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涉抬起头眯着眼看太阳的时候,
韩宿也正仰着脸,沐浴着从天窗上洒射下来的阳光。
而陈胜十年之后在大泽乡起义时说出来的那句名言,
此时也被韩宿轻声念了出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忽然!
可能是一片阴云飘过,耀眼的阳光瞬间不见。
就好像那场十年后在大泽乡下起来的大雨,要穿越时空凭空出现在咸阳一般。
扶苏猛然抬头,他那双丹凤眼已经瞪的不能再大了!
他身子颤栗,抖抖索索地举起一只手指着韩宿,这么简单的动作,就仿佛耗尽了扶苏全身的力气。
这位克己守礼的儒生在进入狱室之后第一次这么失态!
他的眼中先是一片茫然,大脑正在全力运转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以及它会带来什么,紧接着扶苏的脸色就变了,眼神也变得十分震撼,随后又是疑惑不解。
“先生,也是韩国王室啊!”
……
韩宿清澈的嗓音音量并不大。
透过那面传音墙壁之后,声音自然就变得更细了。
然而当这八个字穿过墙壁,传到密室之中时,却如同惊雷一般振聋发聩,在这几人的耳边回荡着!
嬴政猛地一下从塌上站了起来,因为用力过猛还碰到了坐榻前面的桌案发出“哐”的一声。
但嬴政顾不上疼痛了,他的心情犹如桌案上悬挂的毛笔一般飘浮摇曳!
这位一统天下的华夏千古帝王神色愕然的盯着前面,漆黑的视线仿佛要透过这面特制墙面直视到韩宿面前。
即便是几年前,嬴政从那缓缓摊开的燕国地图中看到那炳发绿的淬毒匕首时,也未有如今这般失态!
突然,旁边一声“噗通”响声,把嬴政失神中唤醒,只见他那名喜怒不形于色的近侍,蒙毅,不知何时已经跪在地上。
“陛下!”
蒙毅以头抢地。
这位大秦内府总管向来沉稳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
“陛下!”
“此子!断不可留!”
王侯将相!
他蒙氏一族三代侍秦,这说的就是他们啊!!!
嬴政低头看着蒙毅的动作,再一次陷入失神之中。
这个年轻人,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是要与全天下的贵族为敌啊!!
赵高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他原本白皙的面庞此刻因为振奋带着一片不正常的血红。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赵高双目失神小声呢喃,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赵高与蒙毅不同,他出身卑微,其母亲是秦国的囚犯。他用尽全力向上爬,一生的目标就是为了这四个字,“王侯将相”啊!
这句话给他的震动,要比其他人大的多!
不对,不能说是震动了,这简直就是在蛊惑!
蛊惑人心!
没人注意到赵高的失态,密室里每个人都心神不宁。
嬴政盯着蒙毅看了半晌,都忘了让他先起来。
良久,这位大秦帝皇才苦笑一声。
此时此刻,嬴政也不用再多想了!
倘若秦国继续用法家,以严刑峻法治国,那么一切,都会跟墙壁对面狱室里那个年轻人所推演的一样。
伐无道,诛暴秦。
就算他收天下之兵,弱天下之民,那又如何?
只要韩宿所说的这句口号喊出来,那么他之前所描述的“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一切都会成真。
作为一名统治者,嬴政太清楚这句话,有多么的能煽动人心。
只看蒙毅与赵高的表现就知道了!
这两人身居庙堂高位尚且如此,何况黔首呢?
嬴政自己都不敢想象要如何处理这个场面,到时候,那就是天下反秦了啊!!
大秦,就真的要二世而亡了!
嬴政深邃的目光看似落在蒙毅的背上,实则在思量着隔壁的韩宿。
黑色袖袍里的手掌松开又攥紧,嬴政心中也在犹豫,到底要如何处理这个“把大秦说死”的年轻人。
只凭韩宿说的这句话,他就是整个大秦的威胁。
可是嬴政的爱才之心又不合时宜的出现了,同样是韩国王室子孙,同样是关在监狱里,韩宿让他想起了多年之前见过的那个同样惊才艳艳的年轻人。
“呼!”
嬴政长出一口气,韩非之死在他看来是个极大的遗憾。
他向来果断,很少有这般犹豫的时候。
“到底要不要杀?”
……
韩宿并不知道自己又一次要被视作威胁处理掉了。
他若是知道嬴政所想,怕不是会马上放下此刻这一派名师的架子,立马躺在嬴政面前大喊:
“杀!求你快杀!快点动手吧!”
狱室里,韩宿对自己刚才的表现非常满意。
用别人的话来装逼就是爽呐!
陈胜这句台词的煽动性实在是太强了。
跟他比起来,后世的那些造反口号,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什么“冲天乡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什么“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都太弱了——不是说这些口号煽动性不强——而是陈胜这句话太强了。
只看扶苏此时的表现就知道了,
这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就跟丢了魂似的。
他眼神茫然没了焦距,已然开始怀疑人生。
这位可怜大秦长公子在韩宿这里遭遇到了接二连三的震撼。
天可怜见,他一开始只是想要解救儒家罢了。
现在好了,大秦被韩先生给说死了,他得想办法解救大秦了!
而问题就在于,韩宿的这套推演逻辑毫无漏洞。
你可以说他是纸上谈兵罢了。
但他所说的每个观点,都能从大秦中找到现实依据。
扶苏怔怔良久,眼中才重现光彩,只是这次看向韩先生的眼神中却带上了一丝幽怨。
他算是明白了,韩宿要用什么办法解决儒法之争了。
可不是嘛,大秦都没了,他们还争个屁啊!!!
韩宿坦然接受扶苏那幽怨的眼神,脸上还笑了笑。
他只说了帮忙解决大秦的儒法之争,可没说要解决大汉的儒法之争啊!
“有为师在你怕什么!”
“到时候你找地方躲几年,等天下平定后再出来不就行了?”
韩宿伸手拍拍扶苏肩膀,安慰道。
这些贵族阶级一个个的全都是狗大户,家里的钱财够普通百姓用几百辈子,苟起来完全够用了。
就算是散财招兵买马,说不定还能当上一方枭雄呢。
扶苏目光依然幽怨,他嘴皮子动了动,不知道该说啥。
倘若他真的只是秦国一个勋贵,那躲起来也就躲了。
可他是谁?他是大秦长公子,嬴政的大儿子啊!
说不定大秦二世而亡,就要亡在他的手上!
他跑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