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相公以为河北道大事,何人能够主持?”李隆基勉力维持,有些疑惑的问道。
郭元振笑着说道:“陛下心中已有人选,何必问臣呢?”
李隆基摇头,这郭元振真是滑不留手,说起治国之理,那是头头是道,讲三天三夜不嫌烦。
但凡是涉及到了具体的军政之事,就是开始打机锋,三缄其口,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他笑着说道:“朕以为此次出使新罗和日本人的张嘉贞合适。”
“685年(垂拱元年),张嘉贞考中明经科,被授为平乡县尉。因受案件牵连,免官回乡。累职升迁
702年(长安二年),侍御史张循宪出任河东采访使,上表举荐张嘉贞。武则天召见张嘉贞,面试其才,擢升他为监察御史。此后,张嘉贞历任兵部员外郎、秦州都督。治政严肃,深受官民的敬畏。”
“张明公是郭相的泰山大人,郭相也不必避嫌,此次出使日本返回,只要能与日本达成互通协议,朕准备让其担任河北道都督御史。”
“张嘉贞落魄有大志,亦不自异,亦不下人。自平乡尉免归乡里,布衣环堵之中,萧然自得。。”
“张嘉贞是和姚崇是同榜出身对吧。”
郭元振点头,一晃这都三十年过去了,自己的岳父张嘉贞谈过当年之事,他已经记不太清楚。
但郭元振清楚的记得,那时候姚崇才二十三岁,青年得意,当年的也春风得意马蹄疾。
当时一个榜首,一个榜尾。
他想了想说道:“是同榜出身,不过姚崇是第一甲的探花及第。”
“臣泰山大人不过是第三甲辛丑科殿试金榜第三甲第九十二名,比不得,比不得。”
大糖殿试共有三等,第一甲三人,状元、探花、榜眼;第二甲为进士出身;第三甲为赐同进士出身。
第三甲在科举里,就是凑数的,学识还不到进士出身,但是皇帝恩典,赐下的功名。
李隆基满是感慨的说道:“眼下姚崇已是大唐中书左仆射,政事堂平章事,若是去岁,姚相稍有私心,这张嘉贞,亦不知要沉沦多久。”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同榜出身,的确是朋党之首,但同样是几多怨怼、忿恨。
彼时一个金榜,一个榜尾,同样是持节守正之人,可是张嘉贞却是一次沉沦,被贬被黜。此时一个姚相公,一个兵部员外郎,实乃让人唏嘘。
两相对比,谁能说郭元振不懂进退之道呢?
“国家公器,陛下尚不敢私,况臣子乎?臣断不敢私。”郭元振赶忙说道,他和张嘉贞都二十多年没见面了,虽说是张嘉贞的女婿,可先天元年之前他连张嘉贞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因为郭元振在陇右戍边十五年,后任职长安,而张嘉贞一直在泰州任职,两人相隔千里。是李隆基先天登基时候,睿宗李旦把泰州都督张嘉贞提拔到兵部为兵部员外郎的,
“那就张嘉贞了吧。”李隆基开始继续插旗布阵,他今天的目标是七十个回合。
郭元振点头说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善。”
高力士一看政事儿讨论的差不多了,便开口说道:“贞观十二年,东海地动,天尝连雨,西北风,海水溢,浸数百里,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海水波襄,吞食地广,当同碣石,苞沦于洪波也,城垂沦者半。”
“阴阳不和,其咎安在?”
“海啸。”
“陛下胜!”
高力士不动声色的拔掉了郭元振在幽州所有的旗子,颇为无奈的说道:“此乃天灾,非人祸也。”
李祎目瞪口呆的看着高力士,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
郭元振瞪着眼看着高力士,不敢置信的说道:“高大将军,你这…太离谱了!这才开始啊!你这…这!”
李隆基挠了挠头,将旗子收起来说道:“好了好了,不下了,高力士去给郭相端杯茶,两杯,不,三杯吧。”
兴庆宫的议事阁,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而此时的杨瑒虽然没有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也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
杨瑒太难了,他能够感觉到,若非陛下派了玄甲黑骑跟着,他现在早就死八百回了,太多人恨不得他死了。
杨瑒形色匆匆的看着后面,挽着衣袖裤管,夺路狂奔的说着:“某当初就不该揽这等差事!真是要命。”
“扬御史小心!”
黑骑校尉大喊一声,一道箭矢,角度极其刁钻的从草丛里钻了出来,直奔杨瑒的面门而去!
玄甲黑骑缇骑用力一推杨瑒,将杨瑒推倒在地上,三两个人,提着绣春刀就奔着山林而去,没过多久,就将三个人,尽数擒拿。
这些人衣衫褴褛,手中弓箭也是民间的猎弓,若是不仔细看,还会以为他们只是樵夫而已,他们的背上背着柴刀,却是沾满了鲜血。
他们是响马,也就是山匪流寇。
校尉王锐威眉头紧皱的看着面前一干人等,吐了口浊气说道:“尽数砍了吧。”
这些响马是收钱办事,他们都是小喽喽,只是在这里埋伏,等到杨瑒从此路过的时候,就会出手。
从沧州府到兖州府的路上,已经是第四波响马要截杀杨瑒了,自从出了沧州府,杨瑒这倒霉事,就没断过。
兖州府有举子要闹事,而且还是以罢考为名,杨瑒作为河北道巡抚御史,自然要去看看,他一动,盯着他的人,立刻蜂拥而至,四处请人。
要杀杨瑒的都是些亡命之徒,玄甲黑骑毫无疑问的拦下了这些刺杀,但是他们的车驾已经倾翻,杨瑒刚打算步行,这就又被刺杀了。
“扬御史,你现在得斥候开路,才能走的安稳啊。”一名玄甲黑骑,骑着马看着那三名响马,连连摇头。
王锐威何人?王锐武的弟弟,王德武是潞州武举第一批毕业的学子,也是跟随陛下进入皇宫,亲手诛杀安乐公主的亲兵护卫,他的名字陛下给起的,。
但是这次来河北道的事儿,是公干。
对于王锐威而言,他现在也是外戚,但是陛下并不打算继续给外戚封爵,所以他只好凭功劳去赚了。
玄甲武骑押送犯人回京,王锐威就负责保护杨瑒。
现在天子缇骑带着玄甲武骑回来了,安保压力才轻松了许多,之前王锐威压根不让杨瑒离开他的视线。
杨瑒浑身是泥,刚才被推了下,在地上一个懒驴打滚,官服已经变得脏兮兮的。
“这是要干嘛!要干嘛啊!”
“我不就是接了个差事吗?这怎么走到哪里,都要我的命啊!”杨瑒坐在地上,用力的甩了甩袖子,一股悲鸣由衷而来。
这一趟河北道之行,他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险恶。
时至今日,终于斯文扫地,懒驴打滚,浑身是泥。
杨瑒有点崩溃了。
他虽然端掉了整个河北道的头头脑脑,但是余毒未尽。
他终于知道为何当初他说势要之家,参与铸币之事的时候,群臣沉默了。
这帮人,真的……好可怕啊!
王锐威摇头,不是杨瑒胆子小,实在是杨瑒就是个书生,面对这种局面真的有些力有未逮了。
这差事,真的很锻炼人。
都快把杨瑒锻炼没了。
自古钦差都是个高危险的活儿,否则姚崇就不是文武双全,还有萧崇抵也是一名横刀劈敌七日,郭元振也不会有那么丰富的对付山贼的经验了。
王锐威笑着说道:“杨御史,要是怕,就别做了,灰溜溜的滚回京师去呗,陛下再派一人来办就是了。”
“我才不呢!就这么回去了,他们怕是…怕是要笑死我的!”杨瑒站起身来,虽然浑身是泥,但是他依旧吐了口气,捡起了地上的油纸伞,显然是不能用了。
这几天河北道雨很大,而且淫雨纷纷,连续数日不见放晴,道路泥泞,曲阜等地还出了事。
“穿这个吧。”王锐威将一套蓑衣,扔给了杨瑒叹气的说道:“也算是苦了你了,这差事完全没想到如此棘手。”
杨瑒将蓑衣扣在身上,玄甲黑骑牵过了一匹备马,将杨瑒扶到了马匹之上。
杨瑒搂着马匹的脖子说道:“太宗皇帝真是英明,查什么都派百骑!就是知道这人间凶险啊!”
“唐指挥,我不会骑马。”
王锐威点头说道:“绑起来!”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杨瑒搂好了马脖子,让人将他绑在了马上。
王锐威看着被捆成了粽子模样的杨瑒,也是无奈的摇头说道:“那从马上摔下去,真的会死,那可不是一个跟头能比的,还是绑起来吧!”
杨瑒无奈点头:“唉。”
五十多名玄甲黑骑护送着杨瑒,奔着兖州府而去,直到看到了兖州府的城墙的时候,才松了口气。
这杨瑒要是出了事,大唐玄甲黑骑,怕是成了天下第一号笑话了。
杨瑒显然累得不行,已经趴在马匹上睡着了,而且听这气息,怕是伤风感冒了。
“兖州城外四方马驿。”王锐威翻身下马,抽出了绣春刀,看着这不是很大的驿站,非常警惕。
王锐威深吸了口气说道:“二十个人从后门入,三十人从前门入,将里里外外搜检一遍。”
从沧州东台驿出发,赶到和山县的时候,下榻横山马驿的时候,就发生了一次袭杀。
贼人埋伏在驿站之中,他们刚走进横山马驿就被袭杀,若非玄甲黑骑训练有素,怕是要吃大亏。
这次进入四方马驿,必然要谨慎再谨慎。
四方马驿是兖州府外的驿站,玄甲黑骑上下搜查,掘地三尺之后,才确定了里面是安全的,连驿卒都反复点检。
没过多久,王锐威终于见到兖州武备府校尉王浩筱,大家才松了口气。
但是王锐威依旧是对这个本家的校尉王浩筱,没有放松任何的警惕。
“烧点热水,一会儿把杨御史丢进去洗涮下。”王锐威手不离刀,巡视了许久,才确信这四方马驿,应该没有问题。
不是河北道人在反朝廷,更不是兖州府的人在反朝廷,是有一群人在反朝廷。
河北道人热情好客,河北道人说话办事直来直去,河北道人很实在。
杨瑒对河北道人没有一点意见,即便是他已经遇到了整整四次袭杀。
但是他依旧不讨厌河北道,相反他很喜欢这里。
杨瑒病了,确切的说是伤风感冒流鼻涕,喷嚏打个不停,已经找兖州府惠民药局的官医提领看过了,杨瑒服药之后,便睡下了。
但是睡醒之后,杨瑒一直没停下。
“河北道长史张思海到了!”一个缇骑从风雨大作的门外,走进了驿站之中,来到了二楼。
“快…阿嚏!请!”杨瑒站了起来,整理好了文书,这些都会顺着官办驿路,送回京师去。
张思海穿着蓑衣走进了昌平驿站之内,见礼寒暄之后,大家落座。
“已经可以确定推动这次、兖州府等地举子罢考的乃是曲阜孔氏,孔家孔誉晧,乃是背后主使。”杨瑒十分确切的说道。
虽然他感冒了,但是并不影响他办事。
“何以见得?”张思海眉头紧皱,据他所知,这杨瑒到兖州府也就一天的时间,就如此确信吗?
杨瑒重重的打了个喷嚏,王锐威无奈的说道:“路人皆知。”
来到兖州府之后,靖安司兖州处不良人四处走访,没过多久就查清楚,这件事,并不复杂,因为兖州府每个人都知道,这谁在后面撺掇得,一群儒了子的家伙,脑子不清楚!
河北道的百姓喜欢孔府吗?
兖州府的百姓喜欢孔府吗?
更进一步,曲阜的百姓真的喜欢孔府吗?
其实都不甚喜欢,任谁家门口摆放这么一尊大佛,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管也管不住,四处收家仆。
这兖州府最大的地主就是孔氏,一门数千人,作威作福。
“这里有书证,孔誉晧写给士林举子的书信。”王锐威拿出了书证。
“这里有物证,孔誉晧给罢考举子们的银两,值得注意的是波斯银币。”王锐威又拿出了物证。
“至于人证,兖州府满大街都是,还有两个孔氏族人以及两个家仆,在驿站住着,张思海,若是要提查吗?”王锐威又说到了人证。
王锐威就没办过这么顺趟的案子,一赶到地方,一听说闻讯举人罢考案,全都是提供线索的。
抓奸细都没这么顺趟。
王锐威又拿出一卷说道:“这里还有一本账目,乃是孔府的孔誉晧叔祖孔明喆送来的,乃是孔府参与沧州私设市舶账本,奏疏一封,弹劾孔誉晧。”
“不能谦下族人、贪纵放僻、败伦乱纪。”
张思海用力的额咳嗽了两声,好家伙,这案子一天时间,已经推进到这种地步了,孔府孔明喆都已经忍无可忍,要告状了。
他详细勘察过了这些书证,有看着那枚波斯银币,叹了口气,铁证如山。
笔迹勘察自秦时后,就已经颇为成熟了,这些人证、物证、书证堆叠了一大堆。
杨瑒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位孔誉晧,景云二年初,去长安国子监就读,年幼肄业国学,景龙三年年,承袭侯爵,乳臭之人鲜衣怒马,无人不忿恨。”
“在兖州府、在曲阜,已经是天怒人怨了。”
肄业就是没毕业,堂堂孔尼后人,大唐的孔圣公,连蒙学都没读完,说出去,简直是贻笑大方。
“酷嗜酒,还喜欢音乐,养无数歌伎,尤擅兼并。”杨瑒再次开口说道。
从八岁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了三十多岁,依旧喝的糊里糊涂。
张思海看了许久文书,愣愣的问道:“那既然是孔誉晧做的此事,那为何要把孔彦缙不律案,和举人罢考案分开呢?”
既然一切错都是孔誉晧犯下的,那直接把孔誉晧抓了之后,送京师,陛下要杀要剐要囚,交给陛下决定,再立一个侯爷,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
但是杨瑒居然将两案分开处置,这不是徒增麻烦吗?
杨瑒当然不是感冒糊涂了,他探着身子十分确信的说道:“因为这本来就是两个案子。”
“孔明喆为曲阜知县,曲阜的举人的确是孔誉晧和孔明喆组织罢考,但是其余各地就不完全是了。”
“换句话,有人在借机生事,孔誉晧本来只是打算让曲阜一县闹一闹,看能不能争取减税赋,甚至免除,这一下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张思海连连摇头,罢考这种事,乃是千年奇闻,胆敢如此做,就要承认后果。
陛下推动的大唐两税法,民间是有一些不满情绪的,有些人推波助澜,并不意外。
王锐威敲了敲桌子说道:“按照陛下的习惯,这件事必然是要一查到底,所有组织牵头的人,必然是押解入京,此事还需要详细严查。”
张思海放下了手中的各种书证,点头说道:“眼下已经查到了三人,详细盘查之后,但又联袂,全部鞫捕才是。”
“我去联系河北道范阳龙骧军宣威将军陈敬,防止事情有变,你有多少人?”
王锐威点头说道:“我有三百玄甲黑骑,兖州武备府校尉王浩筱能调三百人,河北道范阳龙骧军宣威将军陈敬要两千龙骧军待命,防止生乱。”
杨瑒吸了吸鼻子说道:“足够用了。”
“此事,不可快,否则有冤屈,更不可慢,否则就有宵小认为有可乘之机,趁机生事。”
“三日内,务必将其一网打尽!”
杨瑒挂了陛下亲赐忠武佩刀,巡察河北道,有便宜行事权利,持御赐佩刀和御史巡察敕谕,有权利调动武备府和当地巡捕,紧急情况下和靖安司火令牌合灾一处,可请调一厢军,就是三千人。
贞观十一年太宗皇帝派出房玄龄等二十六人,以巡行天下,安抚军民为任巡抚天下。
在贞观二十年,正式确定了巡抚的职能,贞观二十二年,正式确定挂京官印绶巡抚地方,权柄极大。
杨瑒继续说道:“到了河北道,李某才知道河北道最多的就是响马!最出名的就是响马!”
“可是我李某并不恨响马,也不厌河北道百姓。”
“曲阜、兖州府乃是至圣先师首善之地!但是这里的百姓们,却是比陇右百姓更难活下去!”
“为何?”
“就因为他们头上有一个孔府!”
“某定要将其详细奏闻,以请上决!”
“至圣先师首善之地,不能这么烂下去了!”
杨瑒说完重重的打了个喷嚏,但是他身上的锐气丝毫不减,忽然他眉头一皱,因为他听到了十分嘈杂的声音。
“什么声音?!”杨瑒眉头紧皱的说道,面色剧变,大声的喊道:取横刀来!”
杨瑒抽出了三尺三寸横刀,寒光在驿站之内一闪而过,他站直了身子,打开了二楼的房门,噔噔噔的向下走去。
“玄甲黑骑!”
王锐威自然也听到了,一按桌子,将横刀刀抽出,大声的喊道:“布阵防御!以伙为列,盾兵防御,长枪居中,弩兵上楼,有异动,格杀勿论!”
整个驿站,传来急促的奔跑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