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然而世界从未完美 ◇
林散之给傅益瑶上书法课,有一次写完长长的一笔悬针后,笑说:“死蛇挂树。”傅益瑶吓一跳,以为院子里有蛇。林散之的“死蛇挂树”是指他的那一笔悬针——这是个书法用笔,“蛇虽死不僵,骨血精气俱含于内,挂在树上虽是下垂,却有股向上的力量。所以悬针这样的用笔,向上的内力极关重要,最怕的就是有气无力地向下拖。”这是傅益瑶的体会。
刚好在学书法的圣恩铺纸写字,我就央她试一试“悬针”——嗳,纸上得来终觉浅,切己体会笔底知。刚还哂笑女儿的那一笔“狗尾巴”,自己写来,才真是“有气无力地向下拖”。林散之的两句诗:“笔从曲处还求直,意如圆时更觉方。”这笔墨的法度,实也是作文为人的堂奥。傅益瑶在文章里透露:“林老写字的习惯是将蘸饱了墨的笔落纸即书,从湿笔一直写到干笔,写到渴笔为止,中途从不舔墨。”说来就是一股子气,古人早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叹。
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的“三远”概念:“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
《林泉高致》论山水,还有三境:可居、可游、可望。韦羲“借题发挥”,认为“可望”对应造型,“可居”对应空间幻觉,“可游”对应时间性。造型是静态的,凝视的,更强调空间的连续性,西洋画多取之;中国画则以时间为主线,是动态的,游观的,更重视时间的连续性——如此说来,中国山水画更“可游”?
因了韦羲的“借题发挥”,按图索骥书架上一通找,又上网补仓,一大摞论画的书相继堆叠到了案头,也不知几时能翻完——姑且不论翻开的又能体悟几分?“功不唐捐!”脑海里立马跳出胡适爱写的四字词来,好吧,无妨拿来勉力一下自己: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
米桶里的米见底了,先生淘米预约翌日的早餐白米粥。“啊,这事情我来做!”我放下书积极揽下给米桶装米的任务。塑封的袋装大米,一公斤重,真空抽了气,提起来板砖一块。剪刀横着剪去一条,“嗖”一声,空气精灵们尾随而入,米袋立马松懈下来。很快意地双手提拉着在地板上一顿,倒进米桶。如是反复,放进四袋大米,小米桶很快就满了,手撩拨着稻香扑面白花花的大米,竟很有成就感——实在也是满足感。
把这心思说与先生听,他漫不经心道:“最舒服的人生,就是每天有饭吃。”
“每个人有一支好笔是幸福的。”晚饭后,客厅的长桌上,先生在临徽宗的瘦金字,圣恩埋头功课,三人各踞一端,只听先生道:“这支笔还真灵,写起来舒服。”他已换了数支毛笔,都不趁手,于是有了如上之叹。
此刻我手里也有一支书写流畅的派克钢笔。为不负好友馈赠,每天不论写不写字,我都掏手机一样把它从包里取出,放在显眼处。
终于翻完美国学者伊沛霞著的砖头一样沉的《宋徽宗》,先生正临其瘦金体,算是无巧不巧。徽宗赵佶在他写字画画时的花押(签名),乍看像是上下笔画散开的“天”字,又像是小孩子漫不经心顽皮乱点的“开”字,这是书画造诣相当自信的赵佶独创的“天下一人”花押,被历代书家公推为第一“绝押”。
看徽宗年表,十九岁被立为皇帝,四十六岁被女真人掳走北行,五十四岁客死五国城。有整二十七年安享皇帝宝座,却不断在施行生杀予夺的大权里反反复复,朝令夕改。比如对元祐党的贬谪、清洗;焚毁三苏、秦观和黄庭坚等人的书籍印版;命人将元祐党人的黑名单刻印在碑上立于各州,不出一年余,又渐生悔意,撤销了之前的禁令——他绝不会想到北行沦为俘虏的路上,苦恼于没有书读,竟以自己的衣服向贩书人换来《春秋》;对身边几位重臣蔡京、童贯更是忽而罢免,忽而召回,委以宰辅重任。“天下一人”的自信在他独创的“花押”里竟也似一个隐喻,一任“天真”,一提一扫,天下断开,风流云散。
他的那些瘦金体诗帖,在我这个鲁莽者看来,通通显现出冷兵器时代的铁马金戈。到最后,也都简约成了一个字,瘦胳膊金腿的长枪短矛。真够讽刺的,却原来,他在快轻裘的好日子里写下的那些诗文、碑帖、书札,早就埋伏在了他四十六岁的中年——北行途中溃不成军——到五十四岁客死他乡,他在囚禁日子里虽留下了不少“亡国诗”,但是却几乎不写字了,四十六岁写下“罪己诏”后,不得已写下的多是给金人的谢表。有一次金人拿到他的字甚至怀疑不是他本人所写,改换字体的艺术家皇帝到底任性到了最后,以此保全第一绝押的后世声名……不过也难说,“铁马金戈”究竟是要衣食无忧元气饱满时才能笔扫天下,而身陷囹圄饥饱无着的皇帝怕是有心也无力。
“他认识到,如果一个人写完一首诗就确信这是一首好诗,可能的情形是,这首诗只是一种自我模仿。要表明它不再是自我模仿,最有希望的迹象是一种彻底的无从确定的感觉:‘这首诗特别出色或是特别差劲,我说不清。’当然,这很可能是一首差劲的诗。发现自我,这是十分被动的,因为自我就在那里。它只需要耗费时间和注意力。不过,改变自我意味着朝一个方向变化,向一个目标前进,而不是朝另一个方向向另一个目标前进。目标可能是未知的,但是如果预先不假设目标在何处,运动就不可能进行。因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人经常对诗歌理论表现出兴趣,甚至构建一种自己的理论。”
奥登在《染匠之手》里的这段话对我是个提醒。这里的“他”是奥登自己吧,他吐露个人写作经验:发现自我是容易的,学习成为自己也不是不可能,花上足够的时间也能达成,但是,当你构建了一个游刃有余的自己后,如何命令自己不要模仿自己,不要成为自己,那才是一个大考验。发现自我——成为自我——重塑自我,这个“自我”在不断的成就和扬弃中饱满着、创新着、断裂着。难的是,我们如何听命于内心的审查。
不过奥登的这段话也让我回想起阅读时的一些体验。就说诗吧,一个诗歌门外汉翻读诗人们的诗集常常也困惑:单首诗,挑出来读,都很美,很有形而上的哲学意味,借用奥登的话,都有“令人着迷的节奏、奇异的表达、隐秘而神圣的词语”,但是当这些美的诗合为一本诗集后,就免不了生出审美的疲劳感,这真是对诗人劳作的不敬。而糟糕的是,类似情形更在散文、小说这样的文体里出现,可见并非偶发性概率。检省一下,难道我自己就安全无虞被豁免了吗?
否定和冒犯自己总是艰难的,那也意味着你得有强大的可塑性,以及面对所有不被理解的孤独的勇气。是的,一切艺术和艺术家的努力都是为了创造完美,“然而世界从未完美”。(奥登)
病中听有声书《约翰·克里斯朵夫》。克里斯朵夫一意孤行,不留丝毫情面的批评文章惹恼了向来资助他的大公爵。大公爵觉得地位受到了挑战,淫威怒斥。克里斯朵夫发了疯一样不肯妥协。连最后的一点面子都撕破了,很快,命运等着他,一头发疯的狮子人人都想送他一拳,而那些被他中伤过的“敌人”更是乐意看到他死在自编的牢笼里。如果一个人公然和所有人作对,这个人就成了“公敌”。“攻乎异端,斯害也已”。那么谁来标定那个真理?谁又是真理的主宰?
还是看看命运吧。曼古埃尔在读歌德的《亲和力》时,对夏绿蒂对命运的认识既感到迷惑,又为之沉醉。
“命运,”夏绿蒂说,“操纵着某些事情,它是非常固执的。无论是理性、美德、职责还是其他一切神圣的东西,在它的面前都是徒劳的;事情的发展在命运看来似乎是合理的,但在我们看来却不是;命运正是这样在捉弄着人,无论我们怎样选择。”随后她似乎认清了真相,她说的下面这段话听起来像是自责一样:“可是我在说什么呀!事实上,命运努力想要实现的,正是我自己的心愿和意图,而我却那么无知,却还要竭力与之作对。”
克里斯朵夫在遭受命运接二连三的嘲弄时肯定有过更激烈的挣扎吧。像克里斯朵夫那样的人物,是否罗曼·罗兰更愿意看到他的失败?对,罗曼·罗兰最喜爱的典型——失败的胜利者。“他的目标不是成功,他的目标是信念。”克里斯朵夫那颗天才的头颅,不安的灵魂,激越的心脏,藐视一切权威的脑袋,总是一往无前地走在多数人的反面,孤独是必然的,身体也受到损害,他的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劳,连紧随其后的读者都感到了不安,替他急,恨不能撕开书,走进故事里,劝他:怎么着,跟命运妥协吧,不要再折腾自己了……
当然,照旧,你不愿看到的一切都发生了。而与此同时,故事是故事,看故事和听故事的局外人反倒受了故事里人物命运的影响,朝着那个暗示神思浩淼,隐身成了故事当中的一个人物。
人愿意读小说,是预测不了自己的命运,却可以走进他人的故事,旁观他人的命运。有时命运面目可亲,更多时候命运是暴君是伪君子是零余者失败者不识时务者……命运裹挟着强大的未知推涌着人物逼向自我的极限,作为旁观者的你,刚好也部分参与了这个过程,你在他人的命运里看到了自己——最高的奖赏莫过于经由阅读,我们在一个更大的精神世界里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看《T.S.艾略特传》。一九二〇年,弗吉尼亚·伍尔夫形容三十二岁的艾略特“嘴巴歪扭紧闭,没有一丝放松和自在;哽塞,压抑,拘谨,却有一股莫名的强韧力量”,是一个“非常自我中心、自我折磨、自我检省的男人”。
我发觉,这一形象用在罗曼·罗兰笔下的音乐家约翰·克里斯朵夫身上也恰如其分。天才的艺术家似乎都是看起来别扭的人,乖张、怪癖、极度敏感,表情夸张痛苦。内心的风暴太强烈了,投射到脸上就有股“不自在的自大”,命悬一线的紧张感。克里斯朵夫到了法国,生活困顿,缺少朋友,一根粗香肠挂在窗边,每天只割一片,配一块粗面包,一杯自己胡乱调制的咖啡,这就是他的晚餐。他瘦弱不堪,两条伶仃细腿支撑着一颗强大头颅——对音乐、艺术过分的敏感和消耗投入。
所以,他们常常也是智慧熠熠的,当他们谈论他们所挚爱的文学和艺术时,他们就呈现了天使的一面。照片里的艾略特其实是个美男子,衣着考究,举止优雅,一双手白净修长,骨节匀称,光写诗简直可惜了。照片里的他二十六岁。他的哈佛好友、美国诗人、小说家康拉德·艾肯(Conrad Aiken)称他“非常优雅有魅力”,头脑“最为出众”。
约翰·沃森在《T.S.艾略特传》里写道:“艾略特一生言辞尖刻,爱讽刺,所以招致非议。”这一条,似乎也是天才艺术家的通行标签。约翰·克里斯朵夫刻薄起巴黎的音乐艺术来简直是暴风骤雨,丝毫不留情面。他也因此失去了朋友,陷入更深的困顿。艺术家的捉襟见肘又是一项罪过,典型还有梵高。越是才华横溢,越生活无着,连面包都吃不起。当然时代的穷人太多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巴黎和伦敦的街头一样寻常,天才艺术家和穷人们享受着同等的待遇。克里斯朵夫对命运的抗拒,在信仰面前火一样燃烧的感情,实际也是罗曼·罗兰在现实中的投影,约翰·克里斯朵夫就是罗曼·罗兰自己。
什么是艺术?一个出类拔萃的艺术家最该坚守的是什么?在罗曼·罗兰还是一个年轻大学生,彷徨无助于十字路口的时候,他有幸得到了来自遥远俄罗斯的宝贵回应。那是老托尔斯泰用法语写给他的三十八页纸的长信。这封回信以“我亲爱的兄弟”开头,“‘我收到了您的信,它打动了我的心。我含着热泪读完了它。’然后,他试着给这个素不相识的青年阐述他对艺术的见解:只有那些把人们联系在一起的艺术才有价值,只有那些能为信念作出牺牲的人才称得上是艺术家。并不是对艺术的热爱,而是对人类的热爱,构成了一切真正使命的前提;只有充满这种爱的人,才能指望在艺术上作出宝贵的贡献。”在听完小说长卷《约翰·克里斯朵夫》后再读茨威格这本《罗曼·罗兰》传记,脑海中那些怀疑的天真念头,忍不住想要走进故事干预他人命运的幼稚幻想即刻泯灭了——那是怎样一个强大的灵魂!这个灵魂生来就是要和命运抗争的,他们既是敌人又是挚友,而命运又赋予了这个伟大灵魂扣人心弦的生活,“但这恰恰是命运的爱好,偏要以悲剧的形式来塑造伟人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