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是非常善于观察的人,他知道陛下对这些朝臣们的戒心。
陛下召见那些工匠,让靖安司暗探在大唐各官营工坊便装走访,让李杰以御史中丞挂通政使,就是为了听听底层的声音,即便是依旧无法做到上情下达,但是却不会被蒙蔽的那么严重。
为何陛下对朝中的士大夫们不信任?
是因为来到大唐这二十多年,李隆基发现,大唐三省首辅的权利过于庞大,特别是中书省中书令,几乎可以说皇帝任何决策都要通过中书省下达,而且可以任命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重要官员,处理军国重大事务。
但是正如商鞅所说:碰上昏庸的君主和奸邪的宰相,那将是国家的灾难。因为中书省有权举荐门下省和尚书省其他官员,也就是说其实皇帝要是控制不了中书省首辅宰相,那么宰相就可以架空皇权。
李隆基现在分离了军权成了军机省,但中书省仍然掌控着地方行政权,司法,立法,科考四项权利。中书虽然分担皇帝的工作,但是权利仍然过于集中。
而且经过武周后期“二张乱政”,随后就是韦后、安乐公主干扰朝政,后期又出现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的夺权之争,就造成长达十九年的朝政动荡不安。这种现象就让朝堂出现了一群空谈务虚之人,本事没多少,空谈阔论的高见倒是不少。
务虚的整体氛围,导致陛下压根就没法相信这群士大夫,他们嘴里满嘴的仁义礼智信,心里却装的全是自己小九九。
高力士忽然驻足,他听到了陆象先的声音,这个务虚的家伙,以德行弹劾姚崇,却被姚崇怼的哑口无言。
今天李济在朝堂上,差点就被杨瑒那个直肠子破了功。
李济打太极的本领,那是朝堂公认的。
杨瑒没什么花花肠子,就是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这种没有章法的乱拳,打的李济都差点破了功。
是李济功力不行?
还是陛下那句,真理是颠不破的。
独孤明杰践踏国法纲纪,不该明正典刑吗?放在太祖太宗朝,那必然法不容情。
陆象先显然喝的舌头有点大了,他要拖家带口离开京师,前往地方巡抚,去的地方是黔州,为烟瘴之地,颇为贫寒。
“景初兄,无论在哪里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命,前往广黔州做巡按御史,也是一方大员,总比我们继续在京师如履薄冰的强。”一个略显浑厚的声音,叹了口气说道。
景初是陆象先的字,显然喝酒的二人,是至交好友,陆象先外任,好友送行,也算平常。
陆象先久久无言,喝了一杯闷酒,猛地一拍桌子,才张口说道:“杨瑒那个蠢货,年末了,还弹劾陛下的太舅姥爷,陛下居然下旨拿了独孤明杰,简直是荒谬!”
杨瑒居然留京,他居然被外放了!
他觉得不公,但是又无话可说,杨瑒为人耿直,本来在朝堂上该举步维艰,但是却在现在的朝堂风气之中,站稳脚跟了。
一个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那独孤明杰多有不法,同样是皇亲国戚的寿王就特别老实,最近还把府里的长史送进了京师,要换一个。”
“听说是进了谗言,寿王还真是警惕,就怕被陛下抓到了根脚。”
在大唐做皇长子,在大明做嫡皇叔,都是极度高危、高风险的工作,稍有差池,就是一命呜呼。
高力士站在甬道里,仔细分辨了一下,居然是翰林院史书编修韦槟,韦槟此人本来上了陛下的备忘录官员名单之上,但是韦槟此人颇为圆滑,陛下要多观察观察。
陆象先和韦槟推杯换盏,许久之后,陆象先低声说道:“陛下如此强势,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
韦槟喝的不少,但是却没糊涂,他低声说道:“可不能胡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陆象先看着韦槟滑不溜手的模样,却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他低声说道:“其实很简单,这天下之务,想要破坏新政何其简单?”
“只需,倍之。”
倍之?
倍之!
高力士眉头紧皱,后背猛地渗了一层的冷汗!
陛下武备屯营法只是保护府兵,后来是迁民垦荒是安置流民和农户一户不足二十亩的,这要是地方官府将,还有拥有流动商贩和工匠,一些田亩上等农户也算作流民强行搬迁,家业难舍,故土难离,百姓拖家带口,流民增加,朝廷财力和土地不足支撑庞大的移民,无法安置,如此这必会激起民愤,这立刻就把屯营法立可破。
倍之,御史、谏议言官立刻就得闭嘴,无话可说,更不敢说,御史和谏议大夫,监察失效,吏治何从谈起?唐律新法,立可破。
御制银币,若是因为追捧,需要增发,不得不降低花纹精美程度,或者平厘七钱,降低为五钱、三钱,那银币之政,立可破。
比如新税制,陛下是按田亩和庭院占地面积按比例收缴税款,农户庭院两亩和一户田地二百亩是亩产米粮折钱三十抽一,然后才是庭院多一亩加一,田亩多二十亩加一,依次类推,这要是倍之,那新税制之政,立可破。
高力士恨不得冲进去拔了陆象先的舌头!
在麻嗣宗的夸赞之说之后,高力士从未如此惶恐过。
这些人,真的…好可怕呀!
韦槟喝了杯酒,叹了口气说道:“的确是好法子,可是你敢吗?反正我不敢。”
陆象先愣了许久,最终摇头说道:“陛下好杀人,喜欢把人送到交趾去,那是人住的地方吗?我也不敢。”
“陛下对朝堂诸臣多有警戒,倍之,陛下怕是立刻让靖安司拘拿,祭旗去了,开玩笑,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拿不动刀的人。”
韦槟憋着笑,拍了拍陆象先的背说道:“好好做事,未尝没有回朝的可能,陛下整天提着刀,等着杀鸡儆猴呢。”
“你愿意做那只鸡吗?”
“正经人谁想做鸡?你想吗?”
“我不想。”
“叮。”
酒杯碰撞的声音传来。
高力士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听了片刻,向前缓缓的走去。
高力士回到了兴庆宫,整个人一动不动的站在庭院里,站了许久,直到下起雪来,他依旧纹丝不动,任由鹅毛雪花将他整个人覆盖。
高力士的眉毛上挂着雪花,但是他依旧不眨眼的看着眼前。
陛下和郭元振时常下兵推棋盘论政,高力士也跟着听了许久,他总是觉得有一层窗户纸就在眼前,却始终无法明悟。
今天陆象先的话,高力士听懂了,而且十分清楚,简单的两个字,倍之,却是把历朝历代的如何破坏新政,总结的极为的通透。
他忽然动了,向着自己的住所走去。他依然没有想到解决之法。
次日的清晨,大雪纷纷扬扬,撒在长安城的红砖青瓦之上,铜狮脊兽亦落满了雪。
白雪掩映下的红墙金瓦,银装素裹、琼楼玉宇,将整个京师,松柏长青,在大雪纷飞中,影影绰绰,点缀了着点点绿色。
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
片片互玲珑,飞扬玉漏终。
李隆基伸着懒腰起床,这几日他都在御书房歇息,对这一年人事、财经、军事、屯营、工坊,钱庄等备忘录进行分类,需要改进完善和未完成的事项,都抄录一本新的开元四年备忘录上,每天都熬到很晚!
李隆基穿好了衣服,来到了盥漱房洗漱了一番,用方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看着高力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奇怪的问道:“有事?看起来没睡好,有什么心事不成?”
高力士将陆象先的倍之论,说了出来,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李隆基一愣,笑着说道:“还有这种好事?”
“好事?”高力士呆滞的看着陛下,这怎么能算好事呢?这可是破坏新政,这哪里是好事了?
李隆基理所当然的点头说道:“怎么不是好事呢?他们敢做,朕就敢杀,他们不要命,朕也不要名,正好。”
“谁也不耽搁。”
李隆基的确是满手牌,也擅长打牌,而且打牌至今都没输过,但是他可以选择不打牌,直接掀桌子。
李隆基不是汉献帝,更不是王莽,李隆基是一步一步蚕食,一步一步分化,还是那句话,让拥护自己的人变的多多的,再让一部分保持中立,对付就是一少部分人,而且舆论权,李隆基是一直自己在掌握着。
李隆基是什么?
从临淄王道皇帝,他是一路诛杀过来的,当初带着800人就敢冲入皇宫,诛杀安乐公主和韦氏、武氏全族,抓捕贬黜其党羽几千人,随后又是诛杀和抓捕太平公主党羽,贬黜几千人,两次诛杀和抓拍人数超过万人以上,罚没财资超过折银超过万万两。
整顿军务一次性把误国贪权勋贵五十二人枭首示众的时候,李隆基就不打算自己有什么好名声。
官僚你随便去骂,但是必须好好做事,但凡不好好干事,北苑的刀斧手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科举开放后,现在一个官位上,三个替补,不想做,有的是人做。
高力士愣了许久,那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陛下不怕他们跳,随便跳,砍就是了。
不要名声,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之为所欲为。
李隆基颇为肯定的说道:“只要露头就打,打到不敢为止。”
“朕倒要看看,这天下的官吏们的胆子大,还是朕的刀快。”
李隆基用过了早膳,来到了御书房说道:“朕让靖安司挑选的各里百姓,到了吗?”
李隆基在年前派了靖安暗探出京,随机抽查了二十个百姓,进京面圣,这件事不由御史、礼部或者通政司安排,完全由李隆基确定名单,靖安司去请人。
大唐有祖制,每月见一次百姓,名叫宣谕。
按照祖制,除正月、十二月,因农事未兴,朝廷不向耆老宣谕之外,每月初一,秘书省均要请旨传宣谕一道。
京兆府府尹率领长安、万年二县知县,自大明宫丹凰门将宣谕领出,将耆老领至建福门过金水桥,至含象殿,面圣宣谕。
每月一行,已成国家的定制。
圣谕中所用语言,随时更易,都是大白话中的大白话。
太宗皇帝李世民,直到病重之时,依旧在延庆殿,见了耆老。
二月,说与百姓每:各务农业,不要游荡赌博;三月,说与百姓每:趁时耕种,不要懒惰农业;四月,说与百姓每:都要种桑养蚕,不许闲了;五月,说与百姓每:谨守法度,不要教唆词讼。
六月就病重了,无力和耆老再见,却时常叮嘱内侍代为宣谕。
这事儿什么时候停了的?
高宗年间,武则天辅政,因高宗头疼风疾,取消了这一定制。
李隆基登基一年多了,从来人没跟李隆基提起过此事,指望着朝臣发挥主观能动性,那几乎是痴心妄想。
李隆基从旧纸堆里,把这个宣谕的制度翻了出来,推陈出新,让百姓到宫里来,坐在一起,好好的聊一聊。
这些官僚,天天想把皇帝关进皇宫那个大笼子里,把皇帝关进信息茧房里。
李隆基偏不。
他把官僚关了起来,自己又把通政使和宣谕搬了出来,以求下情上达。
所有请来的二十个百姓,来自各府各地,完全是李隆基把名字扔进箱子里,随机抽选的民意代表。
李隆基将名单的决定权从京兆府收了回来,把面圣之事的礼仪取消,只需沐浴更衣便可面圣,地点也从大明宫,移到兴庆宫。
列席的除了李隆基之外,只有会议记录的中书舍人,便无旁人了。
百姓们是极为忐忑的,在家安安生生,喜气洋洋的准备过年,就被内侍太监宣召进京城了!
当然在内侍太监解释之后,这些百姓的情绪逐渐的稳定了下来,但是依旧是惶惶不安。
宣谕这件事,在民间早就成为了一个传说,陛下居然要宣谕。
陛下好杀人也不是传闻,进城的时候,还能看到龙首渠旁那上那一排用于斩首的刑场,那石墩已经被血水染成黑赤色,那人看见都不禁打着冷颤,警告着进进出出的人,大唐不允许奸细的存在。
大唐皇帝暴戾之名,甚至连新罗王都知道了一二,他们一群普通百姓去面圣?这一个说不好,怕是招来祸患。
李隆基坐在了书房里,等待着百姓们在内侍的引领下,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