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晋卿栾书 中行献子弑杀晋厉公

在鲁成公十七年(公元前574年)六月的柯陵盟会上,周朝卿士单襄公看到了晋厉公走路时目中无人、脚步抬得很高;晋卿郤锜言语多有冒犯,郤犨谈吐善绕弯子,郤至自吹自擂,还看到了齐卿国武子说话毫无顾忌。鲁成公见到单襄公时,十分委屈地谈到晋国对鲁的责难,以及郤犨在晋侯面前诬陷自己的事。单襄公说:“鲁侯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晋国很快就要发生内乱,晋侯和三郤恐怕都要大难临头了。”

鲁成公说:“寡人担心躲不过晋侯的问罪,单卿说晋将有内乱,何以得知?”

单襄公答道:“我不是太史,怎知天意?只是看到晋侯的神态,听到三郤的言谈,觉得他们必将遭受灾祸。观察一个人的仪容就可以知道他的内心,眼睛用来观察怎样行动合适,脚步与之配合。如今晋侯眼望远处而脚步抬得很高,他的内心一定在想别的。与诸侯会盟是国家大事,由此可以观察兴亡。郤氏是晋国受宠之人,族中有三人为卿,五人为大夫,应该警惕了。地位越高垮台越快,味道越美毒性越大。如今郤氏三兄弟,大哥言语冒犯,老二说话绕弯子,小弟则自我吹嘘。言语冒犯会欺凌别人,绕弯子会诬赖别人,自我吹嘘会掩盖别人。郤氏有如此的宠信,再加上这三种怨恨,还有谁能容忍他们呢?所以我说鲁侯不必担心晋国。”

单襄公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齐国的国武子也将有难。他处在淫乱的国度,却喜欢毫无顾忌地直言,指出别人的过失,这是引来怨恨的根源。只有善良之人才能接受毫无忌讳的直言,齐国有这样的人吗?”

这是六月份的事,鲁成公回到曲阜,密切关注着晋国和齐国朝中的动向,齐国在第二年正月就发生了国武子被杀的事件,而且国武子的小儿子国弱还前来投奔了鲁国。齐侯在当月派出使臣来到曲阜,请求鲁国放归国弱,为国氏在齐国延续血脉,此举符合周礼,鲁成公也只好应允。

晋国也是在鲁成公十七年冬天到第二年正月之间发生了内乱。

晋厉公生活奢靡,众大夫多投其所好,以博得他的宠信。自从鄢陵之战得胜归国后,晋厉公想专门任用自己宠信的大夫,同时撤换掉全部其他大夫。晋卿中有一位叫胥童的,他的父亲是晋卿胥克,在二十七年之前,被当时的晋卿郤缺废去了晋卿和下军副帅职务,心中对郤氏充满了仇恨。而今朝中如日中天的三郤,都是郤缺的子侄。晋厉公另一位宠臣叫夷阳五,他的土地被郤锜侵夺,也对郤氏恨之入骨。厉公还有一位宠臣叫长鱼矫,郤犨也与长鱼矫争夺过土地,郤犨竟然曾抓了长鱼矫并把他与他的父母、妻子、儿女绑在同一根车辕上。

正卿栾书也非常怨恨郤至,因为他不服从自己的命令而打败了楚军,因此想要废掉郤至的晋卿和新军副帅职位。栾书让被晋国俘虏的楚公子茷禀报晋厉公说:“鄢陵之战,郤至暗中与寡君联络,说诸侯联军尚未到达,晋军各军将帅没有完全就位,晋军一定会失败,郤至愿拥立孙周(晋襄公曾孙,后来的晋悼公)来事奉楚王。”晋厉公一听,这不是造反吗?马上召见正卿栾书,问有没有这回事?栾书回禀道:“恐怕这是真的!不然的话,难道他在战场上不怕死而接待楚王的使者吗?国君何不派他出使京师而考察一下呢?”此时,晋襄公曾孙姬孙周正在洛邑跟随单襄公任事,栾书故意让郤至访问京师,单襄公、孙周必然负责接待郤至,容易造成郤至拉拢孙周并密谋的假象。于是就有了一年之前(鲁成公十六年)郤至到京师洛邑献捷,那次郤至在单襄公面前多次夸耀自己在鄢陵之战中的功绩,单襄公从他的言语就断定郤至必遭祸难。晋厉公也暗中派人在京师盯着郤至的一言一行,看到郤至与孙周多次见面,确信了郤至与孙周图谋不轨的事实,晋厉公由此开始痛恨欲将反叛的郤至。

一次晋厉公外出田猎,带着后宫姬妾,他们先射杀猎物后,饮酒作乐,随后让众大夫射猎。依周礼,诸侯国君外出田猎,妇人不应参与,晋厉公对大夫已蔑视到了如此程度。郤至射杀了一头野猪,要奉献给晋厉公,被晋厉公的寺人孟张夺去,郤至大怒,一箭射死了孟张。晋厉公听到禀报后大叫:“郤至欺负寡人!”盛怒之下的晋厉公要拿郤至开刀,宠臣胥童奏道:“要除郤至,必定要三郤一起除掉。他们是大族,招致了太多的怨恨,群臣会拥护的。除掉了大族,国君就不会被他们胁迫;讨伐积怨多的人容易成功。”晋厉公首肯,命胥童做好准备。

郤氏听说后,郤锜想带兵攻打晋侯,他说:“即使死了,也不轻饶了他!”郤至劝说道:“身为人臣,不能背叛国君、发动叛乱、伤害百姓。否则谁还会亲近我们?死后徒增太多的怨恨,意义何在?国君要杀臣子,能把国君怎样?我如果有罪,现在才死已经算晚了;国君如果滥杀无辜,就会失去百姓,他还想要安定吗?还是听候君命吧,受君之禄,因此才能聚集亲族。有了亲族而和国君对抗,此乃大罪啊!”

十二月二十六日,胥童、夷阳五奉晋厉公之命,率领甲士八百人,准备攻打郤氏府邸。另一位晋侯的宠臣长鱼矫请求不要如此兴师动众,自有办法解决三郤,晋厉公派大夫清沸魋(tuí)协助他。长鱼矫在大臣们上朝的时候,和大夫清沸魋持戈相向,衣襟相结,看上去是要打架的样子。三郤要在台榭里为他们评理,二人持戈进入台榭,长鱼矫用戟刺死了郤锜、郤犨,郤至站起来就跑,嘴里说着:“被冤枉死还不如快逃。”长鱼矫追到郤至的车驾前,用戈刺死了郤至,三郤都被陈尸于朝堂之上。

胥童则率领甲士在朝堂上劫持了正卿栾书和晋卿中行献子(荀偃),长鱼矫启奏晋厉公说:“不杀死二人,必祸及国君。”晋厉公摇摇头说:“一个早上就陈尸三卿于朝堂,寡人不忍再杀了!”

长鱼矫说道:“国君不忍,别人可将会忍心加害国君。”意思是说,国君您不杀掉栾书和中行献子,他们就会杀害国君您。说完之后,长鱼矫一看晋厉公还没有下令诛杀栾书和中行献子的意思,自己就逃奔狄国而去。

晋厉公任命胥童担任晋卿,派人放了栾书和中行献子二卿,对他们说:“寡人讨伐郤氏,郤氏已经伏法。惊扰了二卿,二卿不要放在心上,还是复位履行你们的职责吧。”栾书、中行献子再拜叩首说道:“国君讨伐有罪之人,而免臣一死,这是国君的恩惠。我们二人就是死了也不敢忘记国君的恩德!”二人出宫之后,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还活着。他们对望了一眼,栾书说:“为今之际,国君已被一群佞臣蛊惑,长鱼矫能在朝堂杀害三郤、胥童率甲士挟持我二人,此乃晋国的悲哀!长鱼矫虽奔狄,但胥童已位列晋卿,吾二人今日侥幸得免一死,明日呢?”中行献子也忧虑地说:“每日上朝都要战战兢兢吗?听闻国君将驾临翼城,到其宠臣匠丽氏府中过新年,吾等当图之!”

果然,新年之前,晋厉公前往翼城匠丽氏府中游览,栾书和中行献子预先埋伏数千兵马,突然包围了匠丽氏府邸,冲入府中扣押了晋厉公。二子(栾武子、中行献子)召集士燮之子士丐(范宣子)、韩厥商议如何处置。范宣子不敢前往,韩厥也不响应,他对派去召唤他的使者说:“韩厥自小养育在赵氏家中,九年前,赵庄姬诬陷赵氏,先君、栾氏、郤氏攻打赵氏之时,韩厥不肯背弃赵氏的养育之恩而出兵。古人云‘杀一老牛无人敢作主’,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呢?诸位既不能事奉国君,又哪里用得着韩厥呢?”

鲁成公十八年(公元前573年)正月,曲阜城内张灯结彩,喜迎新年。鲁成公命季文子、孟献子、臧孙纥、叔孙豹等鲁卿随时打探晋国内部的动向,成公在燕寝的书房中,想起了周卿单襄公的断言:晋国将乱。“果然让单襄公说对了!晋侯已被栾武子和中行献子扣押。国君被扣,难免一死。谁将继任晋君之位?”

正月末,消息传回了曲阜:正月初五日,晋正卿栾书、晋卿中行献子命大夫程滑在翼城弑杀晋侯,草草地葬于翼城东门之外,只用了一乘车马陪葬。依周礼,国君下葬,应以七乘车马下葬,晋厉公只有一乘车马在阴间陪伴了。胥童作乱,引导国君滥杀大臣,作了晋卿还没几天,也被栾书他们擒杀。

鲁成公在朝堂之上问众卿:“晋国臣弑其君,谁之过也?”朝堂上的大夫们没有人回答。散朝之后,大夫里革来到成公燕寝,在书房奏对道:“臣禀国君:晋臣弑其君,乃君之过也。统治民众的人,他的威严是极大的。丧失威严以至于被杀,他的过错一定太多了。而且作国君的,应该牧养民众并纠正他们的邪恶。倘若国君放纵自己的私心邪念而放弃了治理民众的大事,就会使邪恶越来越多。倘若用邪恶的办法君临治理民众,政事就会败坏而不能挽救。任用善人又不肯专一到底,就不能支配民众,最后到了灭亡的境地也无人体恤,这样的国君还要他做什么?夏桀出逃到了南巢,商纣王倒毙在朝歌,周厉王流放于彘地,周幽王身死戏山,都是走的这条路。国君就好比养育民众的川泽。国君行动,民众跟从,好坏都是由国君自己引起的,民众怎会无故弑杀国君呢?”

鲁成公深深被大夫里革的话打动了,他知道,当年父君曾在夏天到泗水的深潭中下网捕鱼,大夫里革割破渔网劝谏说:“万物需要繁殖生长,现在正当鱼类孕育的时候,却不让它们长大,还下网捕捉,真是贪心不足啊!”当时宣公就赞赏里革敢于直谏,还要官吏保存好被割破的渔网,要永远不忘里革的规谏,随侍在旁的一位名叫存的乐师对宣公说:“保存渔网,还不如将里革带在身边,那就更不会忘记他的规谏了。”这就是里革“断罟匡君”的故事。从此,里革一直在活跃在鲁国朝堂。

消息在不断地传回曲阜。

晋卿荀罃(知武子,荀偃的叔父)和士鲂(彘共子,士燮的弟弟)前往京师洛邑迎归了孙周而立他为国君,史称晋悼公,此时他只有十四岁。

臧孙纥在成公的燕寝中讲述着晋国新君的故事,他说道:“晋厉公无子嗣,即使有子嗣,栾书、荀偃怎会立其为君?厉公子嗣即位后定会为父报仇。厉公被杀后,拥立新君就成了当务之急。荀偃都想到了在京师跟随周卿单襄公任事的孙周,他知道孙周乃晋襄公曾孙,素有贤德之名,单襄公非常赏识他,也曾说过他可以作晋国之主。荀偃向栾书提议迎立孙周为君,栾书有些犹豫。他是正卿,独掌晋国朝政,迎回一位贤德仁信而又智勇双全的能君,自己正卿的权力将受到限制,不过孙周有个哥哥,为家中嫡长子,有些痴呆,不辨菽麦,立他为君,岂不更好?栾书告诉荀偃,想立孙周的哥哥为君,荀偃以为不可。”

鲁成公问道:“栾书权欲熏心,孙周如何得立?”

臧孙纥接着讲述道:“中行献子(荀偃)回到府中,立即约请了自己的堂叔父荀罃过府商议,他对荀罃说,弑君之罪,全族皆危,唯有迎立新君之功可抵。襄公曾孙姬周素有贤名,叔父连夜出发,率师前往京师洛邑立此拥戴功勋,可保荀氏家族免于灾祸。荀罃点头称是,他担心此行实力不足,决定拉上范文子的弟弟士鲂一同前往京师,范氏在晋国朝中势力强大,荀氏和范氏一起拥立新君把握更大些;而且士鲂只是一般大夫,拥立新君,则能升为晋卿,他自然愿意前往。就这样,二人赶到洛邑,见到了孙周,向他讲述了拥立之意,孙周也点头应允,并对二人表示了嘉许,许诺既往不咎、位列晋卿,二人感激涕零,发誓忠诚于孙周,共创风清气正的晋国朝堂。孙周事奉单襄公并受到嘉许,自然在周天子面前为他美言,周天子也力主孙周归国即位。”

成公听后舒了一口气,说道:“单襄公曾对寡人提起,孙周此人今后将拥有晋国。待其即位典礼之后,寡人当前往晋国都城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