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民间疾苦

李隆基还找来了姚崇和魏知古,姚崇是农庄法的宣讲政令的人,这些个百姓都认识姚崇,魏知古是门下省大夫兼任通政使,对百姓的事儿,也极为了解。

即便是如此,李隆基找来的百姓,进门之后,就哗啦啦的跪倒了一大片,高呼万岁。

李隆基发现,皇帝的确是如临九霄,即便是和这些百姓们,真的坐到一起,这些百姓们,不见得敢说什么。

李隆基示意他们平身,这些百姓愣了许久,才有人起来。

李隆基和百姓们聊了片刻,百姓们面对这个大唐的新天子,只有感恩,却是一句意见都没有。

这让李隆基颇为失望,他忽然想到了那些每次上课,都坐的笔直的御林令官,一节课,一动不动,眼睛能不眨就不眨,正襟危坐的模样。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出面,不见得百姓敢说话。

他离开了座位,坐到了屏风之后,气氛果然活络了起来。

他一直坐在屏风后面旁听,他遇到关心的问题,就会写一张纸条,让兴安送给魏知古,让魏知古开口去问。

姚崇并不愿意揽权,所以他只是和百姓们,扯扯家长里短。

魏知古则是询问着陛下关心的问题。

比如大唐的基层里长、甲首制度,到底是怎么被破坏掉的?

从乡民的百姓中,李隆基才了解到,原来是各种所谓的正役。

所谓正役,就是里甲供应。

里甲供应这一项,已使里长和甲首,不堪重负了。

如每个州、县的里长、甲首,出役之时,轮到他们家当里长、甲首的时候;官首到任之时,也就是各地方的青天大老爷,知县事等到任。

这些大老爷们,先要收拜见银,四五十两,少亦不下二三十两。

就是收见面礼,否则你这里长和甲首,都不要做了。

正佐、首领各有等差,甚至吏书、门皂也有分例,而且还定下分派的日程,到期不差,就会变为摊派。

此外,里长和甲首,还要轮流供应买办包括但不限于下程、陈设、酒席、交际礼仪、各衙门油烛、六房纸札、差人盘缠等等数不胜数之类,每月所费不下数百两银子。

这么重的摊派,里长当然不能自办,势必要再往下分摊到各个甲首。

最后的结果就是,谁也不愿意当里长、甲首,最终这基层就彻底被破坏掉了。

百姓们反映了很多情况,都是李隆基从没想到过的问题。

比如劳役折粮,如果想要免收劳役之苦,只需要给钱七千文,就可以免一年,算下来四两多的银子。

比如私租问题,大唐收隋末兼并之家的田亩,充作官田,租给百姓,但是有司就利用官田,加官田的私租,形成了亦租亦税的局面。致使无人耕种官田,这个和均田法被破坏,是一个道理。

比如秤的问题,田主并未用官斛,而是采用租秤和发秤。收租时用租秤,每石达二百二十觔;而出粜时,则用发秤,每石仅为九十觔。这一进一出,每石就差一百三十觔。

大斗进、小斗出,尽显剥削的丑恶嘴脸。

李隆基都不敢这么玩,但是这些个田主,就是如此为所欲为的对下剥盘。

比如婚丧庆会等事的高利贷问题,也就是驴打滚,上次姚崇也报过此事,只是在农民口中,李隆基才知道这种现象已经到了如何地步。

乡村的彩礼之重,已经达到了让人惊恐的地步,一家所费不过七石五斗,折银不过五两,但是彩礼却要数十两之多,而且还要置办婚宴酒席等事。

这就得去拆借,去哪里?借驴打滚。

驴一打滚就是浑身的利钱,这些驴打滚的钱庄,一旦开始催收,那就是破家灭门之祸。

一个老农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种叫稻米钱的高利贷,就是专门在黄青不接的时候,放贷。

按一石米粱三分到六分银不等放贷,但是百姓借了青稻钱,还要给主翁礼钱作为担保,借一石米粮,至多得三分银罢了。

一石米粮至少三钱银以上了。

正所谓收成甫成,贫佣已无寸储矣。

这些百姓反映的问题很多很多,李隆基在屏风之后,愣愣的听着这些人间苦难。

他自认为已经是很关心民间疾苦的君王,但是这些事,他如临九霄,窥不到全貌。

随着朝政的顺利推行,他的确是有些骄傲,但是这种骄傲随着百姓感时触事,声泪俱下的描述,逐渐瓦解,路还很长很长,自己只是开了个头。

百姓们离开了兴庆宫,在过年之前,会被送家里去,每人只给米两石、肉五斤、油四升,以资过年之用。

李隆基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坐在长案之前,一言不发。

姚崇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诸如此类,都是旧事了,屯营法推行以来,官吏买办经纪供应之物,悉数取缔了。”

“还有这稻米钱类似的借贷,皆不法之徒所为,多数都被收监,或徙或流,已经大有改观了。”

姚崇对这些事儿颇为熟悉,他整日里巡抚,不就是巡抚这些吗?

每到一地,虽然略有不同,但是却相差不多,大同小异,都是此类的问题。

恢复基层组织建设,是重中之重,通知令吏、里长、甲首管理方式,让这些问题,都得到了大范围的解决。

姚崇巡抚河南的时候,开封府衙有个前宋时候,包青天的包公庙,百姓们每到秋收的时候,都到包青天庙里上香,然后转头去开封府衙进行诉讼。

城里人到乡野行骗,而且有名有姓,被骗了钱的百姓,到城里敲鼓鸣冤,就会有诉棍蜂拥而至。

官司尚未开始,诉棍、官府、有司、文吏等等,一片欣欣向荣,都把这群百姓当做送上门的肥猪,准备时刻开宰了。

百姓见到知府、知县,那少数得百两银子。

至于办事?最少都得五百余两。

京畿、山外九州、,这种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许多。

姚崇是怕李隆基动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劝仁恕几乎是姚崇的下意识反应。

李隆基叹了口气说道:“但是大唐两京十五道360州,只有一京畿、一省,山外六府,其余之地呢?”

姚崇大惊失色,俯首说道:“陛下,此事万万急不得啊,臣诚知陛下忧思民生,更知陛下不忘四民,但是屯营法刚刚在大唐推行只在江北,其中问题极多,贸然推而广之,恐贻害无穷。”

“陛下春秋鼎盛,急于一时,若急行推广,臣惶恐天下有变。”

京畿、山外九州,皆因兵祸四起,缙绅不顾安方牧民之责,急窜之。

这才有了屯营法的基础,若是屯营法不成熟而直接推动,怕是要出大事。

李隆基摇了摇头说道:“朕的确是有些心急了,下次朕就换身衣服,佯装一小吏,百姓们也换个地方,在兴庆宫里,他们还是放不开手脚。”

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问题多。

李隆基还年轻,自己又住在兴庆宫里,固若金汤,水泼不进,连皇后、贵妃有了身孕,群臣都不知。

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总有一天,要把这些困扰百姓的事儿统统解决掉。

按照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这一尺度,去思考问题,解决好了百姓的事儿,大唐百姓们就会获得喘息之机,大明就可以不断的强横下去。

李隆基与魏知古、姚崇聊了很久,关于朝政,关于年终总结。

太舅姥爷独孤明杰还在查补,但是五品独孤鼎的事儿,第一次查补完了。

除了前面提到这四条人命之外,独孤鼎手下的人命官司,就有十多条之多。

独孤鼎是沧州观察监使,整个沧州的官场的糜烂,可见一斑。

有些事是独孤鼎做的,有些事一看就不是独孤鼎做的,但是独孤鼎却承认了下来,这极其反常,李明翰用尽了办法,也撬不开独孤鼎的嘴。

“臣无能。”李明翰禀报之后,俯首说道。

李隆基摆了摆手说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死亡更加可怕,独孤鼎以为,他交代了,他会承受比死亡更重的代价。”

“独孤鼎这个犯人现在的心态是最顽固的时候,烂命一条,把所有的事情承担下来,他的家人或者他的宗族可以得到妥善的款待。”

“要击破这种心态,其实非常简单,送太医院转一圈。”

李明翰愣愣的说道:“送太医院转一圈?”

李隆基让太医院对叛国奸逆实施医学实验,方正要千刀万剐不如对大唐医学做些贡献,看似简单的一句话,比如胆汁侵渍这四个字,就已经可以管中窥豹,其血淋淋的背后。

王院判等一众太医院的医生,是抱着为医学进步的心态去做事,乃是生民造化,医者仁心。

李隆基用皇权特赦肯定他们的作为,这是一整套的心理建设。

但是被剐的人,可就没这种医者人心的心态了。

“对,你让王院判好好的给独孤鼎讲解一下,人体是如何运行的,估计他就全撂了。”李隆基让李明翰去试试。

李明翰带着人来到了太医院,刚押着人犯走到永兴坊靠近景风门大街上,就发现了异常。

太医院门前整条街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太医院有两道门,一道门是太医们去宫里门,是正门。一道门是大唐惠民药坊的门,是偏门,在永兴坊内,这也是长安唯一在对着太极宫开门的坊间。

惠民药局的偏门的门前的人群,熙熙攘攘。

而景风门大街上的正门,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避开了这条冷清的街道。

风甚是喧嚣,夹杂在狂风之中的是落叶、雪花和丝丝铁锈的味道。

李明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带着四骑来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王院判接到了敕谕来到门前相迎,他满是笑容的说道:“来了?”

这个笑容非常平常。

但是李明翰和一干玄甲护卫,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感觉一种冰冷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冷。

这是怎么样的笑容?

李明翰见惯了生死,人人皆称李明翰乃是酷吏,靖安司的天牢里,不知道有多少冤魂长吟。

但是王院判才站在太医院门前的这个笑容,还是让李明翰胆战心惊,如同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王院判往前走了一步,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笑容未变,但是却立刻让人如沐春风。

王院判挠了挠头,站在太医院里,他甭管做什么,都会吓到来往的人。但是走出了这道门,所有人都觉得他慈眉善目,医者仁心。

他有个雅号,叫人间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