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美人如玉 【二】

二.

二月二,龙抬头。

吹面不寒杨柳风,河边上,最先醒来的总是柔嫩的柳树。

当你看到柳条上的第一片嫩芽的时候,你一定会长舒一口气,春天终于来了。

只是,还早,还没有花开。

可是,成安镇的人等不到花开,就先自己开放了。

这可能是过年之后的第一个大市集,人山人海,闲散了一个月的农人们从各个乡村拥到了成安镇,去挑选农具、菜蔬,逛一逛饭馆、小吃店,顺便看看别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

站在成安镇外面看去,你一定会惊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这些人平常都藏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仔细地观察,你会发现,其实那么多人都没什么事情,只是出来逛逛。

这儿摸一下,那儿停一下,说几句这家的怎么样,又评论一下那家的怎么样。

很多人身上揣着钱,逛了一天,结果一点也没花就回去了。

不过只要逛一逛,好像就很满意。

这就是市集的作用,市集的作用好像就是让人们来逛逛。

燕青云可一点也没有逛一逛的打算,他勒着马,站在市集外面,皱起了眉头。

从这么多人中间穿过去,才能到达尚家。这里是唯一去往尚家集的道路,就在官道的必经之地。

尚雷却很着急,他说:“还有七八里,就到了。”

他已经离家两个月了,归心似箭。

紫光寒什么也没说,催动马匹,慢慢地走进了人群中。

在人群中要想挪动一下非常困难,尤其是马车,祁伯阳和老老儿坐在马车里,他们不喜欢骑马。

老老儿终于不耐烦了,他说:“还不如下去蹓跶,肯定比这快。”

祁伯阳静静地坐着,对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点也不关心,一点也不在乎。

老老儿向后面看看,那个霍老大安排的班头儿唐飞,懒洋洋地骑着马拖在最后,怎么看都不像个当头的。

不管他,先下去逛逛再说。

卖菜卖油的,卖小吃卖衣服的,卖针头线脑的,卖鞭炮卖玩具的,卖灶具卖农具的,都抢着在吆喝,还有卖戏票的。

“好戏马上开演啦,京城名角,《霸王别姬》,快来看啦——”

马车走到戏园子门口,再也走不动了。人潮在这里挤成了一个大疙瘩,动都不动一下。

“京城名角?我在京城呆了几十年,也不知道谁是京城名角。”老老儿扒开车帘,向外面看看。他终于忍不住了,跳下车去。

这可是他最爱来的地方,一到这种地方,他如鱼得水。

别看他身长不满四尺,在京城的时候,可是响当当的人物。

妙手空空老老儿,本来就姓老,长得像个小老儿,所以大家都叫他老老儿,连他本来的名字都忘了。

他东转西转,贴着人群边上,扒开人家的腰胯,不一会儿就挤进最前面的戏园子门口,那些人一边挤一边喊:“这孩子,你挤什么挤?”

老老儿扬起脸:“叫舅舅。”

那些人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老老儿不知从谁身上弄到一张戏票,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

戏园子里面照样是人山人海,人群围着戏台子,等着好戏开演,外面的人不停地涌进来,小小的戏园子看来马上会爆棚。

他问人家:“老乡,你们这儿的人为什么这么爱看戏?”

那人嘻嘻地笑道:“谁爱看戏了,我们是看女人。”

老老儿觉得奇怪:“不是看戏?是买票看女人?”

“对啊,难道你不是?”

“为什么看女人?难道这女人不穿衣服?”

那人立刻嗤之以鼻:“你这人,想什么呢?正正经经地看女人,你不会吗?”

老老儿才不相信,正正经经地看女人,在哪里不能看,非得要花着钱,挤一身臭汗,跑到这里来。

一定有什么猫腻,他想。他拼命踮起脚尖,可是连戏台子的边都看不到。

他有办法,他当然有办法。

不一会儿,他就出现在戏台的后边,进了后台。

一进后台,他就看见了成老虎。

成老虎不像个老虎,像个黑熊。

当然是站起来的黑熊,不是四脚着地的黑熊。

他身高丈二,虎背熊腰,伸出毛茸茸的手,指着老老儿:“你是干什么的?”

老老儿觉得,那只手只要抓住他,就能像捏泥人儿一样把他捏出水来。

他脑中快速地旋转着,想要紧急反应出来几句机灵的话来,可是一看成老虎那双像熊一样的大眼,半天都说不上来一个字。

成老虎一指外面:“滚出去!”

老老儿没有办法,只好往外走,在这个铁塔一样的家伙面前,他没有一点儿能力。

正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女声在问:“你又在打人么?”

成老虎就像被施了什么魔法一样,从黑熊变成了绵羊,转过身向里面说:“没有没有,我就是让他出去。”

门帘一挑,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老老儿觉得眼前一亮。

一个带着光的女人,光一下子布满了空间,老老儿在这光晕中晕眩了,一直到成老虎放下帘子,他还晕乎乎地像被灌了一脑壳的甜酒。

“出去出去,我不打你啊,我没打你啊——”成老虎说着,一把把他推了出来。

现在老老儿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花着钱买着票,挤出一身臭汗,到这里来看戏了。

现在他知道,他也想看戏。

别说他看不见什么,戏台子外圈的人全都踮着脚,伸着脖子,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戏园子周围有几棵树,树上早就爬满了人。

墙头上也是人,有一帮家伙,正拿着长棍,把墙上的人往下赶。

他正在想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当当当”一串锣响,戏开演了。

戏园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大幕拉开,一串响锣,接着是一串梆子,胡琴也响了。

随着胡琴音乐,戏开演了,接着,一个身穿武服,头上晃着高高的雉翎的女人出现在台上,这一亮相,戏台子下面更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老儿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戏乐,胡琴悠扬婉转,锣鼓叮叮咚咚,梆子哒哒怦怦,唱词一出,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叹声,像潮水一样扩展开了。

只听这声音,好多人就流出了泪水。

老老儿从来不看戏,这还是他第一次听戏,但那曲调就像钻进他脑子里一样,让他一下子产生了要哭的欲望。随着那句“环佩丁东春日暖,满腹愁肠锁眉尖”,他的心就像抽了一下一样。

原来看戏是这么回事,花钱找难受。平常的时候,谁愿意这么难受。

他不想看了,反正也看不见。

可是一想起那个女人,老老儿又迈不动步子了。一想到现在在台上正在唱戏的就是刚才那个女人,他就禁不住想飞起来,往台上看。

就这样,他既恋恋不舍,又无法可想,只好一步一步地挤到门口,准备出去。

接着,他又看到了成老虎。

成老虎正在打架。

准确地说,不是打架,是他在打人。

在成安镇,没有成老虎不敢打的人,尤其是又瘦又小的乡下人,尤其是如果这乡下人不买票还想挤进去看戏。

可是这乡下人不认怂,就是要跟成老虎吵,一句一句地骂成老虎他娘。

你找死!成老虎冲上去,一拳就把他打出去几丈远,跌坐在路边的一摊牛粪上,把正在卖甘蔗的摊子冲得乱七八糟。

那乡下人也是凶狠,虽然被打得受不了,仍然一句一句地骂。成老虎又冲上去,劈头盖脸地一掌,打得那人满脸是血,地上掉了两颗牙。

他一伸手,把那人提起来,双膀用力,向着大街上摔出去。

人群大叫,哇地一声全跑散了,那人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如果摔在地上,不头破血流才怪。

忽然冲出了一道人影,比风还快,就在那人将要落地的一刹那间,伸出手接住了他。

就像接住一袋粮食那样,稳稳地。

那人已经准备接受头破血流的结果了,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稳稳地站在地上,一头迷雾。

他看见一个紫衣人站在身旁,正冷冷地打量着成老虎。

老老儿笑嘻嘻地走到紫光寒面前,说:“二哥,这小子可不是东西了,揍他!”

紫光寒看了他一眼:“你认识他?”

老老儿说:“不认识,不过他刚才打我。”

“他打你?”

“对啊,他打我,而且打很重。”

紫光寒不相信,他才刚到镇上,怎么会有人打他。

“这小子不认人,谁都欺负,一见面就打人。”老老儿小声说,“二哥,你是大侠,不就是专门收拾这种人的么,还不打他。”

紫光寒反倒笑了,他才不上老老儿的当。这小子嘴里没正经的。

他说:“我可不是来打架的。”

没想到,成老虎反而来了劲。他大声叫着:“你谁呀?一伙的?找茬的?来跟你成爷过不去的?来呀!成爷今儿正想找找揍,来呀!”

这话一出,紫光寒气得乐了出来。

老老儿说:“你看你看,没见过吧?皮痒难熬啊。”

紫光寒摇摇头:“狗咬了你,你会不会反过去咬他一口?”

老老儿哑了,紫光寒根本没接受他挑拨。

他们回身想走,可是成老虎确实是皮痒难熬,居然一伸手,拦住了去路。

“咋了?害怕了?你不是挺能行么?你爷爷打人,你也敢伸手?你也不打听打听,在成安镇这地方,你爷爷我姓字名谁。”

这回老老儿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在那张熊脸上搧了一巴掌。

他一落地,就滋溜一转,转到了成老虎身后,顺手从他的衣兜里掏了一样东西,头一低就钻进人群里了。

这一下快得眼花瞭乱,成老虎没反应过来,老老儿已经不见了。

成老虎哪吃过这个亏,从小到大,只有他打人的份儿,哪有他打不着人的事儿。

他返身就去抓紫光寒的衣领,反正他们是一伙的,抓住一个,另一个也跑不了。

紫光寒向后一退,让过他这一抓。

成老虎不由分说,纵身再跃,双手一上一下,来拿紫光寒的胸口。他不简单,也是练家子,再加上天生身高力大,一般人不是对手。

紫光寒再退,没法再退了。

一圈子都是人,虽然见他来都向后闪,但人密密麻麻,已经没法挤出空间来。

老老儿在人群里喊:“二哥打他,给他教教乖。”

成老虎再冲过来的时候,紫光寒不退了。

他忽然身子一侧,让过成老虎的双手,左手一带,右手一推,脚下一绊,成老虎便飞了出去。

人群“哗”地一闪,成老虎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荡起一圈尘土。

那身好衣服沾满脏东西,肯定是没法再穿了。

成老虎爬起来,脑袋似乎给摔坏了,二话不说,又像刚才一样冲了过来。

又像刚才那样被摔了出去。

他再爬起来的时候,搞清楚了一件事,他不是没注意,而是根本没办法。如果他赤手空拳,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于是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

他吼道:“有本事别走,不打死你爷爷,今儿别想走。”

紫光寒本来不想惹事,见他拿刀子出来,嘴里不干不净,一时怒起,身材一纵,已经抢到他跟前,手指一并,在成老虎的肘关节上一碰,成老虎手上的刀掉在地上。

紫光寒连续出指,连点了成老虎腰腹、大腿和膝弯三处穴位,成老虎一条腿僵住,再也不动了。

他不愧是一条猛虎,怒吼一声,另一只手抡起来,砸向紫光寒。

紫光寒身形一转,从他腋下穿过,双指一并,插向成老虎腰间。

突听有人大喊一声:“请住手,手下留情!”

紫光寒一顿,手指硬生生地收住。

只见人群中一位老者,身材高大,正拨开人群,向圈子里挤来。

“紫衣圣手,万望手下留情!”老者上前做揖,“小徒顽劣,但罪不至死,先生这一指,岂不让他一生无望。”

紫光寒一看,不认识。

“在下姓成,名元,是尚雷的师兄,早就听说尚师弟去太原找霍老大,想近日必有消息,没想到在这看到燕北十三侠了。”

老头大笑,回头对成老虎喝道:“你整天价说要见燕北十三侠,现在紫衣圣手就在眼前,你反而不知高低,不是找死么?”

成老虎瞪大眼睛,脸上都是惊讶。

成元道:“请先生解了小徒穴道,起来说话。”

紫光寒伸手一拂,成老虎一下子活了。

这家伙二话不说,纳头便拜:“师父,求你收我为徒,我从今以后跟你学艺。师父,你太厉害了,教我吧。”

紫光寒急忙后退,眼望老者。

成元笑道:“他是这样的,觉得别人功夫好,是一定要拜师的。”

紫光寒问:“你岂不是他师父?”

成元说:“我是他姑父,也教了他几天,他一共拜了三十多个师父。”

紫光寒冷哼一声,甩袖便走。

人群中传来尚雷的声音:“成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接着,只见尚雷从人群中挤出来,拉住成元的手。

成元拉住尚雷,本来喜气洋洋,忽然又叹了口气:“师弟,你总算回来了,这些天我都要急死了。”

尚雷道:“我从太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也是心急得很。这不,请来了燕北十三侠,没有白跑一趟。”

成元想说什么,一甩手,欲言又止,又拉住他的手,表情怪异。

“师弟,你家里出了大事,你还不知道。”

尚雷一惊:“又出了什么事?”

成元跺着脚道:“你还不知道,你家中失火,房屋尽毁,家里人生死不知,一个也找不到了。”

尚雷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翻了翻白眼,立时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