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

晋国下军统帅栾黡(栾桓子)是栾书(栾武子)之子,娶了范宣子士丐之女栾祁为夫人,栾祁生下了栾盈(栾怀子)。七年之前(鲁襄公十四年晋国率领诸侯联军讨伐秦国的时候,栾黡的弟弟、晋国车右栾鍼拉着范宣子的儿子范鞅冲入秦军阵营,结果栾鍼战死,范鞅捡了条命回来,当时担任下军统帅的栾黡不依不饶,范宣子只好让范鞅投奔秦国,当时范鞅就曾向秦景公分析了,栾氏家族专横霸道,可能在栾盈的身上得到报应。秦景公觉得范鞅是个人才,一年多之后送他返回了晋国。从那时起,栾氏与范氏家族结下了梁子。范鞅是栾祁的弟弟,因此栾盈其实是范鞅的外甥。现在范宣子担任晋国正卿兼中军统帅,范鞅和栾盈都担任公族大夫,但他俩关系不睦。

栾黡在鲁襄公十七年(公元前556年)去世,他的儿子栾盈接替了他的父亲担任了晋卿、下军副帅。栾盈的母亲栾祁在夫君栾黡去世后,与家宰州宾好上了,州宾几乎侵占了栾氏家族的全部财产。自己的母亲与家宰私通,还被家宰私吞大量家财,栾盈很是担忧和不满,他的母亲栾祁也看出来了。栾祁怕儿子栾盈哪天翻脸,跟他俩清算,就跑到自己的父亲、正卿兼中军统帅范宣子那里,诬告儿子栾盈要谋反,她对范宣子说:“您的外孙栾盈说是范氏为了专权而害死了栾黡,他说‘父亲赶走范鞅,范鞅回国后,范氏不怒反而更加宠信他,还让他担任了和我一样的官职。父亲去世之后,范氏更是搜刮大量财物,变得更加富有。害死我的父亲而又专权,我与范氏死磕到底!’他的计划就是这样,虽然他是我儿,但女儿害怕他谋害父亲,因此不得不说。”栾祁的这番话,范宣子从儿子范鞅那里也得到了验证。栾盈平时喜好施舍,晋国众多士子都愿意归附他。范宣子也担心归附于栾盈的士子众多,容易出乱子,也就相信了女儿栾祁的话。

栾盈此时担任晋国下卿兼下军副帅,范宣子就派他去著雍城负责加固城墙,把栾盈赶出了都城新绛。鲁襄公二十一年秋天,栾盈已看出外公范宣子将要对自己不利,于是逃奔了楚国,后来又去了齐国。

晋国正卿范宣子在栾盈出逃后,大开杀戒,捕杀栾盈党羽大夫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羊舌虎、叔罴,其中董叔还是范宣子的另一个女儿的夫婿,这范宣子发起狠来简直六亲不认,连自己的女婿都舍得杀;不仅如此,他又大肆株连,凡是不依附于自己的政治对手,他都不放过。范宣子一直从心里忌恨太傅羊舌肸,被杀的羊舌虎还是当朝太傅羊舌肸的哥哥,他一样给杀了,然后又奏请晋平公拘捕了太傅羊舌肸(叔向)和他的另一个弟弟羊舌赤(伯华)和另一名大夫籍偃。

有人对太傅羊舌肸说:“您不依附范氏而获罪,还是不够聪明啊!”羊舌肸说:“我这比起被杀和逃亡已经好很多了。《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悠闲逍遥,姑且这样度过岁月。)明智啊!”羊舌肸的意思是说,自己在栾、范之争中采取逍遥态度,不介入争端,自己仅被囚禁,实属明智。

晋大夫乐桓子去探望羊舌肸,对他说:“我为你去向国君求情。”羊舌肸不回答。乐桓子走的时候,羊舌肸也不拜送。同被关押的手下责怪他不应该如此,乐桓子毕竟受国君宠信,是可以为太傅说情的。羊舌肸说:“找国君求情,一定要祁奚大夫才能成功。”他的家宰听说后,到狱中探望时问他:“乐桓子在国君面前说的话,国君没有不照办的。他要去向国君请求赦免您,您又不答应。祁奚大夫可不一定做得到,您却说一定得他去找国君说情才行,为什么呢?”羊舌肸说:“乐桓子一切都服从国君,他为我说情不一定能成功。祁奚大夫为人正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失亲,难道会看着我受株连而不管不顾吗?《诗》曰:‘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有正直的德行,使四海国家归顺。)祁奚大夫,是一位正直的人。”

晋平公对太傅羊舌肸一直是敬重有加,因此才在即位后诏命其为太傅,他也不相信太傅会参与叛乱,在宫中问随侍在侧的乐王鲋(乐桓子):“太傅何罪?”

乐王鲋回答说:“太傅之兄羊舌虎参与栾盈谋乱,太傅并没有检举,他有可能是也参与了。”这时的祁奚大夫已经年迈,他十八年前(鲁襄公三年)就曾请求退职养老,未获国君允准,还在五年前(鲁襄公十六年)被任命为公族大夫,本年前再次告老还乡,他听说了太傅羊舌肸的遭遇,从老家坐着驿站的马车来到都城拜见正卿范宣子,引用《诗》、《书》,指出叔向(羊舌肸)有谋略有智慧,很少有过错,教导别人不知疲倦,是国家的柱石,即使他的十代子孙有错都要赦免,这样才能勉励为国家办事的能人贤臣。然后又举了大禹和他父亲鲧的例子说明父子不相及、举了商朝贤相伊尹的例子、举了周朝初年周公旦与其兄弟管叔鲜、蔡叔度不同的例子(管、蔡辅佐盘庚叛乱,被周公旦剿灭)来说明:羊舌虎参与谋乱,与他的弟弟太傅叔向有什么关系?最后祁奚大夫对范宣子说:“栾盈谋乱出逃,正卿大人是栾盈外公,但又与栾氏谋乱何干呢?正卿大人做了善事,谁又敢不努力呢?何必滥杀无辜呢?”

范宣子缉拿太傅羊舌肸,本来就是为了专权,想借此机会清除异己,现在德高望重的祁奚来给他讲了这么一番大道理,范宣子明白,祁奚老大人这是在给他面子,如果自己听不进去,他一定会进宫向国君进谏,到时候自己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于是他与祁奚大人同乘一辆车驾进宫,奏请晋平公赦免了太傅羊舌肸。祁奚见羊舌肸得到了赦免,就返回老家了,太傅羊舌肸也没有去向祁奚表示感谢,而是直接去觐见了国君。

羊舌肸(叔向)与他的哥哥羊舌虎(叔虎)同父不同母,父亲是晋大夫羊舌职,曾任晋国副中军尉,鲁襄公三年去世。叔向的母亲嫉妒叔虎的母亲美貌,想方设法不让叔虎的母亲与父亲羊舌职同房。儿子们都劝谏母亲要和睦,羊舌肸的母亲说:“深山大泽之中,龙蛇生焉。她美貌,我担心会生下龙蛇来祸害你们。你们生在衰微的家族,国内受到宠信的大官太多了,还有人从中挑拨,你们将会何其艰难啊!为母有什么可爱惜的呢!”于是叔向的母亲就让叔虎的母亲侍寝,生下了叔虎。叔虎长得俊美而有勇力,长大后特别受到了栾盈的喜爱,一直带在身边。栾盈出逃后,羊舌氏家族于是遭此祸难。

栾盈出逃经过成周的时候,周朝西部边境的人劫掠他的财物。栾盈向周王室的使者申诉说:“天子陪臣盈,得罪了天子的守臣(晋侯),逃亡在外。现又在王畿外再次得罪(遭到抢劫),无处可逃匿,谨冒死上言:昔日陪臣书(栾书,栾盈祖父)能为王室尽力,天子曾施予恩惠。其子黡(栾盈之父)不能保持他父亲的辛劳。天子如果不丢弃书的努力,逃亡在外的陪臣还有地方可以逃避。天子如果丢弃书的努力,而想到黡的罪过,那么陪臣本已刑戮余生,将归国就死,不敢再来。盈谨此直言,任凭天子处置!”

使者回到宫中向周灵王禀报了栾盈的话,周灵王说:“晋国驱逐栾怀子,是有过错的。王室不可像晋国那样,还掠夺栾怀子的财物。”天子命周司徒制止那些掠夺栾氏的人,让他们归还了所掳掠的财物,并派专人把栾盈送出了周王畿的轘辕山。栾盈逃奔了楚国,后来又转投了齐国。

晋平公命范宣子召集诸侯,当年(鲁襄公二十一年)冬天在晋国的商任城盟会,鲁襄公、齐后庄公、宋平公、卫殇公、郑简公、曹武公、莒犁比公、邾悼公都参加了盟会。会议的主旨就是要求各诸侯不要接纳晋国叛臣栾盈。齐国已经收留了栾氏残余党羽知起、中行喜、州绰、邢蒯等人,而且正在联络身处楚国的栾盈前往齐国会合。齐后庄公对晋国禁止诸侯收留栾氏表示出了不满,卫殇公也站在齐侯这一边,对晋侯表现得不够恭敬。晋平公会后非常恼怒,想兴兵讨伐齐国和卫国。太傅羊舌肸劝阻说没必要,这两国将会自乱。他对晋侯说:“这两位国君必然会不免于祸难。会见和朝见,是礼仪规范;礼仪是政事的载体。政事是身体的寄托。轻慢礼仪,政事会有错失;政事错失,就难于立身处世,因此就会产生动乱。”

乐桓子对范宣子说:“为什么不让州绰、邢蒯回到晋国呢?他们可都是勇士啊!”范宣子答道:“他们是栾氏的勇士,晋国又能得到什么呢?”乐桓子说:“正卿大人如果作他们的栾氏,那他们就是正卿大人的勇士了。”范宣子没有理会。

回到齐国后,齐侯上朝,在朝堂之上指着殖绰、郭最说:“他们是寡人雄鸡一般的勇士。”从晋国投奔齐国的州绰说:“国君认为他们是雄鸡勇士,谁又敢不这么认为呢?然而下臣不才,在平阴之役中,可是比他们两位先打鸣呢。”州绰指的是在三年前(鲁襄公十八年)的平阴之役中,州绰曾俘获过殖绰和郭最。齐侯为勇士设置了爵位,殖绰和郭最想获得这份荣耀。这位不长眼的州绰不服气,心想手下败将怎么能获勇士爵位?他又对齐侯说:“东闾之战中,下臣的左骖马被逼,悬于城门之下,下臣记下了城门铁钉的数量,是否也可以参与勇士爵位的竞争?”齐侯说:“你那是为晋君奋勇啊!”州绰不知深浅,齐侯都这样说了,明摆着是不想赋予他勇士爵位,他又争辩道:“下臣是国君您新来的仆役。然而殖绰、郭最二位将军,如果用禽兽作比方,下臣已经吃了他的肉而睡在他的皮上了(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朝堂之上说出这样的话来,齐国公卿大夫们目瞪口呆,殖绰、郭最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们都觉得,在商任之会上,晋侯要求各诸侯国不得接纳栾氏之党是对的,国君为何会收留他们呢?

栾盈是在鲁襄公二十二年秋天离开楚国到达的齐国。上大夫晏婴劝谏齐侯道:“商任之会,晋国命诸侯不得接纳栾氏。现在齐国收留栾氏,国君准备怎么任用他呢?小国事奉大国,讲求的是信用;失去信用,是不能立身立国的。请国君慎重考虑!”齐侯不听。晏婴从宫中出来后遇到了大夫陈文子(陈敬仲曾孙),摇摇头说:“国君应该讲信用,臣子应该讲恭敬。忠实、信用、诚笃、恭敬,应该上下共同保持,这是上天的常道。国君自暴自弃,难以久居君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