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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阿康哥来敲门,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摸出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学着上菜的伙计那样拉长嗓音吆喝一句:“致宝斋老字号的包子来啰!”
阿四妹接过烫手的包子,还没舍得啃,阿康哥已经风风火火掩上门离去,转眼就消失在那道青砖墙后。阿四妹吃了包子,舔干净手指,便倚到门前等,左等右等,左盼右盼,直到日上三竿,才看见阿康哥急匆匆从木门外闪身进来,脚步如骤雨前抢收谷子般慌乱。
阿四妹赶紧迎上去,“可打听到了?”
“先让我喝口水呀!跑了整个早上,渴死我了。”
阿四妹拿起桌上的水壶给阿康哥倒了碗水,“快说!快说!”
阿康哥咕噜咕噜一饮而尽,这才一抹嘴说:“打听到了。你说的高姐,已经到江西去了。”
“去江西了?去江西做什么?”
“当然继续干革命。”
阿四妹脱口而出:“那我也要到江西去!”
阿康哥觉得好笑,“你怎么去?江西离这里可远咧!”
“再远我也要去!”阿四妹倔强地扬起头。
“你又不知道她在江西哪里。”
“那就慢慢找,挨个地方打听。”
阿康哥见阿四妹说得如此坚定,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你为什么非要找她呢?”
阿四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像喊口号一样抑扬顿挫喊道:“我要跟着高姐,学本领,干革命,推翻所有压迫人的阶级!”
阿康哥吓得赶紧把木门关实了。“嘘!细声点!”
阿四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轻声说:“高姐还说过,要介绍我入党呢。”
说完这话,阿四妹心中刚刚才燃起的万丈光芒又暗淡下来了,她从包裹中取出一本保存得完好无损的油印书来,轻轻拍了拍,封面画的是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外国人。
“你看,这是高姐借给我的。”
阿康哥接过来,念道:“《共产党宣言》,马格斯安格尔斯合著,陈望道译。”
阿四妹惊讶,“字你都认得?”
阿康哥说:“怎么不认得,我读过书噶。”
阿四妹用手指轻抚着封面上那个人像说:“你可别小瞧这个白胡子先生,高姐说,就是他领导的俄国革命,是个拯救劳苦大众的英雄咧!”
阿康哥点头,“这个马格斯,我也是听说过的。”
阿四妹认真地说:“这个书,高姐也只有一本,只能借给我读,等见了面是要还给她的。她临走那天叮嘱我,一定要认真读,提高觉悟,等我有能力干革命了,就当我的入党介绍人。”
说着说着,阿四妹难过起来。“可是现在,现在我还能不能找到高姐呢?阿花、小六子、大妹,还有阿娥,都在等着我当了共产党员,回去也介绍她们入党咧。”
阿康哥狐疑地打量了阿四妹好一会儿,又皱眉沉思,突然像是有了主意,对阿四妹说:“找人的事,没办法急于一时。这样吧,你第一次来广州,我先带你四处转转再走,也不枉你大老远来一趟。”
这个提议撩起了阿四妹心底的渴望,原本也觉着遗憾呢,偌大的广州城,没能好好看个仔细。但阿四妹还是有点担心:“外头风头火势的,能出去吗?”
阿康哥一拍胸脯:“怕什么,谁人不识我阿康!你只管紧紧跟着我,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远房的表妹。”
“哎!”阿四妹脆声应了一声,“好,好,你就是我的表哥!”
阿康哥嬉皮笑脸叫了声“表妹”,喜滋滋带着阿四妹出了木门,绕过天井,从侧边进了一条小巷。正如阿四妹所猜测的,这是座很大的大屋,昨夜住的,不过是后面一个小小的房间。阿四妹忍不住赞叹:“这套屋好气派咧!”
阿康哥得意地扬起头:“那还用说,这可是西关大屋。”又给阿四妹介绍说,“这条是火巷。”
阿四妹边走边抬头看,火巷两侧的墙壁依旧是青砖高高垒起的,镶嵌的窗户有红木框,还雕刻着好看的花纹,着实气派得很。
阿康哥带阿四妹走过一个只有半人高的横条木做成的小护栏,介绍道:“这个叫趟栊。”穿过门厅,便见到插着木闩的大门了,阿康哥却带着阿四妹从边上一个小门出来,阿四妹一路走,一路回头看禁闭的大门上厚实的铜门环,越看心里越疑惑:阿康哥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大户人家中呢?
很快,阿四妹就被外头更为新奇的物件吸引住了,目不暇接,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还要开眼界。
阿四妹见到了昨日里看到的那个白色圆顶的大楼,这回阿四妹看清楚了,那圆顶的下方还有个大大的时钟。阿康哥说:“那是海关大楼。”
阿四妹又见到了停泊满船只的码头,这里的船,有的巨如高屋,有的身后的水会拖出一条长长的水花,有的则五颜六色装饰得十分花哨,总之,跟阿四妹之前见过的渔船或者采菱船都大不一样。只是此刻岸边的货物堆放得毫无章理,有的甚至像是遇上了风浪倾倒在岸边似的,东一堆,西一堆。
阿四妹把视线收回跟前,见到了有高高竖起的柱子,上头顶着好几个圆圆的白色的球。阿康哥说:“那是路灯,到了晚上就亮起来了。”说着又指着头顶上那些细细长长从这边拉到那边的线说,“这是高压电线,路灯就是靠电亮起来的。”
“好鬼甩剂啊!”阿四妹不禁拍手赞叹。
“什么剂?”阿康哥一愣。
“即是,即是很有趣的意思。”对于自己满口的乡下土话,阿四妹忽然觉得很丢脸。干革命,哪能连个官话都说不好咧?高姐明明是惠阳人,可她就是能说标准的广州话。
阿四妹想跟阿康哥说点什么来掩饰尴尬,却见他两只眼睛时不时四下张望,不知在寻些什么,直到发现阿四妹正看着他,才猛地收回眼睛,清清嗓子接着说:“我们现在走的这条是长堤大马路,路边种的全是榕树或者木棉,也有几株异木棉。”
“真好看!”阿四妹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光秃秃的木棉树是静穆的,每一丫树杈都像是从主干里长出来的利剑,直指长空。
“待得明年春暖花开,满城红彤彤全是木棉花,那才叫好看!”
阿四妹听阿康哥这么一说,心中已是涟漪万千,她铆足了劲去想,却还是想象不出满城红彤彤那到底是怎样的光景?两人边走边看,边看边说,不知不觉已是傍晚。落日染红了西面大半边天,珠江水在夕阳映照下发出引诱人的涟涟金光,阿四妹的心顿时也如天边的霞光般灿烂。
“广州城美不美?”阿康哥问。
“美,美极了。我真是大开眼界了。”
“广州这么美,干脆留在广州啦!谋份工做,不愁没饭吃。”
阿四妹有些意外,“做工?我能做什么工?”
阿康哥说:“到工厂里做工哇,这广州城里可有许多的工厂,几个大头家(大老板)我也是识得的,我给你介绍,绝对无问题。”
阿四妹从没想过生计的问题,一时愣住了,呆呆看着阿康哥。
阿康哥趁机劝道:“你一个女仔,革什么命,还不如先谋份轻松点的工做,说不定哪天就嫁给头家,做咗老板娘。”
头家?老板娘?阿四妹不知如何应答,茫然看向大街。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中,有穿旗袍穿洋装从人力车上踩着高跟鞋下来的,也有大冷的天赤膊挑着担子叫卖的,有大摇大摆走路还不时大声训斥驱赶卖报卖花的小童的,也有衣衫褴褛在路边乞讨冷得缩成一团的。猛然看见走来了几个赤膊的壮汉,大冷天的光着脚拉板车,板车上叠着的不是货物,却是一个个人,确切来说是死了的人,像被劏(杀)了的牲畜一样一个叠一个垒在板车上。阿四妹吓坏了,轻轻“啊”了一声。
阿康哥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丢!又杀了一批。”“为什么杀人?”
“嘘!”阿康哥示意她小声点,凑近阿四妹耳边说,“现在可没那么多为什么,只要怀疑是余党的,宁杀错不放过。”
阿四妹紧张起来,“你,你是说这些都是共产党?”阿康哥摇头,“谁知道,也可能都是冤死鬼。”“那,他们要拉去哪里?”
“还能是哪里,拉去东郊随便就填埋了,而今东郊就是个乱葬岗。”
见阿四妹眼泪止不住啪嗒啪嗒,阿康哥趁机劝道:“这样的时势,你还执意要去吗?到工厂去谋个轻松点的活计干多好,安安乐乐。”
没想阿四妹却猛地一吸鼻涕,正色道:“怎可能安乐喔!你看这广州城美是美,但到处是剥削,到处是不公。就算我能去工厂当了工人,也是被剥削被欺凌的命!”
阿康哥听她这么说,稍显意外。
“什么剥削不剥削的,机灵一点,总是能有饭吃的。”阿康哥嘟囔。
“不!高姐说了,只有推翻人吃人的阶级制度,工农阶级当家做主,才能过上美好的生活!”
“推翻?怎么推翻?”
“必须革命,必须斗争!”
阿康哥戏谑地看着她:“那你要怎么革命?怎么斗争?”
这可问住阿四妹了,高姐只说为什么要革命,可没说到底要怎么革命哇!阿四妹就是隐隐约约觉得,高姐正在做的事就是革命,革命就是像农会那些人一样,拿起武器,跟那些地主豪绅拼了。可自己一个女子,又不是农会的,又该跟谁拼了?大概,大概得等找到高姐才有答案吧。阿四妹犹豫片刻,说:
“阿康哥,我,我明早就走了吧。”
“去哪里?”
“江西。”
“你一定要去?"
阿四妹语气坚定。“一定要去!”
阿康哥眯起眼盯着阿四妹瞧了好一会儿。“好!好!有志气!”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阿四妹全然摸不着头脑。
阿康哥好不容易才收了笑,“老实告诉你吧,我一直在试探你呢,看你是否真的有革命的决心。既然你这么有志气,我就带你去江西找高恬波同志吧。”
“你知道高姐在哪里?”阿四妹又惊又喜。
“这可是机密,哪里能随随便便就知道。到了那边再打听就是了。”
“打听?向谁打听?”
“当然是找组织的人打听。”
“你识得组织的人?”
阿康哥嘿嘿一笑,压低声调在阿四妹耳边说:“不怕话你知,我也是西披!”
西披!
阿四妹的心快从喉咙往外蹦了,这可是洋文的说法,是暗号,指的就是共产党!阿四妹听高姐和她几个共产党人朋友都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这——这阿康哥也是西披?阿四妹惊喜之余,却又不太敢相信。按理说,能说出这么内行的话来,不像是假的,可隐隐约约又觉得哪里不太妥帖。
“你说你是西披,那你一定是见过高姐了?”
阿康点头,“那是自然。我们在组织开会的时候见过。”
“真的?”阿四妹问,“那你说说,你看到的高姐,是怎么个装扮?”阿康哥犹豫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像男人一样的短头发,戴着大檐军帽,绑腿绑得高高实实……”
“穿军装?”
“当然是军装!”
“可我见高姐经常都是穿灰色阔腿裤和对襟衫的。”
阿康哥解释道:“那是在你们那里才是。在广州城的革命同志,哪个不是穿军装!”
阿四妹确实没见过高姐穿军装。平日里高姐穿得随意,有时候还跟阿四妹她们一起自己做衣衫穿。除了阿四妹,那帮姐妹都手巧,能用针钩出漂亮的扣眼,高姐一边学着钩,一边就给她们讲共产党宣言,讲阶级剥削的残酷,讲成立农协有多么急切,讲着讲着,眼镜滑了下来,她就用食指往上一顶,又继续讲。姐妹们都听得如痴如醉,往往都忘了手中的针线了。
是咧,革命同志哪有不穿军装的!阿四妹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不免骤生憧憬。
“穿军装的高姐,必定是半点不输男儿的。”阿四妹说。
“那是自然。”阿康哥点头,“不只是军装,我还见过穿着宽大白大褂的高恬波同志咧,戴白色大盖帽,斜挎着钢水壶、药箱,自己受了伤还冲上去把伤员背到安全的地方去。”
“对对对!”这下阿四妹深信不疑了,“只要有人受伤,高姐一定会不顾自己安危冲上去抢救噶。”顿了顿又问,“只是你平白无故地,怎么也要到江西去呢?”
阿康哥慷慨激昂地回答:“我们共产党员,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
这话听得阿四妹热血沸腾,高姐也说过这样的话咧!这下阿四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要说独自去江西,阿四妹嘴再硬底气终究不够,再怎么胆大,毕竟未独自出过远门。江西路途遥远,若真遇上个什么事,也不知自己应不应对得过来。这下好了,有阿康哥同行,心里那七上八下的吊桶再怎么悬着挂着,也大概能稳稳当当打起水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