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咋还没出来!”我在电话的一头咆哮着。
玛德,谁家好人让朋友在一月的大雪中苦等半个小时啊。别怪我早到,而是因为与他约定的时间本就是七点半,我可是个守时的人。
“哦哦哦,我们班被留下来打扫卫生了,你要等一会儿。”
“快点!”我没生好气地回道。
大概是我等得太久了吧,在之后的某一瞬间,我突然发觉,天地之间除了碎雪以外,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眼前雪地的脚印无法证明先前是否有人走过那里,吱吱嘎嘎的踩雪声仿佛从天边飘来,漫延了整个粉红色的天空。
真的很想一下子躺在那里。
随着噪音的逐渐逼近,我抬起头,看到了他。
“啊呀,我也没想到会打扫那么久,那个操场上好像也就我们班留到了最后。”昊昊说道。
“走吧。”
我们慢慢走到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眼睛漫无目的地在公交车站表上四处游荡,最终有没有找到一辆准确的可以到达汉博广场的班车。
“就这辆吧,好像离那里挺近的。”我说道。
“好。”
雪越来越大了。
车轮碾过积雪的“呼呼”的声音渐行渐远,粉红色的天空仿佛慢慢落下。
待到万籁静寞时,天与地相接在一起。
“雨?”
车窗被雨水打碎,折射出五彩的斑斓,穿城河的水逐渐漫溢上来,世界仿佛融化在其中。
哗啦!
我挣扎着爬出泳池,踩着硌脚的地面,向更衣间走去。
半晌后,我和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游泳馆。
此时夕阳正好。
“没想到还能看见他们呐。”我说道。
“嗯,我之前确实不知道他们也会来游泳。”昊昊补充道。
我们并肩走着,直到黄昏照耀不到的地方。
“原本上了初中的我,是无比怀念小学的过去的。”我低着头说道。
“只是如今一见,却又仿佛从未离去。”
“喂!我们这是在哪?”我突然回神。
这雪,纷纷扬扬。
而我们,站在一个我所不知道的站台下。
“看来这路车到不了汉博呐。”我笑着说道。
“沿着河走过去吧。”我继续说道。
干枯的树枝逐渐无法承受积雪的重量,纷纷弯下腰。此时对着它们踹上一下,那简直就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记得我的父亲经常带我这么干。
一路上行人稀少,脚印的痕迹稀稀疏疏,有许多间间断断的,或许也有许多早已被掩埋。
北风从不顾及离人的苦楚,只愿拿和刀一样利的风刃,肆意刮碰脆弱且敏感的肉体,嘲笑他们蹒跚的身姿。
路还有多远?
“怎么样啊,这个期末考了多少分?”我害怕这有些不合时宜,但依旧这样问他。
“嗯嗯~~考了个年级二十,五百多分吧。”笑意无法压抑的他说道。
仿若一下子天光大亮,极寒似乎于他而言也早已消亡。作为他的朋友,我自然高兴能够沾染些他的福泽,但内心的严冬,却麻痹了我的心神,以至于面部居然毫无反应。
“可以啊你,下次再努力努力不就直接第一了嘛。”我笑着说道。
“唉~~~那也很难了,而且就我们学校而言,年级前二十也才有考一本的资格。”他又哀伤地说道。
虽然很不愿直说,但现实如此,他也的确意识到自己所言非虚。他所在的高中只能说在我们市是靠后的存在。即便在进入高中后,自己拼命地努力,以图去弥补初中的过错,但人生的轨迹,早在这个大雪夜之前的很久很久,就已经决定了。
这也是为什么,本应该极度嫉妒的我,依旧是面无表情。
“没事的,就凭你现在的水平,一本应该是稳了。”我安慰道。
“嗯………得保持住这个成绩才行。”他补充道。
“哦对了,那个铭远这次也考了前二十名。”经历了一段难堪的沉默后,他开了口。
“哦?那他学的也可以呐。”我搪塞道。
毕竟我对那人的印象,只是局限于“小学那个和猴子一样的同学”,他能考得比昊昊高,我还是有些意外的。
这估计也是我对朋友所特有的“偏爱”吧。
“小学那些人,还真是………天赋异禀呐…”我也在那里感叹道。
相对无言。
这便是令我恼怒的一点了。进入高中的我们,那时就已经被未来的不可承受之重压低了脊梁。以至于出游之时,两人并肩而走,却又只是低头看地,洁白无瑕的地。
两颗本该相连的心,如今仿佛一颗在公园的岸边,一颗在汉博的岸边,中间隔的,是将星河倒映的河水。
嗯………起码现在河水干涸,显得两颗心,才不会是那么遥远。
“哦,我们到了。”望向对岸的灯火阑珊,我这么对他说。
和汉博的喧闹相比,世纪公园的寂静仿佛能压死一个个深处暗夜的人们。除非雪花从树枝上掉落,否则你不能听见一点声音。
好吧,这实在是过于夸张了。雪夜的黑暗,绝非只是看到的那么简单,它是会慢慢嵌入你的心中的。但凡内心焦躁或者本就消沉的人,若是长时间处于这样的环境中,便会觉得,是这个雪夜在试着逼疯你,并且它几乎要成功了。
孤独,害怕,寒冷,一同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嘲弄着你。他们碾过你的生命就如同雪花飘落一般容易。
通过河上的石桥后,我们经过了巨大的喷泉广场,到达了汉博广场。
现在想来,还真是无聊啊。我们几乎每次前去汉博,都是蜗在一家披萨店的二楼打游戏。我很喜欢他家的肉酱焗面,爆浆鸡排…………就是没尝过他们家的披萨。
一家不太正宗的披萨店,是如今身处成都的我如何也得不到的。
“来来,今天随便打!”
“抱歉,我们要下班了。”服务员很礼貌地提醒我。
“哦,好的。”我平静地收拾了东西,等着十二月的寒风,独自离开了那里。
此时不过刚十一点,但由于是疫情期间,所以每个店铺不仅限制了人流数量,关门的时间也大大提前了。
店外的天空飘荡着碎雪,深邃无垠的是那并无半点星辰点缀的虚空。
耳机里放着如何也听不懂的日语歌,配上这无边雪景,倒像是这世间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一样。
我很是享受与这一般的感觉,不用在意他人的看法,不用回应杂七杂八的与自己的“心之所向”不同的声音,不用承担任何的责任……我喜欢一切从简的享受。
“我自己打车回好了。”他看完了手机,对我说道。
“我妈给我叫了一辆车,额……等会儿就到了。”
我斜着眼睛看着他,不可否认,那眼神中多少带点轻蔑了。
“得了吧,外面这么大的雪,你万一走丢了,或者冻死在外面,怎么办啊!”我夸张地笑着说道。
“况且我也喜欢走路,就送你一段吧。”我补充道。
“好。”
真是有鹅毛大小的雪花向我们砸下来。即便是一向喜欢赏雪的我那时也不敢直视她们,就仿佛下一个瞬间她们就会把我的眼球砸烂。
而地面,也早是一片雪白。
我喜欢穿着我的长靴,去踩雪的那种感觉,哦当然了,还有个附加的条件,那就是“我的身边没有其他的人”。
不过既然选择送他,那么我此行的目的便不再是“踩雪”。
我们沿着银都酒店门口的大道,一路向上,直到快要走到客运站的路口,接他的车终于到了。
我已经忘记了在那之前我们交谈了什么,或许是某款很火的游戏(我也经常借此嘲讽他们那些沉迷于二次元游戏并几乎快要将游戏里的一切代入生活的那些人);或许我在嘲讽他的“路痴”面目,毕竟都在这个小城待了快十七年的人了,连这点路都记不住;或许我们也在讨论一些关于未来的话题。
而我在最后,估计也会说“未来的一切,就交由未来去决定吧!”这种带有总结性的话语。
“去吧,到家了给我说一声。”我对他说。
卿何去兮载离忧!
等他上车后,我呆呆地目视着汽车离去的方向。待到寒气侵沿至眉梢时,我转身离去,直面漫天飞雪。
雪花飘落在身上,却并不会融化。他们慢慢地,慢慢地,由我的肩膀,走过我的心房,漫游到我的手臂。
我横起胳膊,看着那尚未融化的拥有完全之体的雪花,是那么的不真实。
不知不觉中,我似乎已经穿越了无人的长街,寂静的林间小路,只有手机照片里在路灯下才显现得十分清晰的雪花能证明我曾走过那些路。
而现在,我确确实实已经站在了小区的门口。
没有崭新亦或者破旧的牌匾,只有一根行将就木的简易栏杆拦在入口出,旁边哆哆嗦嗦地站着一套在昏暗的路灯下才能看清的学校模样的书桌。只有门卫室里若隐若现的灯光才能提醒我这一片还算“人为管理”的区域。
我曾在这里与一些人相识,相遇,相离。而那些个陈年旧事,却连像那套书桌一样苟存于世都没有做到,反而是如同那一夜的雪花般消逝了。而在文字中尽量保存它们,或许就是我乐于写诗的意义吧(也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动力)。
我直接拉开了早已形同虚设的铁门,向着远处的车站走去。在那里,我看见了子轩。
杂乱无章的胡须,精修过两鬓的头发高高隆起,即便是有着白色头戴式耳机的束缚也显得十分明显。
夕阳正好,化作叶间的点点高光,在这灿烂的日子里熠熠生辉。
“就我们俩吗?”他问道。
“他们先去那边了。”我回道。
等待的公交车终于到了,我们很幸运,在大夏天的晚高峰还能坐上开着空调并且还有双人座位的十一路。
“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子轩接了一通电话后说道。
“他们已经送到我家里了,我爸签收的。”
“哦?矿大的?”我问道。
之所以直接问“是否是矿大的”,那是因为早在前一阵子填报志愿时,他就和我们说了,他的第一志愿是矿大。而我知道,他做事向来是十拿九稳的。
“嗯。”他微微一笑,哼道。
“话说你的录取通知书呢。”他问我。
“应该在路上吧,不清楚…………这几天估计就到了吧。”我有气无力地回道。
生活总是为我开启困难模式,即便是如此小心谨慎,如此贪生怕死,但上天似乎并不想轻易饶了我。他肆意地挤压着我周边的空气,想让我窒息至死,但又在我明明已经无法承受之时放我一马,就这样回环往复…
原来早在那时,我就已经失去了对未来的期待了。
公交车驶过了高架桥。
“唉,本来是想叫你一起和我去矿大的,但我们那又是挖矿的,我觉得可能不适合你。”子轩那时对我说道。
“嗯………我反正是干不了什么体力活了,不过你们那个挖矿的专业,应该是有专业的机器操纵的吧……总不可能让你们这些211大学生亲自拿着稿子去挖吧。”我打趣道。
“欸~应该是可以操纵机器的,不过下矿肯定是要下的。”他笑着对我说道。
“如果真的自己去挖矿,那还上高中干什么,直接初中毕业就去打工得了。”我突然愤懑不平道。
当然,这是不现实的,对于他而言。
“喂?你在哪里啊?”下了车后,我接到了靓靓的电话。
嗯,要不是那家有着漂亮服务员小姐姐的串串店倒闭了,我们确实不用迎着这大夏天的晚阳,像趵突泉一样冒着汗。
“那我们去哪里吃啊?”我问道。
子轩没有可说的地方,而看起来穿着考究的昊昊也只是说“看你的”……嗯,谈了女朋友是有些变化的。
“那就去永升四楼吧。”
“那筐酥肉我愿称之为这家火锅店之最。”子轩拍着肚皮说道。
“什么意思嘛!火锅不好吃吗。”我生气地问道。
“不如酥肉。”子轩继续嘴硬道。
零零落落的雪花慢悠悠地,在空中轻舞着。略显寂静的街道上,行人对泥泞的雪水避之不及。
我们共同走过了无人的马路,爬上了无人的石桥,到达了对岸的汉博。
那里依旧灯火阑珊,地上残留的烟花碎屑昭示着人们对于新年的向往。这同时也代表着他们面对未知的、似乎注定不容易的未来的勇气。
“你们等我一下,我去买杯奶茶。”靓靓对我们说道。
“好啊。”我和子轩回道。
和公园的沉寂完全不同,跨年夜的汉博人声鼎沸。老人,小孩,情侣…像是无数条交错杂交的线,在这个短暂的时刻短暂地汇聚在一起。
“欸,好像快‘明年’了。”我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显示已经二十三点五十八了。
而靓靓显然不会出来。
“得了,看来我们得站在这店外面跨年了。”子轩笑着对我说。
“快点快点,马上十二点了!”看着指针一下一下地跳向“十二”,飞舞的雪花似乎也定在了原处,而街上的行人大都对此不闻不问,依旧尽情享受对于他们而言弥足珍贵的时刻。
“五,四,三,二,一!”我和子轩齐声喊道。
“新年快乐!”
事后,靓靓提了三杯奶茶出来时,才知道自己光买奶茶都花了“两年”的时间。
之后那一年的跨年,我们没有在一起。
而如今再回忆,所剩的也不过是空间里积了灰的照片,以及那杯跨越了两个年份的奶茶。彼时的世界与我们,与现在的世界和我们,早已不是一个事物。
现在是二三年十二月九号,凌晨十二点四十八,成都某大学的宿舍。
成都的冬风勾勒出未来的形状。她也在提醒我,过去的一切还不可忘记。
彼时的夕阳、朝露、嫩叶,还萦绕着彼时的我们放肆的笑声。在某个雪夜时,奏鸣无声之深深切切的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