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妈妈忽然发财了。
刘妈妈已经五十五岁了,五十五年来她一直都在梦想发财,却从来都没有发过财。
到了五十五岁这一年,她已经知道自己发不了什么财了,却突然发了财。
刘妈妈的小店就在辽阳城的边上,已经很多年,城里的人没有不知道这家店的。
刘妈妈的店就叫“醉春阁”,一听名字,你就知道刘妈妈做的是什么生意。
这种生意到处都有,古今中外,没有这种生意的地方不多,不管是明着还是暗着。
刘妈妈十几岁就开始做这个生意,她在辽阳城里虽然不是第一个做这个生意的,却是做这个生意最久的。
这个生意不错,常年都兴旺,不像别的生意,一年之中有淡季,有旺季。只要有男人,醉春阁就永远有生意。
可惜她的店太小,她的店货色太一般,所以即使她再努力,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没怎么发财。
今年时来运转,她不想发财都不行,店门口挤着车子,店里面满满当当的客人,让她应接不暇。
刘妈妈烦透了,她不想看见这么多人。她把价格涨了十倍,一杯茶水从二十文涨到二百文,客人照样挤破了门。
刘妈妈没有办法,又把价格涨了十倍,一杯茶水从二百文涨到二两银子,一盘瓜子二两,一坛水酒十五两,她想,这回人少了吧。
可是人更多了,每天挤破了门,挤得整个小店都快爆了。而且,刘妈妈发现,这些客人花了那么多钱,却对他们买到的茶水瓜子根本动都不动一下。
客人们走后,瓜子花生小吃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刘妈妈只好把这些收集起来,再卖一遍。
这又发了一次财。
客人们根本不在乎,他们根本不关心那些茶水啦瓜子啦,也不关心桌上都摆了些什么零碎儿。
他们是看小红柔的。
小红柔是个人,一个女人。
她是刘妈妈几年前花了几两银子从一个大户人家买出来的艺妓,买来的时候,她只有十四岁。
今年,她可以出台了。
她一出台,刘妈妈就发财了。
她第一次出台,唱了一段《霸王别姬》,唱完之后,台下有三个男人哭了。
据说这三个男人回家就去打老婆,骂他们的老婆根本不是女人。
小红柔第二次出台,台下坐了三四十个各色各样的男人,有文文静静的书生,有五大三粗的大汉,有家资巨万的老板,也有靠拉车接货的车把式,但所有的人都像中了魔一样痴呆呆地。
又有几个男人哭了,据说他们出去后就喝得大醉。
后来,每次小红柔出台,台下就像蚂蚁一样挤满了人,他们花几两银子,就是为了听小红柔唱一段听过几千遍的戏文。
再后来,有几个老板找到刘妈妈,问她多少钱能给小红柔赎身。
还有几个轻薄小子,晚上爬到二楼的窗户上,就为了看一眼小红柔在哪里,其中一个摔断了肋骨。
一个从京城来的大官,扔出了几千两银票,就要把小红柔带走;
一个防卫使衙门的把总,喝得醉醺醺的,提着把刀来威胁她,要抢人;
一个穿着薄衣的秀才,手里捧着一副画,跪地不起,要和小红柔倾诉衷肠,要是见不到的话,他就不活了。
这些事,刘妈妈以前听说过,没想到发生在她身上。
她把瘦瘦的身子一挺:“老娘不愿意!”
所以小红柔现在还在她的小店里,她的小店每天挤满了人,就为扒着别人的肩膀看一眼台上的人。
小红柔还不是个女人,她只是个女孩子。
虽然她已经十七岁,虽然她已经长得跟一个女人没什么两样,虽然女人该有的东西她一样也不少。
可是她只不过还是个孩子。
孩子有很多事都不懂,比如什么叫“梳弄”,她一点都不知道。
所以当刘妈妈来跟她商量,有人出一千两银子想将她“梳弄”了,问她愿不愿意,她笑了。
“什么玩艺儿这么值钱,为什么就一个人,多几个不行吗?”
刘妈妈说:“傻孩子,一个女人就一次,要是有好多次,就不值钱了。”
于是她耐心地给这个小孩讲,关于“梳弄”这个词的名词解释。
她没有讲完,小红柔哭了,然后拿了根绳子去上吊。。
这可吓坏了刘妈妈,她死命拽住这孩子,就差给她下跪了,最后在几个院婆的共同努力下,终于把小红柔劝进了房间。
小红柔进了房间就没出来,刘妈妈在房门外守了三天,大厅来听戏的客人们也白跑了三天,院婆龟奴们提心吊胆了三天,房门终于打开了。
“三个条件,第一,一千两黄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第二,人要我来挑,人要我看得上;第三,时间我来定,我什么时候愿意才可以。”
刘妈妈满口答应,千句万句好好好,才把她哄得愿意吃饭,愿意把房门打开了。
刘妈妈心里想,别说一千两黄金,就是一千两银子,在辽阳城这个地方,也没人能出得起。
算了,爱咋咋的吧。
所以以后凡是有人跟刘妈妈提这个事,刘妈妈的手一张,“拿来!”于是就没人再敢张嘴了。
别说一千两黄金,这年头,真正见过金子的人也没几个。
可就是这样,小红柔的名声更大了,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东方的高丽,北方的蛮子,都骑着马来听戏了。
果然有人拿着一千两黄金的票子,上门来送钱,刘妈妈觉得这些人一定病得不轻。
一个北方蛮子的老头,有一半胡子都白了,每个月他都给辽阳城的城关上送山货,他果然有一千两黄金。
他坐在花厅的圆椅上,已经做好了准备,摩拳擦掌,准备好好享受一下一千两黄金带来的快乐。
可是小红柔在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就转身走了。
她说:“膻味那么重,让他投胎重来吧。”
那老头在花厅里大喊大叫,又拿出了一沓票子,但终于只花了六两银子嫖了刘妈介绍的花姐,才满意地走了。
一个高丽国的王子,据说去京城路过辽阳城,他也有一千两黄金。
这王子长得面若美玉,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小红柔在屏风后面看着,满意地点点头。
“跟他说,长大点再来吧。”
那王子拧着腮帮子,恨恨地走了。
又有一个从京城来的王子,听说是跟着某个王爷到辽阳城视察城防的,他也有一千两黄金。
这个王子每天都来醉春阁看小红柔唱曲儿,来了几天后,就带着票子来找刘妈妈。
刘妈妈让他坐在花厅里喝茶,拉着小红柔到屏风后面。小红柔笑了。
“这才像个男人。”她说,“明天吧,让他来。”
第二天,这位王子早早就来了,除了把一千两黄金的票子交给刘妈妈,还带了一百两银子,打赏醉春阁的院婆龟奴。
然后,他就坐进小红柔的房间,端起了早已备好的合巹酒。
小红柔穿了一身大红的团花锦袍,里面套着白色的纱裙,她从来不施粉黛,也不套那些头上脖子上的零碎儿,但这位气宇轩昂的王子却看呆了。
他问:“为什么你的睫毛会这么长?”
“为什么你的脸这么嫩?”
“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好看?”
最后,他又叹口气:“为什么你不生在京城,这样我天天可以看到你。”
小红柔笑着,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跟一个男人单独呆过。她也问:
“为什么你会长胡子?”
“为什么你有喉结,我没有?”
“为什么你腰板会挺得那么直,是不是练功练出来的?”
王子还来不及回答,忽然听见有人笑了。
接着,就听见有人说:“为什么你们两个像一对傻瓜?”
接着,她就看见后窗的窗框上坐着一个人,正含笑看着他们。
窗户什么时候开的,这个人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他们根本就没注意。
一张年轻的面孔,带着顽皮和笑意。
第二天早上,刘妈妈和院婆等在门外,她们准备拿喜包。
可是等了半天,门没有开,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去敲门。
敲了半天,没人应答,倒是里面传来异常的声音。
她赶紧叫人开门,费了半天劲儿,才把门闩弄开,她看见那个王子被绑在床上,嘴里塞着袜子,正怒不可遏地盯着她。
很快,屋子里挤满了军士、做公的、当官的,还有什么王爷、将军,他们煞有介事地踏勘了半天,又跟那个王子嘀咕了半天,最后,一个当官的摸着胡子说:
“这种案子肯定是江洋大盗干的。快派人去找霍老大,只有他才有办法抓住这个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