多少亲切,彼此刀锄相向,搞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完全不是一家人的样子。
村里的妯娌关系非常恶劣,根生娶回一个,七生也娶了一个,自从双方都有了小孩,老水生一家便永不安宁起来。终于到了杀年猪那一天,家里终于炸开了锅。妯娌间长久的不合成了两兄弟之间的相互指责,兄弟阋墙,最后演变成父子之间的刀剑相向。众人拉开了根生父子,随后根生一家四口便被赶出了老宅,分了几亩地加一个不知用了几百年的黑米柜。早在几年前,根生就已经发觉他那老爹对自己愈发地恶毒起来,为了把根生赶出大家族,老水生不择手段。那时还没有分家,根生种了一片大白豆,快要成熟的时候,根生他爹偷偷地摘了个精光,偷偷跑城里卖了,便给七生的连个儿子买了新衣服新鞋子,还买了一大堆玩具,绿皮青蛙和笛子,全都给了七生的两个儿子,对于自己的两个儿子却一分都没给。根生对此怀恨在心,他不理解自己的老头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恶毒,感觉是故意在气自己一般,同样气他的孙子,他却如此过分。根生偶尔会把这些事情讲与自己的两个儿子,好让他们记住他遭遇的不公正待遇,长大后时刻复仇。
父子间大动干戈后,根生从未回过那个把他赶出去的家,他和那一家子人也断绝了关系,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那令他愤愤不平的岁月。今年也快要过年过节,也快要宰年猪,根生在火堆旁又想起那次打闹来。每每根生想起自己的遭遇来,他都会格外地关照起自己的两个儿子来,他唯一想的就是让自己的两个儿子走读书的路,改变他们的命运,从此告别这可恶的村子,逃脱做农民的命运,到城里去,到大城市里去,为自己糟糕的命运洗刷去耻辱,让他在家族中能抬得起头来,成为最扬眉吐气的那个。从此根生便把对家族的愤怒化作对两个儿子成材的转变上,他的脾气也愈发地暴怒古怪起来。没出几年,他最小的弟弟也与他交了恶,根生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的腿,害他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从此也断了兄弟情义。根生对他老母亲从小便记恨,他是在他老母亲的虐待下长大的,在与兄弟间的争执中,他的老母亲从未站在自己一边。自从断了与虎生的兄弟关系后,根生也断了与他老母亲的母子关系,根生已经发出毒誓:她就是死了,老子绝不会去披麻戴孝,老子还要放鞭炮庆祝!
想着想着,根生气得咬牙切齿,不停地抽着嘴里的卷烟。他始终搞不懂为何自己的两个老人会如此待自己刻薄,那几个兄弟姐妹也如狼似虎地盼着自己死去。为此,根生也时刻盼着那几个与自己交恶的兄弟姐妹赶紧死去,这样他便有放鞭炮庆祝的机会。
根生连夜把大黑锅里的猪食都清理得一干二净,刷洗了几遍锅,等着明天挑水去,人说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要准备烧一大锅的开水烫猪毛,家里的三头年猪他一家四口自然是吃不完的,好在村里有人买了一头去,孩子二舅也赊了一头去,说是春节后再把猪钱给了,最后一头留着自己吃,一家四口也是够吃的,根生从未在某一个年头一次宰过两头年猪,这对他而言太过奢侈,也没那个必要,哪怕只宰一头不大的年猪,也够他一家四口吃的,因为他足够节约,过年过节才会吃上那么一点儿,每每过大年了,他去年的火腿肉还是原封不动的挂在自己厨房的横梁上,被火塘的烟气熏得黑乎乎的不断往地上滴着油脂,来人便说些什么,把头不停地往横梁上瞧了又瞧。如果还有几块五指宽的肥腊肉,那人也会说着根生养猪养得肥的话,根生也会谦虚地说些客气的话,露出高兴的笑容。
后天要宰的年猪却不如往年的肥实,这让他心情差极了。这几头猪只吃不长肉,也不爱睡觉,一个劲儿地在它们的猪圈里闹腾,把猪圈里的铺的松毛拱个顶朝天,把自己的猪槽埋到松毛下面,好像在与根生作对似的。想到后天就是它们的死期,根生心里那是一个痛快。根生每天给三头猪喂食的时候,总免不了生很大的气,也不知为什么,每次给三头猪喂食的时候,根生没有一次是不大动肝火的,他和自己的那几头猪有着莫大的仇恨,就像是对面与自己有着莫大仇恨的几个兄弟和他老爹一般。根生在给猪喂食前会发火,给猪喂了食之后也会发火,每当听到那几头猪不好好吃,准确地说是不怎么吃,给了食还叫个不停,根生定会提着自己的棍棒跑猪圈里一顿毒打,那几头猪尖叫着蜷缩在猪圈的角落里,惶恐不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鼻青脸肿的,再不敢出什么声。此时根生会愤怒地把猪槽里的猪食完全舀了出来,把那几头猪狠狠地饿上几顿,那几头猪饿得实在受不了,又在猪圈里叫个不停,根生又拿着眼前的什么锄头柴木跑猪圈里毒打一顿,嘴里骂骂咧咧的,好像在骂那几头猪,又好像在骂什么人,心里不舒服了,连着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起骂,他真是一个喜欢生气的人,把自己不知哪里来的气撒到家里的畜生上,又把气撒到家人上,他才不管村里人听见或看见自己气急败坏的样子,反正他们整个家族的男人都是如此,从祖宗那儿已经坏了名声,对此也蛮不在乎。想到猪圈里的几头猪后天就要去西天或是见上帝什么的,根生心里反倒是轻松了了,他从不会因为惹他生气的畜生的死去而生了什么怜悯。
村里自古有个不成文的习惯,要是宰年猪什么的,那主人是万不能亲自动刀子的,要是违背了这个忌讳,定是要出什么糟糕的事情。可根生是何许人也,他才不会理会这些没用的东西,对此是嗤之以鼻,总是用狗屁不通四个字回应。自从被他爹轰出了老宅,每年宰年猪,根生都会自己亲自动手,他真是毫不忌讳村里那些自古以来的规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几下就把自家的猪撂翻在杀猪板上。那叫一个痛快,他似乎对自己亲自动手杀猪上了瘾,在他刀子下死去的都是自己养的猪,他好像在报着平日里的仇恨,毕竟那些猪一年一年的惹得他大动肝火,他才不愿意放过这样的机会。
当银色的杀猪刀从年猪的脖子里捅了进去,那猪立即张大嘴巴,不停地绝叫着,根生是不慌不忙,一脸享受的样子,再用力地把刀子往猪体内深深地插进去,他握着刀把的手也会伸进年猪开了口子的脖子里,用力地上下捅几下,再抽出红色的刀子,那鲜红的猪血便会从猪脖子上的口子里喷了出来,底下接着一个搪瓷盆,很快就会有一大盆的猪血,滚烫着冒着热气,抖几下腿,那猪便死在自己的刀下。
咧着嘴,露出黄色的猪牙,大嘴里还溜出猪舌头。看看看,这就起猪的一生。根生每每宰了自家的猪都会给旁边的人说这笑话,惹得两个儿子的几个舅舅哈哈大笑。看你跳,一年十二个月,没有哪一天是不闹腾的,这死不了的终于是死了,西天又得忙碌起来了。身旁的人又热闹地说笑起来。
在火堆旁思索良久,根生决定今年的年猪不再亲自操刀,他要退居幕后,老是这么亲力亲为也不是办法,他要把宰杀自家年猪的艰巨任务交到两个孩子他那帮舅舅那儿去。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他只是抽着烟喝着茶,觉着长此以往不是个事儿,说不定真有什么事儿。他从小到现在都是心狠手辣的,对家中的山里的什么畜生从未手软过,自己一路走来也是诸多不顺,说不定真是和自己亲自宰杀自家年猪有了什么必然的牵扯,根生一个人烤着火莫名其妙地想着这个问题。其实他压根不是信鬼信神的人,他压根不相信这人间的什么鬼神之事,只是感到心中生了隐隐的不安,况且自己的大儿子快要上学去了,老是对自家的年猪痛下杀手,也不是个办法。抽完烟,他下了注意,也下定决心自己不再宰杀自家的年猪去了,不是为了村里人的说法,是为了自己快要入学的大儿子。
第二天一大早,根生又爬起了床,挑着自己的水担子往龙王庙下的水井去了。此时月亮已经寿终正寝,西北风一直在肆虐着村庄的四野,那满地的积雪被野风高高地扬了起来,不断地拍打在根生的裤腿上,像狗尾巴球一样黏在他的裤脚上,大地成了灰白一片,村子四周的群山陷入一片黑色的寂静中,只有西北风在不依不饶地呼喊着,脚下传来一阵阵的沙沙声,自己的呼吸声也被寒冷的空气冻住了,往龙王庙东边的山坡上看去,只见几座黑色的坟墓,上头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雪,坟前的几株高原松中间夹了一簇竹子,在灰白的天空中呈出一片黑色的魅影,在风中不停地微摆着,似乎有什么鬼挂在树上摇晃着树,却不见鬼的影子。突然,那几座坟堆下的竹丛里跑出一个黑色的影子,往坟墓下方的小房子里跑去了。估计是有什么人大清早的在坟堆下蹲坑,见有人过去挑水,急忙拉了裤子往家里跑去了。这要是被人看个一清二楚,那自然是不得了的,在人家祖坟下边拉屎拉尿始终是大不敬的行为,丢面子是小事,要是被村里传开去,那比死逑去了还难难受。树要皮,人他妈也要脸,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村里人虽个个厚脸皮,但也个个好面子,根生自然也是懂得这个道理。根生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神,没去多看。要是什么家伙拉屎拉到一半,那自然不是他的过错,但若是什么不要的家伙提了裤子一头撞在树上死去了,自己定然有脱不开的干系,根生莫名其妙地想着,把自己给逗乐去了。撞见有人在村里的犄角旮旯里蹲着上个大号,自然是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当自己又聋又哑,这才是对别人的尊重,不至于自己失了面子,也害别人失了面子。根生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两旁的水桶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担心吵醒了村里的鬼神,根生把手扶在水桶的提耳上,声音顿时消停了下去。
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那家与水井的雪地上被根生踩出了一条小路,此时天才微微亮,东边的群山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茫茫的一片雪白,隐隐约约地露出浅浅的棕色、黑色,待太阳全然地露脸,那棕色和黑色的树影也成了青色。挑水的人越来越多,那寂静的村子又恢复了一些生机,却也不是那么多,大家都是各自挑着自己的水,偶尔碰面的时候问上一句吃饭了么,又各自南去北往。
挑完了满满的两大口锅水,根生拿了小葱大蒜剥了起来,火堆上还是一个乌黑的烧水壶不断地冒着热气,下面是火红的篝火,在大清早里哧哧地响个不停。
“根生,在家吗?”篱笆墙外有人喊了起来。很快地,李有钱戴着一个绿色的帽子,手里捧着一盆生米走进了厨房。
“给你还米来了!”李有钱说着。
“不急的嘛!迟几天也没事,家里还有一些。”
“那怎么行,我可不是王富贵。”李有钱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坐坐坐,烤他几下子。”根生放下手中的大蒜,把自己屁股下的板凳递给了来还米的李有钱。
李有钱把手里的米放在灶台上,取过根生手中的板凳往火塘边坐了下去。
“你这是要提前过春节了啊!一大早就忙个不停。”李有钱烤着火,寒暄起来。
“明天要宰了它们,要早点做准备,好过明早准备。茶在你左手边的袋子里,昨天刚买的,你可以尝尝,我感觉味道可以。你先自己泡一下。”根生给李有钱递了一根金沙江烟,又忙着剥蒜去。
“先前不是都抽卷烟,怎么今天开荤了。”李有钱看了看手中的烟说了起来。也不知怎么地,虽然是要好的朋友,根生总觉得李有钱有些小气,每次都是自己给他递烟,他却很少给自己递烟,这让他不舒服。他本想不给李有钱递烟,但想想快过年过节的,不递烟的话也说不过去,索性不情愿地给李有钱递了烟。要是抽完这根烟,他李有钱再不给自己递烟的话,他绝不会再给他递烟,没有这样的朋友,只会伸手,只进不出,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根生一边剥着蒜一边想着,他们已经处了几十年了,他很反感李有钱这种只伸手接烟的行为。
“你听说了吗?”李有钱点了烟问着。
“听说什么?”根生低着头剥着蒜。
李有钱吐了一口青烟,略作思考的样子,没一会儿说了起来。
“王富贵死逑掉了!”
“哪个王富贵?”根生抬起头问李有钱,手里的蒜还在霹雳霹雳作响。
李有钱平静地说:
“就是我们村的王富贵啊!还有哪个王富贵。”
“乡里不是有好几个王富贵,他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根生转过头继续剥弄着手头上的蒜瓣。
“也不知什么时候死的,反正淹死在水井里,早上挑水的人去的时候发现的。”李有钱抽着烟,平静如将故事一般。
“哪个水井?淹死的!”根生放下手中蒜头,惊诧地问着,嗓门高到厨房的横梁上。
“吧”的一声,李有钱吐了烟,说道,“还能是哪个水井,就是我们吃的那口井,旁边的那口。”
“你说是龙王庙下边的那两口?”根生把蒜头装碗里,掏出烟抽了起来。
“就是那两口,西边的那口!说来这是第二个了,怎么都往水里跳,他们倒是解放了,害得全村的人没水喝,真他娘的不是东西,死逑了,还要拖累别人。”李有钱把烟头丢进火塘里,说着抱怨的话。
“你这儿说的是什么话,不是还有一口井可以喝的嘛!又不是两口都跳了人。他往西边的那井里跳去,说明他还是很有良心的,不像你说的那般。我早上去挑水的时候都没有发现,他怎么就跳水了?”根生抽着烟,看着燃烧的火堆若有所思地说着。
“是你去得太早,昨晚还下了雪,都被雪藏着掖着。他那人,死了也好,活着也是白活。反正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好,一了百了,在山上清静。”说完,李有钱起身泡茶去了。
泡完茶又坐了下来,接着说:
“也不是说他,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他家人每一个理他,都不和他说话,全都盼着他死,这回倒好了,王富贵真见了上帝,他那鬼样子估计上帝都不会收留他。哪有那样的人,他妈一辈子不洗澡,舍不得买一个肥皂,我都三十多了,没见过他买过一袋洗衣粉,他那几件衣服都能榨出十几斤油,真是丢了村里的面子。”
“他确实比较节约,也可以说是非常节约,我杨根生也节约,比起他来确实差远了。可能每个人的生活习惯都不一样,每个人过的生活都不一样。”根生叼着嘴里的烟,转身又剥起蒜头去了。
“他那不是节约,是吝啬鬼,是铁公鸡。现在倒好,自己想不开死逑去了。”李有钱喝着茶说着,把喝到嘴中的茶叶吐回到茶杯中。
“说来,王富贵也没有一天好日子,真是够可怜的。”根生叼着烟,支支吾吾地说着,急忙地躲闪着熏眼睛的烟气。
“有什么可怜的,他那是命,他的命就是这样,阎王让他错过这个春节,他就得错过这个春节,命中注定的事情,没什么可怜的,比他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一个又蠢又吝啬的傻驴,有什么值得可怜的。这世界上可怜的人数不过来。”说着,李有钱把手掌撑开,往火堆上方伸去,暖了暖自己的手,随后擤了一把鼻涕甩火堆里去,把手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擦了擦。
“这鬼天气真要命,还真要了王富贵的命。这快过春节了,真是晦气,没法好好过春节了。这人要是死的不是时候,都会遭人恨。”李有钱接着说道。
“这命真是短,一下子就没了。他才四十多吧!突然间就没了。如果他家里人能理一下他,带他去医院里看看,他估计能活到七老八十,可惜了。人这一辈子不简单,我们这儿的人不是自己死的,都是被自家人害死的。人这辈子真是没意思,落得这个下场。”根生用食指和大拇指取了嘴里的烟头往火堆里扔去。
“他一家人都不待见他,他活了四十多已经是高寿了。换做别人早挂掉了。他能自己了结了自己的命,这也是一种本事。至少我是没有他那样的勇气,王富贵也是个狠人,这铺天盖地的雪,他能一头扎进冰窟窿里,是个狠人。你说他是被淹死的,还是被冻死的?他到底是想不开,还是想得太透。”李有钱掏出自己的烟,给根生递了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又接着有抽有说,脸上失去了平静,多了不得了的好奇。
根生腾出一只手接过了烟往火堆里一伸,点了起烟叼在嘴里,忙着打理自己的小葱。
“这我就不清楚了,估计是淹死的,不是淹死就是冻死。”根生把烟叼在嘴里,半张着嘴说。
“听说他喝了不少水,肚子比怀孕的水牛还要大,全都冻了起来,肚子里的水想挤都挤不出来。他那脑袋里的蛆虫也全被冻死逑去了。真是恶心,给他剃头洗澡的人都吐了好几回,听说把吃的肉都吐了个精光,真是浪费。你看这人死的不是时候,就会害别人浪费粮食,这年头吃点儿肉可不得了。”李有钱看着厨房横梁上根生的腊肉开起了玩笑,根生还没有笑,自己却乐开了花,那嘴里的烟把他呛得咳嗽起来。
“你小心点儿,别跟着王富贵也去了。”根生也开着玩笑,自己也乐个不停。
“你放心,我要是出什么事了,我那两个女儿一定会照顾我,我的妻子就不一定!说不定我还没咽气,她就跟别人跑了。”李有钱调着自己的侃儿。
李有钱始终感觉在村子里抬不起头,也不为别的什么原因,只是自己缺了个儿子。他总是自卑,在村里也不敢说什么大话,或者是什么漂亮话,只有跟根生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才会多了起来,却从不说自家的家长里短,喜欢说别人的闲话。
沉默了一会儿,根生又说了话。
“你说这人啊,一不小心就走了。有吃东西死的,有淹死的,有不小心摔死的,有被车撞死的,有想不开上吊的,真是各有各的死法。没有一个是干干净净、清清秀秀走的,这一辈子容易打发。”根生收拾完自己手中的大蒜,回到火塘旁边。
“这不,人啊这种东西来这世界上就是遭罪。想来,我们村儿没有哪一年是不死人的,老的老,死的死,该死的都会死。没一个长生不老啊!要是有长生不老的仙丹,我死也要弄点儿吃吃。”李有钱笑了笑,脸上多了些淳朴。
“你都死了,吃仙丹有个屁用啊!”根生哈哈大笑了起来,支出手给喝着茶的李有钱递了一根烟。给要烟,根生突然又想起自己又主动给李有钱给烟,这已经是很多次了。他又陷入自己的懊悔和对李有钱的不快来。李有钱说来不是吝啬的人,但他对自己不大方,至少不是根生想的那般大方,远没自己想的痛快,根生抽着烟暗想。话说臭味相投,要不二人也不会成了村里较好的朋友,姑且想想办法算了。根生也从自己的懊悔和对李有钱的芥蒂中爬了出来。
“明年估计是倒了霉了,这大过年的死人。真是不吉利,想想都可怕!你说这王富贵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要这时候死,估计都不会有人把他抬出去,这样的鬼天气还不得冻死人。”李有钱说着,心里在埋怨着刚过世的王富贵。
不一会儿根生妻子也起了,两个小孩也跟着起了床。根生妻子在厨房里扑通扑通洗了把脸,啪的一声把洗脸盆中的黑水倒到了厨房前的雪地上,雪地上冲出一条深深的雪沟,雪沟四周溅起红色的泥渣,像一条红白相间的大蜈蚣趴在雪地上,要去吃掉什么的阵势。两个儿子相继起床,也洗了脸,把黄色的洗脸水倒腾到雪地里,地上不一会儿有了四条红白相间的大蜈蚣,成群结队,并驾齐驱地要奔到村子四周高高的山群上去,风一吹又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一副副等死的样子。
根生妻子和两个儿子也相继到火塘边烤火,根生剥弄完自己的蒜皮小葱,又忙着喂牛去了。妻子着手一家人的早饭。
见父亲喂了牛放了水桶坐回火堆旁,大儿子问了句:
“今天不喂猪了吗?”
“明天就要宰猪了,不喂。”根生冷冷地说着,也没有什么解释。
想到平日里隔三差五自己去喂过的猪明天就要阴阳相隔,根生大儿子的心堵了起来,沉默着不说话。
“这杀年猪前的一两天就不怎么给猪喂吃的,有的直接不喂了。不是要清理猪大肠,你要是喂多了,到时候猪大肠里全是屎,不好整。”李有钱给根生大儿子解释着,一脸认真的样子,嘴里又是说话又是抽烟。
“拿点柴火去,海子。”根生妻子在灶台上对着自己的大儿子发了话。
根生大儿子海子起了身,走出厨房拿柴火去了。不一会儿抱了一大摞湿柴木走了进来,厨房地上都是他的雪印子。
噼里啪啦一声乱响,村里有人家放了鞭炮,那声音震天响,跑到村子东边高高的大黑山去,又从大黑色传回村子里,打破了村子的宁静。
“过春节了吗?阿妈!怎么有人放鞭炮了啊。”根生的小儿子福弟在惊疑中问了起来。
“春节还没到,也不知怎么放鞭炮,估计是小孩弄着玩的。”根生妻子李福妹随口说了起来。
坐在火塘边的李有钱赶紧解释道:
“不是,村里的王富贵死了。被水淹死逑了。”
“晓得都不晓得就死了,才四十多啊!年纪轻轻的,说走就走了。好像就比我们大一轮,属羊的,还是数猴的,忘记了。这好端端的怎么会被水淹死!”根生妻子在灶台上拎着一把大菜刀给搪瓷盆里的土豆去皮,一脸惋惜地说着。
“数猴的,比我们大了一轮。想不开跳水淹死了。”李有钱补了一句。
“那铁公鸡也是遭罪,反过来讲,死了也倒好。”根生说着。铁公鸡是村里王富贵的绰号,村里人一见面不直呼大名,总在名字前加上地区他的绰号,王富贵自然就被村里人叫成了铁公鸡王富贵。他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又不穿内衣,整一辈子袒胸露乳的,无论严寒酷暑都只穿一件外套,那宽大的外套像公鸡的翅膀直愣愣地往身体两侧铺展开去,蓬草般的头发上顶了浅绿色的帽子,帽子下是一颗方头,浓眉大眼的,长了一口正方形的大口,说起话来吞吞吐的,半天说不整一句话,是个口吃。
“阿妈,那个整天露着肚皮的人死了吗?”小儿子福弟问着,似乎失去了平日里的嘻嘻哈哈,语气中还带了胆怯。
“对对对,就是他。长大以后不好好地挣钱,就会像他一样,连件衣服都买不起,整天光着屁股露着肚皮。到时候光着肚皮,全村的人都会笑话你们。”根生妻子对着两个儿子说着,似乎在告诉他们一个关于贫穷可怕的事实,那就是连衣服都买不起。
“我才不会像他一样,我长大后要挣很多钱,买很多衣服。”小儿子淘气地说着,又高声大气起来,刚刚语气中的胆怯已经完全消散去了。
大儿子在火塘边没说什么话,安静地把自己抱进来的柴火堆到火堆上头,火堆不断冒出青色的浓烟,在房梁四周萦绕盘旋,终于有的青烟逮着机会从屋顶的瓦缝里钻了出去。
“阿妈,那王富贵是怎么死的?”小儿子福弟好奇地问着在灶台炒土豆的母亲。
“穷死的,没衣服穿冻死了。你没看外面这么大的雪,你没听你有钱叔说的,淹死在水井里。”根生妻子不耐烦地说了起来,在手忙脚乱中没工夫和自己的小儿子说着废话。
“我们挑水的那个水井吗?”小儿子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抬着头看着自己正在炒菜的母亲,不停地问着。
“嗯嗯嗯,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说话,你自己问你爸爸去。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烦死了。”根生妻子忙着给大炒锅里的炒土豆放盐巴,没看自己的小儿子,冲着黑锅回答着小儿子的话。
叫母亲没工夫搭理自己,根生小儿子回到火塘边,又问起了自己的父亲。
“阿爸,他怎么淹死的?”
“掉水井里淹死了,还怎么淹死的!”根生百无聊赖地在火塘边烤着火,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小儿子的问题。
“他自己想不开,自己跳水井里完事了。”李有钱把头转向根生的小儿子抽着嘴里的烟解释道。
“他怎么想不开?”根生小儿子不依不饶地问着。
一旁的李有钱抽了一口烟又说道:
“他脑袋有问题,听说他脑袋被他儿子打坏了,成了神经病。所以他想不开跳井里去了。”李有钱仍不断地跟根生小儿子说这话。
不一会儿,那厨房里的青烟被村子上空的冷气压了下来,没机会从厨房横梁上头的瓦缝里钻出去,一个劲地被挤压回不大的厨房里,风在村子上空横冲直撞,没有个准头儿,说不清风从哪儿来,那火堆里青黄色的火苗在火塘上方四处乱窜。太阳一会儿躲到云雾身后,一会儿又从云雾的薄初挤出灰白的光,风一个劲儿地肆虐着村庄,天儿一个劲阴冷,地上的雪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大冷天的,根生家的耕牛在牛棚里哞哞地叫着,根生又弓着身子出了厨房喂牛去了。
“叔,那他儿子为什么打他?”根生大儿子海子突然向身旁烤着火的李有钱问起了话。
“说来话长啊!我也是听说的,听说他们父子两为了家里的一只鸡打了起来。据说王富贵养蜂回来,看他儿子把家里的大公鸡杀了,王富贵一生气和他儿子吵了起来。听说两父子都喝了酒,没轻没重的,儿子拿了板凳往老子头上砸了去,就那么一下,脑袋就坏了。之前支支吾吾地还能说一些话,从那儿以后,直接说不了话,身体还瘫了一半。听说右手和左脚动不了,还真是奇怪。在家里躺了大半年了,家人也不理他。肚子饿了,就去吃他家人吃剩的剩菜剩饭,要是没吃的,就生吃土豆生米,整个人瘦成了猴。”
“为什么要打自己的父亲,那可是爹啊!真够狠的。”在灶台上做饭的根生妻子插了一句。
“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见怪不怪。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杀人放火的,抢劫偷盗的,真是奇怪。”李有钱说完,把指间的烟头往火堆丢去,连连感叹。
“他两父子之前不是好好的,怎么最近几年打打杀杀的,真是不得了。”灶台上根生妻子不解地说着。
“上一次我还看见王富贵儿子揍王富贵,那真是往死里打啊!要不是那次被儿子打坏了头,他儿子肯定揍不过他老子。那王富贵生得如村子东边的大黑山,说他是一座山也不为过。”李有钱说着,提了火塘边的烧水壶往茶杯里灌水,光顾着说话,他茶杯里的水很快溢了出来。
“哎呀呀,你看看差点儿把自己烫死,跟着王富贵去了西天。”说完把自己给逗乐了,根生两个儿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听说他瘦得不成样子,眼睛也凹了进去,脸上只挂着一张皮。先前那么壮的一个人,没一年就成了那个样子,也着实可怜。他父子两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有那个必要嘛!”根生妻子不解地说着,把盛出的一小盆土豆片放在灶台的灶头处,舀了一瓢水往大黑锅里倒了去。
“估计还是那个事情的原因。”李有钱说自着,喝了一口自己满出水的茶,见根生回了厨房,坐回火塘前,掏出兜里的纸烟给根生递了烟,自己也叼了根烟,抽出火塘里燃烧的柴木点起了烟,那火棍不断闪着火冒着青烟,直把李有钱的眼睛熏得半睁半闭,一副难以呼吸的样子,放回柴木吸了几口烟又说了话:
“还是因为他几个去K城的原因。说来你可别小看了王富贵那小孩,心眼可多了。据说他们几个年轻人去K城闯江湖都是他想的主意,怂恿李大发家老四拿了李大发的卖牛钱跑K城闯江湖去了。到头来把李大发家的老四给整坏了,你看他那样子,东倒西歪的,估计也活了多久了。”
“他们五个年轻人也是胆大,把钱一拿,跑几百公里外的省城去了。”根生把烟夹在手里,伸了手往火塘前暖着自己的手,湿手上不断地冒着白气。
“其实都是王富贵儿子捣的鬼,若不是他出的馊主意,李大发的老四也不会走上这条邪路。他家小孩自打从K城回来后,脑袋出了问题,胡言乱语的,见人就打。”李有钱对着厨房根生一家说了起来。
“连他老妈都打?”根生问。
“那是,从省城回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像是被什么人抓了起来,暴打了一顿,其他几个人都是胆子大,啥事没有,只有李大发家的老四吓破了胆。他是闯江湖五人中胆子最小的,估计也是最蠢的,不然也不至于吓坏了脑子。蠢到家了,比他老子李大发还要蠢。他爹李大发在村里也是蠢到祖宗十八代那儿去了。好好的耕牛,才没两三年就卖了,把钱放在自己枕头底下。你说这不是没脑子的人才干的事情嘛!哪有把钱放在枕头下的,这不就被他老四拿去了。估计是王富贵家的那头猪出的主意,一定是他出的,你可看他人五大三粗的,和你说话的时候眼睛转个不停,猴精猴精的。”李有钱抽着烟说个不停,嘴里一直说着王富贵儿子的不是。李大发和李有钱是亲戚,李有钱管李大发叫叔,他这样说也不奇怪,根生想。
风胡乱地刮着,厨房里好不容易钻出去的青烟很快被风拉扯撕裂开去,消失在乳白色的天空中,不见什么踪影。
没几杯茶的工夫,天又沉沉地阴了下来,风越刮越大,把火塘里的火堆吹得东倒西歪。
“这天气真是没完没了,怪不得没有几个外村的女人会嫁到我们村儿,没几天把那小媳妇的红脸都吹成了火塘里的木炭。”李有钱开着玩笑,逗得根生小儿子咯咯地笑,根生大儿子不好意地拉了几下嘴角。
“那王富贵什么时候抬出去?这冰天雪地的。”根生妻子在灶台上清洗着青菜,随口问了一句。
“谁知道哩!今早才从龙王庙下边的水井里捞出来。听说冻成了一个冰棍,手和脚像张开翅膀的老鹰,掰都掰不回来,装棺的人实在没办法,生生把他腿脚给掰断了,这才把他装进棺材里,现在亭在他家大门外的场子里。刚来这儿的时候看了几眼,他那张脸真是吓人,比那地上的雪还要白,眼窝深陷到后脑勺,像开了两个黑洞,眉毛从里头戳了出来,里头都被堵了冰雪,和僵尸没什么区别,真就是一具僵尸。”
“估计在水里冻了一夜,不然不至于冻成那样。”根生妻子切着青菜,菜刀在菜板上当当地响个不停,厨房外的天又成了一片灰白,碎雪时不时扬了起来,从厨房瓦缝里掉落下来,落到几人脖子里,冷得根生的两个儿子直哆嗦,把自己的后背往后脑勺缩去。
两个儿子不知是听了李有钱的话而生了惊悚,也不知是掉落到脖子后背的碎雪,都变得不自在起来,时不时把手放在大腿间,抖了起来,看看自己灶台的母亲,看看李有钱,又把目光往自己根生那儿看去。
“他们为什么不把他拿回家里的堂屋去?我们这儿不是要把棺材放堂屋里么!”根生大儿子海子不解地说着,说完继续抖自着自己的腿,把手从大腿间抽了出来放裤兜里去。
风越来越大,直把厨房的木门吹得嘎吱响,雪花渐渐密了起来。火塘里的青烟不断地聚集在厨房横梁上方,悬在横梁上的那几块腊肉在青烟中左摇右晃。
见大儿子一脸疑惑,根生解释道:
“人只有死在家里才能把他的棺材亭在堂屋里,那人若是死在外面,是不能把他接回到家里的,只能装进棺材放家门口。”
“尤其是那些横死的,上吊的,跳水的,被车撞死的,摔死在山里的,被狼吃了一半的,都是不能往家里拿的,别说不能往堂屋里放,自家大门前也不能放,要放到一个偏僻的犄角旮旯里,就是人不直接看到的地方。”李有钱解释着,手中的烟都往了抽,那烟前的一柱烟灰弯弯地低下了头,随着他手指一弹,很快掉了下去,在火塘前的地上碎了开去。
“那些人为什么不能拿回家里再抬出去?”根生大儿子一脸茫然地问着,把手从裤兜里拿了出来,双腿也不自觉停下了抖颤,把眼睛在自己父亲和李有钱之前来回地转。
“那些人都是不得好死的,就是说死得难看,死相不好,不吉利,不能往家里抬。年纪大的还能进祖坟,年纪小的直接祖坟都进不了。”李有钱一脸严肃地说着,掏出衣兜里的烟给根生递了一根,自己也取了一根抽了起来。
“那往哪里埋?”根生大儿子海子不停地询问着,似乎对生死的问题兴趣颇深。
“别老是问这些生呀死的问题,没什么好说的。”根生点了烟,看着大儿子训斥起来。小儿子一听死人的事儿,在板凳上再也没有说话,小脑袋里似乎也装了很多疑问,或许他不明白人死了终究是怎么一回事儿。或许是出于恐惧,根生小儿子没在发问。
“没事,小孩子有好奇是好事,不懂的就是要问。”李有钱对着根生说道。
“估计是有人捅了老天的屁股,到处窜稀,白拉拉一片。”李有钱开心玩笑,厨房外的雪飘飘洒洒,风却安静了下去,可以听见雪花落在篱笆墙上的声音,猪圈里的猪也难得消停了下去,真是千树万树梨花开,很快村里便能听到哭声。
“哭个屁哭,人活着的时候恨不得他死,把人往死里整,现在嗝屁了,往死里哭。真是猫哭耗子,这种人我见多了。真是母夜叉,狐狸精。你们是不知道哇!王富贵和他儿子大打出手的时候,王富贵他老婆帮着自己的儿子一起打。跟你们说个秘密,千万不能说出去。有人说王富贵的头其实是他老婆打坏的,也有的说是他儿子打坏的。这人都死逑掉了,谁知道呢。”说完,李有钱左顾右盼地打闪着自己的眼睛,好像泄露了天机似的。
“这面子是别人给的,也是自己给的。死了丈夫,那不还得哭一场,哭给自己看,还要哭给别人看。”根生说着,看了看自己的妻子。紧接着自言自语:
“做饭的人就应该利索点儿,要是像老驴推磨一般,一家人早早晚晚饿死。”
“别在那儿说风凉话,别以为我听不懂。坐吃等吃的人嘴巴是闲不住了。”根生妻子怒气中烧,把菜板上的青菜往大黑锅里丢去,那滚烫的油水差点溅落到灶台前根生的脸上。
“要是烫着我,有你好受的。笨手笨脚的,压根没有女人样,恨不得烫死我是不!”根生脸上堆满了愠色,狠狠地说着,还咬牙切齿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
“烫死了最好,免得天天受你的烂气。天儿冷,我就是晚起了几十分钟,你至于这样没事找事。”根生妻子同样不遑多让。
“你那是晚起了几十分钟?你知道我到水井那儿挑了多少水!我看你是眼瞎,看不见那锅里的缸里的水。我从未见过在大雪天里睡懒觉的女人,这样下去迟早房倒屋塌,永远翻不了身。”
见根生夫妇二人对骂起来,李有钱便不好意思插嘴,消停了下去。两个儿子也在火塘边沉默着,忍受着父母的对骂,也忍受着那寒冷的天气。
根生妻子把大锅盖盖到了一锅青菜上头,咣的一声,便出了厨房的门。
根生瞪了妻子的的背影一眼,在她走出厨房的时候在背后厉声说道:
“要是把那锅盖摔坏了,要你好看!你都值不得那个锅盖,你连锅盖都不如,还给我甩东西。”
妻子在厨房外说着回击的话:
“你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你个狗日的。你这辈子连做人两个字都不会写,还能指望你过上什么日子。”
见根生和妻子二人越吵越凶,李有钱终于忍不住说了起来。
“别吵了别吵了,好男不跟女斗。跟一个女人瞎计较什么,退一步就好,退一步就消停了。”见好友夹在中间也失了面子,根生索性不再理会自己的妻子,任由她说,也任由她做。
“这么大的雪,那守灵的也估计够呛。”李有钱所有心事地说着,雪是一个没完没了,几人前胸贴着火塘,都露出黄紫色的脸,脸尽管被晒得火辣,那后背却在春节前的暴风雪冻出了鸡皮疙瘩,真是冰火两重天,根生示意大儿子往火堆里添柴加薪,让本已经高高堆起的火堆愈发地高了上去,却燃烧得不是那么充分,仍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断朝不大的厨房里冒着青烟。很快那满屋子的烟气把两个儿子的眼泪都熏了出来,都成了泪人,在火塘边挤眉弄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根生家生了什么不得的悲戚事。
“那得冻出屎来,这天气真是遭罪。死逼掉的人在棺材里躺着,身边的人还得忍受着风雪守着他,人一死就是麻烦。这雪要是好几天停不下来,王富贵估计得在村里过冬去了。”说完,李有钱心生窃喜,幸灾乐祸一般。
“这出殡的日子要是定了,哪怕下了一丈深的雪,也得把他扛出去。”根生说着,好像王富贵的死和自己生了莫大的关系,他难得对别人的生死上了心。
“阿爸,为什么直接把他抬到山里,非要在村里放几天?”根生大儿子红着眼问自己的父亲。
“你不得通知他的家人来送他一程,总不能让他一人孤零零地上西天,那不得成了鳏夫,他有一大家子,总要等一等他的亲人。”根生出了奇地回答着大儿子的问题。
“这人要是死了,是要分情况的。死去的人要是死得太年轻,当天就要把他埋了去,管他死在家中还是外边,立马就埋了。换句话说,这死掉的人若是上了年纪,是要看个黄历,挑个合适的日子再做决定,非得在在家里待上一阵子。村里以前有个人,死后在家中放了十几天,那时刚好是夏天,等他出殡那天,他的体液从棺材里不断渗出来,那叫一个臭,比起那死猪的腐臭还胜过几十倍。抬棺的村民都用嘴巴呼吸,为了不让他家人尴尬,抬棺的都不好意思捏住鼻子,就这样忍了一路。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啊!现在想想都是遭罪。”李有钱饶有兴致地聊起了村中的往事。
根生两个儿子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睛,一副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们头一次听说村里还有这等惊悚又稀奇的事情,这比拉弹弓打麻雀刺激多了。
“这事你两兄弟估计都不知道,那还是我和你们爸爸当小伙子那会儿的事了。你们还没生出来呢,你们的大姐估计是生出来了。”说完李有钱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根生和根生妻子,似乎要从他们两那儿得到什么明确的话儿。
“我们还有个姐姐?怎么听都没听说过。”根生大儿子惊诧地说着,把眼睛看到爸妈身上,也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厨房陷入一片沉默中,根生在埋头抽烟,火堆里的柴木偶尔发出啪啪的炸裂声,灶台上的妻子把煮好的青菜汤从大黑锅里舀到一个不大的盆子里,锅里不断冒着热气,锅铲哗哗地响着,锅底的菜汤也生了抱怨一般哧啦哧啦地闹着不停。
“你两兄弟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叫海鹰。五六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后来才有了你们两兄弟。”根生开口说了话,打破了厨房中可怕的寂静,屋外的雪像着了魔似的纷纷坠落,世界陷入一片茫茫苍苍,往厨房外看去,篱笆墙上头的积雪又厚了不少,院子里的几棵常青树在白色的雪冠下露出隐约的绿色,篱笆墙东边红色的土坡也全然地被冬雪淹没了,雪坡上一小片干枯的鱼腥草茎秆在暴雪中显现出不清晰的黑色。矮小的猪圈和牛棚上都压满了厚厚的白雪,那简陋的栅栏门的横杆朝上的面上也落了几道顺溜的雪线,厨房西边的橡树林也陷入一片寂静中,偶尔有积雪从树冠上掉落,林子里顿时嘟的响起声音,像有什么人从树上掉落下来,让人心生惊寒。
根生妻子把矮小的小饭桌拉摆到两个儿子身后,把放在灶台上炒好的土豆片端了过来,紧接着支着双手把一小盆青菜端到小饭桌上,拿了放在搪瓷盆里的碗筷,打开火塘边的一小锅米饭,盛起了饭,缄默着,嘴巴好像被针线牢牢缝紧了。
一家人开始在火塘边吃起了饭,李有钱自觉言失,再三拒绝根生妻子二人的劝饭,不再说什么话,安静地抽着自己的烟,时不时提了茶杯的耳柄喝着茶,厨房里一阵阵碗筷碰撞的声音。
根生觉察到李有钱的不自在,主动说了话。
“明天宰年猪,你明天得过来辛苦一下。明天估计要遭点罪,这雪要是停上一天算我们走运。看这个鬼样子是没希望了。”根生边吃着饭边说着。
“说哪儿的话,你不说我也会摸过来的。明天要是如你所说停那么一天的雪,估计会好很多。你的开水估计今晚就得烧去,这么冷的天估计一时半会开不了。”李有钱放下心里的不舒服,又与根生唠了起来。根生妻子和两个儿子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
“是的,今晚就得起火烧水了。始终让水温着,就算明早再烧,那也快不少。冬天烧个水比登天还难。”根生说着,提起烧水壶往自己茶杯里倒了开水,壶嘴扑通扑通地滋出声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