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缕光
  • 王溱
  • 3246字
  • 2023-07-27 17:24:32

— 03 —

“喂!妹仔——醒下!醒下!”

阿四妹是听着一串叫唤声被摇醒的,睁开眼便看到一张戴着毡帽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再定睛一看,是个有着两撇粗眉,脸却又瘦又尖的青年人,面相不算讨好。

阿四妹嗖地坐起来。

“你,你想怎样?”

那青年人给阿四妹递过来一碗水。

“你这个细妹仔,我好心救了你,你倒这样质问我。”

阿四妹将信将疑地接过水,却不喝,瞪大眼睛打量四周。这是个很小的房间,密密实实,墙壁倒是气派的青砖,但是整间房只有猪圈那么大,除了自己躺着的这张小木板床,就只有一个木几子,摆满了锅碗瓢盆。角落地上还堆放着好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像是木头雕的,又像是石头刻的,外头涂得又红又绿,尤其是那个古怪的面具,鲜红的嘴唇比血还红,像吃人的嘴,瘆得阿四妹的牙齿又打起战来。

“这是什么地方?”

“我住的地方咯,”青年人说,“你晕倒在我的板车上,只好把你拉回来了。”

阿四妹想起来了,“那个人呢?”

“哪个?”

“那个头顶戴巾的,受了伤,身上全是血……”

青年人说:“大概死了吧。我把你拉走的时候,他已经滑倒在地,没动静了。”

“死了?”阿四妹的牙齿发起抖来,“我应该去救他的!我,我学过包扎的……”

青年人却不以为然,“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有死人,哪里救得过来喔。”

“死人?为什么会死人?”

“你不知道?你是外地来的吧?”

阿四妹点点头,“我刚到广州。我家是花县的。”

“怪不得啦。”青年人说,“口音跟我们有些许不同。”

“你快说,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青年人转身把门关紧了,压低了声音说:“前两日有许多农民,还有厂里的工人,也有穿军装的,忽然就跟大檐帽打起来了,又枪又炮的,把大檐帽都给打跑了,成立了苏什么政府的……”

“是苏维埃吗?”阿四妹问。

青年人说:“对,对,我还怕讲了你不识咧。”

阿四妹激动起来。“真是苏维埃呀!我在书里见过,那可是我们工农兵的斗争呀,好极!好极!”

“勿要高兴太早,”青年人泼了她一头冷水,“这才两天,大檐帽就打回来了,还到处捕杀起义的余党。”

“起义?你是说这是——起义?”阿四妹问。

“外头都这么说。”说着,青年人又打量了阿四妹一眼,“年纪细细,谅你也不会是他们同党。”

阿四妹一听他说“同党”,噤声不敢接话,心底却被搅得如巨浪翻滚,叫嚣半天也不知能往哪个岸上涌。眼前这个人第一次见,不知根不知底的,也不知可不可靠。

阿四妹把碗里的水喝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打量起眼前的青年人。这人穿着大裤腿的麻裤,空洞洞的,隐约露出并不壮实的小腿,上半身是棉衣大马褂,大冷的冬天也就穿这一件,手肘还露出捋进去的棉絮,看样子倒真像是个干力气活的,就是手上的茧子不算太厚,这点不免叫人生疑。

阿四妹想起来了,高姐说过,面对敌人,得有革命的智慧和勇气,得智斗。

眼下没有明确的敌人,索性就把眼前这人当敌人了吧。

“恩人,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青年人听她叫“恩人”,不免就有些飘飘然了,拍了拍胸脯说:“我姓康,单名一个诚字。这里的街街巷巷,没有不识我阿康嘅。”

“哦,原来是阿康同——”阿四妹刚要叫同志,忽然改了口,“原来是阿康哥!”

阿康哥显然很满意这个称呼,两撇粗眉一跳一跳随着手脚舞动起来,“不是我夸口,在这老西关,就没有我阿康不认识的人,没有我阿康不知道的事。”

阿四妹脱口而出,“那你可识得高姐?”

“哪个高姐?”阿康哥说,“广州城这么大,姓高的可多如牛毛。”

“就是高恬波呀,人称‘活观音’的高恬波。”

“活观音?”

“对呀,高姐医术高明,我们村的人都叫她活观音呢,我阿娘的病,就是高姐给医好噶。”

“这个高姐是个医生?”

“不是不是,”阿四妹一着急,又忘了要提防阿康哥的事了。“高姐是到我们那里指导农民运动的,高姐可是共产党员!”

话一出口阿四妹就后悔了,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看着阿康哥。死啰死啰,这姓康的若真是坏人,岂不害了高姐?

幸好阿康哥只是点点头,“那你可找对人了,农民讲习所离这里不远,等天亮了我去给你打听打听去。”

“我同你一齐去!”阿四妹说着就要下床。

阿康哥一把拦住她,“现在外头到处抓捕余党呢,你是生面孔,可别乱跑,好好在这里躲着。”

阿四妹想想有理,又坐回去,但仍是不放心地叮嘱:“那你可得打听仔细了。”

阿康哥拍拍胸脯,“放心!就没有我阿康办不成的事!”

阿康哥又叮嘱了几句便拉门出去了,房里只剩下阿四妹和她在油灯下的身影相互倚靠。阿四妹的心还在怦怦跳着,忽然“哎呀”一声,双手四下摸索,“我的包裹呢?”

包裹就在阿四妹床尾放着,阿四妹急急伸手扯到身旁,打开,谢天谢地,还在,还在。

其实包裹里没有什么东西,除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和些许干粮外,就是高姐送给阿四妹的书籍和报纸,都是油印的,这两年来被阿四妹不停地翻反复地看,纸早就起了毛边,字迹都被手指摸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但阿四妹还是宝贝一样藏着。

阿四妹摊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却几乎要从折痕处断开的报纸,上头“劳动与妇女”几个大字还是清晰可见,阿四妹抚摸着那几个字,心里又一阵激动,听说,听说这报纸就是在这广州城里办的咧。下边的小字已经被摸得看不清了,但不影响阿四妹把手指放上去逐字逐字地读:

“弟兄姊妹们,各尽各的能力,把山上的刀、林中的剑,拔除罄尽,成了坦途,不幸落在哪把刀哪把剑牺牲了,也给后来者做一个标识……”

那些褪去的字,一个个都在阿四妹肚子里装着,不止阿四妹读过,田地里叽叽喳喳的麻雀也读过,池塘里咕噜咕噜吐泡泡的螃蟹也读过,村口那棵长了长长胡子的大榕树也读过。那聒噪的青蛙也想读,就是没耐心,一下就钻到荷叶底下不知踪影了。阿四妹认真地对自己说,可不能学那青蛙仔。高姐说了,革命非易事,贵在坚持。

阿四妹清楚地记得,高姐把这张报纸给她时,也是在一个夜里,一个到处弥漫着稻谷香气的夜里。那一晚整个村的人都吹熄了灯,一旦地里有了丰收的迹象,农民们都选择踏踏实实早早睡去。高姐的眼睛却在黑暗里发出比星光更为璀璨的光芒。她的兴奋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今年水稻的大丰收,另一个,则是县里终于顺利成立了农民自卫队。这两个方面又合成了一个方面,若是没有自卫队捍卫劳动成果,粮食就是再丰产,也是尽数进了地主的口袋。

高姐原本是自己在读那份报纸的,阿四妹睡不着觉翻到墙头上坐时正好看见了,便跳下墙头凑过去看。高姐见阿四妹感兴趣,就起了送给阿四妹的念头。她把那份报纸递给阿四妹,动作轻快而又充满力量,她本就很喜欢这个性格豪爽行为大胆的女仔,夸她“有革命青年的样子”。她指着上面的字对阿四妹说:“你看,你看,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武装,这样我们才有能力去把山上的刀拔了,去把林中的剑拔了。”阿四妹万分欣喜地抚摸着这份意外所得的“礼物”,凑到鼻子前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油墨香混着田间又香又甜的空气,这大概就是革命的味道了吧?什么刀什么剑的,听着就叫人兴奋。那是多么难忘的一个夜晚呀,连烦人的蛙叫声都显得喜气洋洋。

广州城的夜里可没有“呱呱”的青蛙叫声,四周静得出奇,静得人心里发怵,反倒难免疑心这里会不会有山上的刀林中的剑。阿四妹自然不是怕,但心里空落落的,搂紧了衣襟翻来覆去,便是把自己烙成饼了还是睡不着。忽然,门外响起一阵阵隐隐约约的鼾声,打破了夜的宁静。阿四妹起身蹑手蹑脚到窗户边往外瞧,惊呆了。原来这可是个大户人家!这窗户是镶嵌了琉璃的,四四方方,窗檐上还雕着好看的浮纹,借着月光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窗外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天井,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一株大大的芭蕉就在窗边,挡去了半扇窗户。对面也是一个房间,也是青砖房,房檐上雕龙画栋,气派得很。

阿四妹疑惑了,难不成这阿康哥还是地主豪绅家的公子?但很快阿四妹又摇头,看这阿康哥的打扮,再看看这屋内这么简陋,怎么可能。或者,是大户人家的帮工?也不对哇,这阿康哥明明说他是拉板车运货的。再踮起脚往下看,阿四妹看到了,阿康哥正头枕自己的手臂,身上搭了件袄子躺在了天井的石台阶上,那鼾声就是他发出的,在各种花草间钻来钻去肆意铺开。不知怎的,阿四妹听着那均匀铺满整个天井的鼾声,心里忽然宁静了许多。

阿娘说过,看一个男人坏不坏,得看他睡得沉不沉。想来这个阿康哥,还真是个好人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