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酒在手里,他已醉。
他缩在酒馆的一个角落里,没有人注意,没有人关心,酒馆的灯光很昏暗。
冷清清的酒馆,只有他一个人,柜台上一盏冷清昏暗的灯。
成安镇上所有的饭馆商店都关门了,只有这一家还亮着灯光。这一家也只有他一个人,老板昏昏欲睡,坐在柜台上睁不开眼,在等着他算账离开。
他只有手里的酒,和一碟没怎么动的花生。
一个人喝闷酒,怎么可能不醉呢?
他已经醉了,但他不知道。
他不愿醉过去,这一醉,何时才能醒?
他强撑着,不能醉,却也不愿意放下手中的杯子。
这一放下,他又能干什么?
除了喝酒,除了这个小饭馆,他又能去哪里?
外面是无穷的黑暗,外面有千家万户,但没有一扇门是为他开的。
他怎么能不醉?他怎么能不想醉。
有时,还是醉过去的好。
他醉过去得很快。
在他最不想醉的时候,忽然就醉过去了。人事不省,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眼角的清泪,说明他是多么想醉。
虽然眼里有泪,他仍然醉得像是一摊泥。
这样的人醉在酒馆里,让酒馆的老板怎么办?
老板也是人,老板也要睡觉吃饭,老板比一般的人更辛苦,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却要被这种顾客骚扰。
他走过去拍他,摇他,让他醒来。
他醒来了,“哇”地一口,吐得桌上身上到处都是。
臭气熏天。老板厌恶地退开:“你怎么能吐这儿呢?到外面去吐。”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到外面去吐。
外面很冷,虽然已经是春天。
他扶着一棵树,却吐不出来,只是头晕,忽然就倒了下去。
一倒下去,又吐了起来。
门关上了,灯光被关进门里面,外面一团漆黑。
老板也是人,也要吃饭睡觉,他已经很困了。而且他也做出了牺牲,连酒钱都没要。
对这种醉鬼,你别想要到酒钱。
黑暗中只剩下他,还在吐。
吐完了,他就睡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嘴里酸酸的,甜甜的。
他很少这样醒过来,以往喝醉时,他要么是被人踢醒,要么是被凉水浇醒,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
他咂了一下嘴,很甜。
睁开眼,就看见了一张美丽的脸。
小红柔笑着,一张幸福的脸:“你醒了?”
唐飞恍惚了一下,不知道这是哪里,这人是谁。
莫非是在梦里?
“这是哪里?”
“这是我的床,我的房间。你在我的床上,在我的房间里。”
唐飞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穿了一身新衣服,崭新崭新。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一点都不知道,醉死过去。
“你喝醉了,吐得到处都是。是我把你拉回来,帮你洗了澡,帮你换了衣服,又帮你烧了醒酒汤,又帮你喂着喝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唐飞:“我做的汤怎么样?是不是好喝?”
唐飞懵着,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他竟一点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自己在喝酒,在一家酒馆,剩下的竟然一点也不记得。忽然在这个地方,在这样的情况下醒来,感觉很不真实。
可是能这样醒来,不是比以前要好得多?
能这样醒来的男人,是多么幸福。
还有那汤,酸酸的,甜甜的,确实很好喝。
忽然这么幸福,他竟有些不自觉地陶醉了。
原来幸福这么容易,这么近,触手可及,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
小红柔拿了一条毛巾,擦了擦他的脸。他的嘴角沾了一颗小饭粒,被擦掉了。
“好啦!”她放回毛巾,又坐到床边上,看着他的脸。
“其实你并不丑,甚至还有点英俊。”她说。
“其实你并不粗俗,只是有点不讲究。”
“其实你打扮打扮,说不定是个帅小伙子,只是你从来不打扮。”
“其实你要是有一身合适的衣服,再配上一顶威风一点的帽子,把脸刮得干净一些,完全可以像个大侠客,往人前一站,不比燕十三差。”
唐飞挣扎着起身,头痛欲裂。
“原来你心目中的大侠客是燕青云那个样子。”他还能开玩笑。
“他很帅,不是吗?”
“是。”
“他比你威风,不是吗?”
“是。”
“他很帅,又有钱,武功又好,人也很好,难道不比你强。”
“他当然比我强。”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向他学习,做个又有钱,武功又好,又长得帅的人?”
唐飞闭上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小红柔总是讲得有道理,而他却总是无言以对。
“唉——”他叹口气。
“你为什么叹气?”
唐飞问:“你为什么要问我?”
“我当然要问你,叹气的是你又不是我。”
唐飞道:“我叹气的意思是谢谢你。”
小红柔笑了:“原来你是这样说谢谢的?”
“还有,”唐飞说,“以后不要管我的事,无论我什么样子都跟你没关系。”
小红柔不说话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着他。
“谁是苏苏?”她突然问。
唐飞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突然浑身一颤。
他盯着小红柔,好像要把她看穿一样。
小红柔说:“你不用这样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在梦里不停地叫着这个名字,大家全听到了。”
唐飞闭上眼睛,他的脸上写满了痛苦。
“你是因为苏苏才喝酒的?”小红柔又问。
“这不关你的事。”唐飞下床,找自己的衣服。
他的衣服少了一个衣角,是被花中快一剑削去的。
他穿好衣服,又穿上鞋子。
衣服又脏又臭,鞋子又破又旧。
“谢谢你。”他说,“不过,我不喜欢别人管我的事。”
小红柔气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无理、不知好歹的男人。
没有教养,没有礼貌,不讲道理,没有一点儿男人的风度。
她刚想咒骂几句,忽然有人敲门。
敲门声,门推开一条缝。
唐飞以为是成老虎,一张脸从门缝探出来,他才发现不是。
“醒了?”
“醒了。”
门开了,一个美少年站在门口,满脸都是笑。
他看起来更像是年画或者挂屏里的人物,英姿飒爽,神采翩翩。
“在下司马幸。”他向唐飞抱拳,一副笑脸,不知在笑什么。
小红柔说:“司马公子将你弄回来的,你重得像个死猪,两个人都抬不动。”
“见过唐大侠。回来的路上我就听人说,霍老大找了一个高手,来破闪电的案子,我一直在想,这个高手是个什么样子。”
唐飞道:“现在你见到了,就是这个样子。”
司马幸笑:“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唐飞说:“我不是什么大侠,更不是什么高手,你怎么想象的,可能都想错了。”
司马幸不笑了,他沉下脸来。
“我在外面等你。”他说,“我回来就是为了找你,我有话问你。”
他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出乎意料。
说完,他就出去了,扶了扶腰间的剑。
唐飞只好跟着他,来到外面。
外面是指中院,中院是个没有屋顶的天井,只是特别大,像个露天的场子。
司马幸背着手,站在院中。
他看起来年龄不大,但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跟他的年龄不大般配。
“你一定知道我是谁,以前这是个秘密,现在这不是秘密了。以前我叫成幸,现在叫司马幸,就是因为这个。”
唐飞知道,江南四大世家司马家的唯一幸存者,为了躲避红衣教的追杀,改名换姓,活了下来。
红衣教已经覆灭,没有必要再隐姓埋名了。
“你也知道,司马家满门不幸,只有我活了下来。前些天我一直在司马山庄,试图修复司马故居。”
他看着唐飞,唐飞没有什么表示。
“这得花不少钱。”他说,“司马山庄历代世传,建筑宏伟,要想一下子恢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是把其中一部分盖了起来,这也相当费劲。”
唐飞同意,把百年山庄恢复起来,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但这并不是最难的。”司马幸说,“最难的是司马家的武功,人都不在了,司马家的武功当然就失传了。”
“可是我听说,你拿到了四大世家的内功心法,还有一些武功秘籍——”
他盯着唐飞,像是要看透他一样。
唐飞等他说完。
“我并不关心其它家的什么武功秘籍,我只是想你把司马家的东西能够物归原主。”
他说完了,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唐飞。
院子中,不知什么,远远地聚起了一些人。
他们从房间出来,交谈着,远远地看向这里。
那些人,当然是成老虎、成元、尚雷、紫光寒、老老儿和燕青云等人,他们只是远远站着,但明显是为了看他们才从房间走出来的。
他们当然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正在进行什么。
他们要看的,当然是一场打斗。
或者一场妥协。
是妥协还是战斗,现在交给唐飞选择。
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要战斗的样子。
唐飞叹了口气,看着司马幸的手,那只手握着剑柄,坚定有力,又干燥松弛,似乎蕴含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他已经不止一次注意到这双手,他不像一个美少年的手,倒像一个经历了沧桑的手。
脸上可以有面具,但手会暴露你的一切。
一个寄人篱下的少年,如果不是卧薪尝胆,朝夕苦练,怎么会有这么一双手。
他猜想,这双手挥舞出来的剑法,一定大开大合,孔武有力,法度严谨,沉稳硬朗。
而这样一个少年,却有着画里的人物一样的潇洒和飘逸,可见,他对自己的形象多么在意。
有些人朝夕苦练,就是想练得像人们心目中的某种形象。
这是不是有点荒谬?
他又叹口气,摇了摇头。
“我没有什么四大世家的内功心法,武功秘籍,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他一定是搞错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
就好像没有司马幸这个人一样。
既没有理会司马幸,也没有理会另一个方向上的那些人,也没有回去小红柔那里。
他走了,离开了成家。
而司马幸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握剑的手握得很紧,已经暴出了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