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书》,或者干脆点,直接说法家这批人吧。
他们确实很厉害,把人性研究的非常透彻。
以至于他们在此基础上设计出来的各种制度,能够让国君像驱赶牲畜一样驱使百姓。
但是他们唯独忘了一件事情。
人是人,不是畜生!
倘若秦人连生孩子这种事情,都要被大秦规定在法令之中。
那么秦人,还是人吗?
韩宿为扶苏揭露了大秦一统天下的背后一面。
那是无数老秦人无辜又无奈的一生。
以至于秦灭之时,大秦的基本盘,关中百姓们心不向秦,反而偏向于约法三章的刘邦。
这口锅,法家得背。
……
韩宿并不知道自己指点江山还有人偷听。不然的话,他也许会说的含蓄一些。
而此时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个大巴掌一样,狠狠地扇在偷听之人的脸上。
嬴政,这位大秦皇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还从未被人这么打脸过。
就在不久之前,韩宿还在墙对面拍他的马屁,夸赞秦始皇帝是天下大势,是千古一帝。
结果他转过身来就把嬴政说成了个无道暴君。
赵高跟蒙毅此时也全都懵逼了,呆坐在坐榻上,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他们没想到韩宿批判起法家来竟然会如此犀利。而感受到嬴政的目光,这两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嬴政看了看自己左右两个近侍,有心想要辩解两句。
修建驰道那是为了大秦便利,修建长城那是需要抵抗匈奴,匈奴百越都是敌国当然要打,至于骊山墓和阿房宫,他这个大秦皇帝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然而就跟扶苏一样,嬴政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因为韩宿说的没错。
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可他们这七世的丰功伟绩,全都是建立在老秦人的身上啊!
……
而韩宿还在输出。
他接下来的话丝毫不留情面。
感受到韩宿那冷冽的眼神,扶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你以为我们在这里探讨儒法之争,那这儒家,法家,就是大秦的根基了?”
“错了!”
“大秦的根基,是秦人!”
而秦人,已经厌战了。
战争是一个国家最耗费钱财资源的动作。
而秦国发动战争所用的钱财,全是从老秦人身上拿来的!
当秦人能够从战争中获利之时,他们还能够勉强忍受身上的大山,身后的猛虎。
秦灭六国,还有好处可以拿。秦人能从中获取功爵,财富。
可是那匈奴百越都是蛮荒之地,秦始皇派兵攻打它们,秦人能获得什么呢?
他们什么也得不到,秦人只付出了生命。
秦法严苛,劳役繁重。
每个秦人都在法家制定的这套制度下,按部就班的为大秦贡献着自己的价值。
他们已经厌倦了这一切了。
如今始皇帝还活着,自然可以威慑镇压一切。
可是,等嬴政死了呢?
被大秦压制的六国贵族,
被法家压制的诸子百家,
还有被严苛的大秦律法压制着的黎民百姓!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韩宿把历史上接下来发生过的一幕幕景象推演给扶苏。
“大秦,就要二世而亡了!”
……
“噗通”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打翻在地。
密室之中,几人看去,原来是赵高太过激动,拿笔时衣袖不小心把酒壶打翻在桌案上了。
清澈酒水洒落在青色竹简上,还未干透的烟黑墨迹渐渐晕染开来。
竹简上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
但是他们都不在意了。
安静片刻后,嬴政苦笑道:
“这竖子,还真把朕给说服了!”
韩宿所推演的未来,本身就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嬴政低头沉思不语,他是越想,越觉得韩宿所说一切,很有可能发生。
倘若秦继续用法家治国会导致二世而亡,
那么儒法之争中,嬴政当然不会再偏向法家。
当然,他也不会偏向儒家,而是会利用两家之争,趁机寻找合适的治国方略。
又是“噗通”一声,打断了嬴政的思索。
“陛下!此子危言耸听罢了!”
只见赵高跪倒在地上,言辞恳切,
“国之大事,岂能因其一言废行?!”
赵高就是秦国用法家治国的典型受益者,他身处法家利益集团之中,自然不肯让法家失势。
“卿起来罢!”
嬴政当然看透了赵高所想,
他自然也不愿韩宿所说是真的。
只不过……
嬴政暗叹一声:
“且听他接下来要如何讲罢!”
……
韩宿拿起酒杯解了解渴。
突然脑袋左右看了看,他依稀之间,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紧接着他又看向坐在对面的扶苏。
只见扶苏脸色苍白,嘴唇颤抖,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位如玉般的贵公子感受到了极大震撼。
他只是想要在儒法之争中,解开儒家死局罢了。
可怎么……怎么……
怎么韩先生就把大秦给说死了啊!!!
他注意到韩宿的眼光,这才伸手也拿起酒杯,润一润嗓子。
“韩先生,这……这不至于吧?”
扶苏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一笑,缓解尴尬。
“怎么看,大秦都还在蒸蒸日上啊!”
大秦刚刚一统天下,还在始皇帝的命令下南征北战,还在全国设郡县,实行秦制,怎么看都是国力鼎盛的表现啊!
百万将士戍边,就算是亡国,也不至于二世而亡吧!
韩宿突然沉默了一下,他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不久之前才上演过。
自己这个学生哪里都好,就是不愿接受现实。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他是秦人嘛,还是秦人中的贵族阶级。
韩宿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那就让为师来拷打拷打你吧!
“不至于?怎么不至于?”
韩宿指着杯中酒水,示意道:
“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自己想想,倘若你不是大秦贵族,而是一介黔首平民百姓,你会过的如何?”
“赋税繁重,还得参加劳役,耕种一半的粮食都要上交国家。”
“就这,还会因为赶路的时候遇到下大雨误了时期被砍脑袋!”
“是你,你会怎样?”
“而大秦之内全是这样的人!”
“你说,会发生什么?”
扶苏看着杯中荡漾的清酒瞠目结舌。
而这还没完。
韩宿站了起来,然后改变适才豪迈不羁的坐姿,正襟危坐。
他抬头,看向窗外的太阳。
阳光是如此耀眼,却依然感召着夸父们的追随。
韩宿神情肃穆,这是他对接下来要说的这句话,还有历史上因为这句话而牺牲无数的华夏子孙的尊重。
……
此时此刻。
秦国,阳城,一处农田中。
烈日炎炎。
一位身材颇为健壮的青年正用力把锄头锄进地里。
突然,他抬头看了眼太阳,丢下手里的锄头,一屁股坐在田埂上。
他眼色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还在忙着耕作的同乡们,似乎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就这么坐了一会,他突然开口说道:“苟富贵,无相忘。”
“陈涉,你想什么呢?就咱们?一群被人家雇过来种地的?”
“还富贵呢!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别墨迹了,快干活吧!”
同乡们听到陈涉的话,纷纷笑了起来。
这个叫陈涉的年轻人也不以为意,抬起头来,眯着眼又一次看向太阳,低声叹息了一句:“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燕雀怎么能知道鸿鹄的志向呢?
这位自比鸿鹄的年轻人并不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将会说出的另一句名言,此时竟提前被一位咸阳狱的囚犯说出来了。
……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