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火是从后宅烧起来的。
本来的一大片宅院,烧得一干二净,墙倒屋颓,变成了一片瓦砾场。
其实早就没有门了,紫光寒还是从门里走了进去。
他从一堆碎砖烂瓦和烧成半截的木材上缓缓向前走,地上依稀可见一些花盆和碗盘的碎片,说明这里曾经多么繁华,人进人出。
燕青云直接就站在最高的一片垃圾堆上,向四外张望。
尚家这一片庄院,花费了大半年时间,是尚雷十几年的心血,现在化为乌有。
前院是花园和练功房,中间是仆人住的地方,再往后,是尚家公子和小姐的院子,最后才是尚雷的卧房和上厅,最后是尚家的工坊。
地上,仍有一角残匾,上面有半个“尚”字。
“这是什么所在?”紫光寒问。
“尚家以出产花背弩闻名,这里就是制作花背弩的工坊。”成元一直在摇头,一片大庄院,多可惜。
“你看,地上还有没烧完的牛筋、铁件。”
紫光寒拾起一个菱角一样的铁件,拿在手里把玩。
在不远的地方,残留着半个亭子,老老儿在亭子边上转来转去,招手叫紫光寒。
“这里是井房。”成元说。
老老儿说:“井房上一点打水的痕迹都没有,看来火烧起来的时候,没有人救火。”
成元插道:“县里的捕快衙役都来过,他们说,火烧起来之前,人已经不在房里了。”
“这么说,是有人把尚家的人全赶出去,才放的火?”
“是的。”
“尚家有多少人?”
成元叹口气,说:“平常的时候,前院有十几个丫鬟仆人,后院也有三十几个做工的,加起来也有四五十号人。可惜,着火的时候正好是年节,做工的全都回了家,丫鬟仆人也走了不少,可能剩下的不到十个人吧。”
紫光寒问:“着火的时候是深夜吧?”
成元道:“是的。火烧得太大了,等街坊邻居知道,就没法救了。”
紫光寒说:“只有深夜的时候,才能把十多个人用马车运走,再点火烧房。”
他又问:“为什么这些人只烧房子,不杀人?”
成元摇摇头,这他怎么知道。
老老儿说:“依我看,这是因为尚家的人掌握着什么秘密,他们把人劫走,就是要日夜拷问。”
“秘密?”成元仰头思索,“老妈媳妇有什么秘密?”
“这得问尚雷。”老老儿说,“等他身体好了,让他慢慢回忆一下,说不定能想起什么。”
尚雷急火攻心,一病不倒,正躺在成老虎家里养病。
“唉——”成元连连摇头,“谁曾想,一年上下,天翻地覆。去年这时候,尚师弟还在想如何扩大工坊,招募能匠,我们在一起饮酒论武,好不快乐!”
紫光寒又问:“什么人跟尚家有这么大的仇恨,杀死尚大公子,抢走闪电,又趁尚掌柜不在,烧了他家房子?”
“这个么——”成元说,“我师弟这个人,要说乐善好施,急人所难,那不是;要说坏,他也肯定不是坏人。就是一心经营家里工坊,一心想把大公子做的那些弓弩卖得全天下都是。可能有些人眼红他家的生意,说到跟谁有什么深仇大恨,完全没有。”
紫光寒看着他,没说话。
燕青云问:“尚家集通往四下的道路,有几条能走马车?”
成元想想道:“尚家集道路很简单,东西一条大路,东边通往成安镇,就是咱们来的路,西边通往黄庄,过了黄庄就是向淮南的大路,此处到淮南,有一百三四十里。”
燕青云又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强人盗匪聚集的地方?”
成元摇头:“此处平原富足,只要不闹灾,没有什么强人盗匪之类的。”
他又想想,说:“淮南八公山上,听说有几个人,但不是打家劫舍的匪类,只是强买强卖,恶霸而已。”
燕青云道:“我去看看。”说罢,就要动身。
紫光寒说:“十三,还是等唐飞定夺。”
唐飞一直一个人在火场转悠,这一路,他跟他们一起来,但是话很少,明显不合群。
燕青云冷笑:“你觉得他能定夺?”
他一点也不像霍老大那样。霍老大沉稳精练,当断即断,说一不二。
紫光寒叹口气:“老大既然这样安排,定有道理。”
成元问:“这个唐飞是何许人,为什么霍老大派他来?”
燕青云道:“霍老大当然觉得他是天上人间少有的奇才,准备让他接任武林盟主。”
成元惊奇地张大嘴:“武林盟主?”
他看着唐飞,一点也不像。
唐飞来了,手里拿着一节香头。
他问:“成前辈,请问附近地带,有没有采花盗贼一类的传闻?”
成元摇头:“没有听说过。”
老老儿从唐飞手里接过香头:“是‘水袖香’。”
“水袖香”、“闻到倒”都是采花盗多用的迷香。
之所以叫“水袖香”,传说如果看见漂亮媳妇姑娘,用水袖在她面门一拂,一股香味,那女子就会晕过去,任你摆布。
紫光寒接过半截香头:“在哪里发现的?”
唐飞指着一个地方:“尚家那么多人,怎么不反抗,任凭强人将他们拖上马车,所以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们失去反抗能力。在下在上房墙下搜索,发现了这个。”
他又问:“淮南一带,做这种弓弩刀箭的作坊,有名的有几个?”
成元说:“淮南淮北,连同徐州开封一带,这种弓箭作坊多如牛毛。都是各家各户,二三十人,有的只做弓,有的只做弩。因为官府明令,刀剑一类不允许私家制作,弓弩之类却不限制,所以以此为生的人很多。”
他又说:“据我所知,这一带做弓弩箭矢的,有名有姓的不下数十家,全都是供给军队官府的。尚家只是小小的一家,多以民间自用为主,主要是花背弩、袖箭之类,江湖人用的多。”
唐飞又问:“那么花背弩经营的人多吗?”
成元道:“以前很多,自从尚大公子改进了弹簧弩机,尚家弩就一统天下,再没人做了,因为做了也卖不出去。”
唐飞点点头。
他说:“只要尚家消失,其他家的花背弩才能有人买。”
燕青云插道:“依你看,这些强盗是冲着花背弩来的?”
唐飞又点点头。
燕青云冷笑:“做花背弩的人如果有那么高的剑法,夺取闪电,杀死尚大公子,又何必去做花背弩!”
他一点儿也看不上这种暗器。
唐飞慢悠悠地问:“看来你觉得,杀死尚大公子和烧毁尚家的人是同一批人?”
燕青云愣怔一下:“难道不是?”
唐飞摇摇头:“当然不是,肯定不是。”
紫光寒思索一会儿,道:“愿闻其详。”
唐飞指着前面的废墟说:“尚大公子的房间距前厅、花厅如此之远,距后厅、后院也有十多丈,别说能飞檐走壁,就算是只鸟儿,也会被看见,被发现。但是整个刺杀过程不但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一个生人,难道他是鬼魂?”
紫光寒道:“也许因为他是个熟悉的人,所以无人注意。”
唐飞笑道:“这当然可以解释为什么没有人看见他,因为即使看见,他也是一个普通的厨子、佣人,端茶送饭的自己人。”
紫光寒问:“这么说,杀死尚大公子的人就在这些厨子佣人中间?可是这些人怎么可能……”
随即他住口了。
老老儿替他说出了下半句:“当然是易容术。”
成元也明白了:“这人改妆易容,混进下人中间,趁尚大公子不在房间的时候潜入进去,然后痛下杀手,得手之后再悄悄地闭门离开,扬长而去。”
老老儿一击掌:“对,对,就是这样。”
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所以,只要搞清那天尚家聘请的厨子、佣人,哪些是从外面临时请来的,就能找见凶手。”
唐飞笑着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原来这么复杂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紫光寒禁不住觉得,唐飞不简单,他好像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很多东西。
看起来非常复杂的现象,到他那里,就变得清晰简明,一目了然。
他从内心里觉得,霍老大这次用人,又用对了。
只要查清那天到尚家的厨子佣人,就能找到凶手,至少能找见线索。
这件事只能问尚雷。
尚雷躺在病榻上,面色青白,嘴唇发黑,他已经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要不是苦面菩萨祁伯阳及时施针治疗,只怕挺不到现在。
唐飞、紫光寒、燕青云围成一圈,坐在他的病榻旁,等着他说话。
“一共二十八个人。”尚雷挣扎着回忆,“六个大厨,是从淮南府请来的,剩下的二十二个人,是本地的帮佣。”
“这六个大厨,全是淮南府宴华楼的厨子,每年都是给他们一笔钱,他们派人来。来的次数多了,都认识了。我记得每人都封了一个红包,一个红包六两,共三十六两,所以记得准。”
“那二十二个人,是从附近的熟人亲友中找来的,不是乡亲就是朋友家的嫂子媳妇,还有几个小伙子,也都是知根知底的近邻人家,没有不认识的。”
“管家尚二叔,是我堂兄之父,多年来一直帮我料理事情,这些人全是他帮忙请来的,不是我。他家住在尚家集,离我家很近。”
唐飞站了起来,对燕青云说:“请燕兄到淮南府走一趟吧,老兄一起去,务必将那六位厨师全都找到,一一核实。若有端倪,及时告知。”
他又对紫光寒说:“请二侠和成元前辈去请尚二叔到这里来,一一核实那二十二个人。”
燕青云问:“那你干什么?”
唐飞道:“我当然在这里,等着你们的消息。”
燕青云冷笑,整整衣服,仰面走了出去。
他刚走出房间,就看到了一道光。
不是那种光,是一道让天地都亮堂起来的光。
一个女人,正迎面从后堂向前厅走来。
这个女人会发光,而且是一种让人温暖的光。
燕青云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眼里是一种惊奇和神往。
这个女人是如此之美,美得让你觉得不知道什么是美,只觉得眼睛离开她就会失去什么。
直到这女人一直走到他面前,他才醒悟过来,这么直视一个女子是多么不礼貌。
可是这女子似乎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如果你没有这么看她才是奇怪。
她的身后跟着成老虎,成老虎是这家的主人。
因为整个镇上,只有成老虎家里才能容得下这么多人住宿,只有他家里才配让这么美的一个女人住下来。
“这是燕北十三侠的燕大侠,在十三侠里面最小。”成老虎在给她介绍。
那女人微笑一笑,轻轻行了个礼:“燕大侠,金子有礼!”
燕青云急忙还礼。
“燕师父,京城来的金子姑娘。她这几天在镇上演戏。”
原来戏园子的戏是她在演,燕青云笑了。怪不得那么人都去看戏,看来他们不是看戏,而是看人。
“我找唐飞。”金子说。
她说话的时候盈盈一笑,那一笑就像百花齐放,花蕾绽放一样。
燕青云痴呆了一下,他没有听清楚,倒是被那笑弄得晕乎了一样。
但是他马上推开了门,把门帘打起来,让金子姑娘进去。
成老虎立即跟了上去,在成安镇,没有人比他更像是金子姑娘的跟班,也没有人更合适做金子的跟班。
“我找唐飞。”金子姑娘进了门,对屋子里的人说。
一屋子的人都抬起头,看着这美得出乎意料的女人,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出现的女人。
她的眼光在屋子里每个人脸上转着,欣赏着他们的惊讶,这情形就像一个必然的仪式,只要她出现在一个地方,必然会惹得大家用一种出乎意料的目光注视她。
她的眼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紫光寒的脸上。
紫衣圣手紫光寒,身形魁梧,仪表堂堂,一看就是个男人中的成功者。
可是紫光寒说:“原来你不认识唐飞。”
金子又是一笑:“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唐飞?”
紫光寒说:“你既然不认识唐飞,为什么要找唐飞?”
“不认识也可以找啊,为什么一定要认识了才可以找?”
成老虎急忙介绍:“这位是燕北十三侠的二侠紫衣圣手紫光寒,他的功夫非常了得,他一进镇子上,我就拜他做了师父。”
金子又笑:“原来你就是被他打了一顿啊。”
成老虎道:“不打不相识,师父打徒弟,那是常有的事儿。”
紫光寒截道:“成兄弟,我没有收你做徒弟,你不要到处乱讲。”
金子问:“那么哪位是唐飞?”
唐飞没有说话,他在仔细打量这位美得不能说的女子。
金子的目光落在了尚雷的脸上,她惊讶道:“莫不是这位躺在床上的爷?这可太糟糕了。”
尚雷也是方脸浓眉,仪表不俗,要不是染病在床,也是一位形貌得体,人中英才。
紫光寒禁不住问:“你说的糟糕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有病?”
“对,他生病了。”
“他又老又病,是不是糟糕?”
这句话让人没法忍受,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这女子这样说话,说明她不怎么会说话。
成老虎急忙插话:“这位不是唐飞,是我另一个师父,是我尚家师父。”
金子好像松口气,又看着屋子里剩下的几位,目光终于落在唐飞脸上。
成老虎说:“这位才是唐飞唐大侠。”
唐飞坐在那里,貌不出众,身材不高,而且一副懒散的样子,跟大侠这个词距离太远。
金子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她好像很失望,又好像很无奈。
她一下子从满怀希望到了满腔失望,脸上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她也没想掩盖这失望,连嘴都撅了起来。
成老虎说:“你有什么事找唐大侠,就跟他说吧。”
金子好像受了巨大的委屈一样叹了口气,一下子就从刚才兴冲冲的情绪到了沮丧的神态,这都是因为看见了唐飞。
“我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她说。
“我想你如果不算英俊潇洒也至少能差强人意,如果不能气质出众至少仪态端正,如果不是巨贾富商至少衣履得体,如果不能温柔体贴至少温和有礼,唉——”
她像念戏词一样念出来一套,她的神态让人以为她此时正在演戏。
但她却是真的在说面前的人。
唐飞被说愣了,她不明白这女子在说什么。
她说得老老儿差点笑出声来。
紫光寒终于忍不住了,他想申斥一下这女孩子,她说话太不得体了。
“姑娘,你既不认识唐飞,又何必说三道四?”
金子说:“不认识也可以说呀,为什么一定要认识了以后才可以说?”
紫光寒又被呛住,没法对应。
他发现,他没法跟这类女孩子对话。
没想到,金子却问起了他:“你娶亲之前认识你夫人么?”
紫光寒愣了一下,他没有夫人。
但是谁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他老老实实地说:“不认识。”
金子笑了:“那不就对了。你不认识,我们也可以不认识。”
她接着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只能这样了。”
谁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好像又隐约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说:“唐飞,有人把我买下来了,让我在这里等你。以后我就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了。”
唐飞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