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两匹拉车的马翻卷着头颅,脚下刨着,嘴里不安地吐着泡沫,好像遇到了什么野兽之类的。
但是街上却没有别的,没有野兽,只有一个人。
刚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安静了下来。
刚才还热烘烘、乱糟糟的集镇,突然像刮过一阵狂风,一下子冰凉冰凉。
一个人站在街中心,他的周边忽然一片空旷,一片冰凉。
戴玉觉得刚才还燥热难耐的身体像被扔进冰窖里一样,从里到外都凉得透透的。
一个人,像从地下冒出来,又像是从空中掉下来一样,站在街中间。
头上戴着一个中原地区很少见到的草帽,草帽的帽檐大得遮住了他的整个头,看不见他的脸。
身上穿着普通的衣裤,这种衣裤随便在南方的渔村都可以见到,但在北方却显得特别显眼,特别异类。
尤其是脚上的草鞋,只有南方的人才穿这种草鞋,这种草鞋在北方没有。
如果不是那把刀,他就是在任何海边的渔村中随时可以看见的人,黑黑的皮肤,白白的牙,顶着日头在田地里辛苦劳作的渔民。
那把刀挂在他的腰间,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扶着刀把。
一把既像腰刀,又像剑的刀。
这人站在路中间,对戴玉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唐飞。
戴玉像被冻住了一样,半天也没有反应过来。
唐飞走下了车,慢慢地走向他。
烈日下,这人的影子短短的,只有一顶大草帽那么大,但一股无形的杀气却笼罩着周围的空间,寒意四射。
唐飞眯起了眼,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杀机。
他走到了距这人一丈多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不能再往前走,再往前走,那股无形的杀气像一种压力墙,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静静地站着,看着这人,没有做任何动作。
可能任何一个动作,都意味着死亡。
一生中,他从未如此近地感受到死亡。
“西门无刃。”他轻轻地说出几个字。
那人略略地扬起头,一手把那顶大草帽摘了下来,露出自己的脸。
一张再平常不过的脸,果然很黑,像他手臂的皮肤一样,又黑又红。
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像一种宝石,能发出亮光的宝石。
现在这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唐飞,从上到下,最后锁定在他的双眼上。
那是一双能穿透别人的眼光,短暂的对视中,唐飞感到这眼光像某种可以将他完全剥开的光线,所有的东西暴露无遗。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被人透视、被人剥开,像个小动物一样,没有了任何活下去的意义。
那人看他的眼光,就像在看一个小动物。
他的眼光又落在唐飞的手上。
一双再平常不过的手,自然地垂下,微微弯曲,手上没有任何东西。
在他目光注视下,这双手微微颤抖,似乎被这目光给点燃了,自己开始燃烧。
他收回目光,又重新注视着唐飞的眼睛。
唐飞觉得他内心的紧张完全被对方透视了。
西门无刃慢慢地从草帽的帽壳里拿出一张纸,举起来向他看。
虽然很远,他也能看清,是那张“江湖缉杀令”。
可是西门无刃却把那张纸轻轻一揉,扔在了地下。
看来他不是冲着一千两银子来的。
他把草帽放在地上,很细心地,把草帽的带子盘好,就像在田头的庄稼人一样珍惜任何一件东西。
然后,他向唐飞拱手,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起来。
唐飞知道,这是一场生死之战,也是一场末日之战。
也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战。
唐飞觉得他不可能过这一关,死亡如此急迫,又如此不可抗拒。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气,自己的状态,完全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这个人把一生献给了武术,他整个人就像一件毫无瑕疵的武器,专门为攻击和消灭而生,为摧毁更强、更高和更快速的敌人而生。
“天下第一刀”,绝不是空穴来风,一看这个人就知道,他的刀无懈可击。
他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蓝天,天蓝得像一面镜子,除了蓝,什么都没有。
只有烈日,只有热得像蒸笼一样的空气。
眼前出现了师父那张清瘦的脸,似乎在凝视着他,但一个字都没有。
这时候,他为什么想起师父?师父只跟他说过,西门刀无懈可击。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要尝试去击败西门刀。
如果敌人不可击败,那么只剩下自己被击败,战斗还有意义吗?
他的心凉到了底。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苏苏。
他的眼前出现了苏苏练功时的神态,很认真,很专注,仔细思考着每一招的动作和神韵,好像在跟一个不存在的对手在比拼一样。
以前他想苏苏的时候,眼前都是她可亲可爱的样子,今天,苏苏只是自己在练功,好像不太关注他。
忽然,花中快的话在他的耳边回响起来:他父亲接走了她,是去成亲。
他叹了口气,回过神来。
现在就算死了,其实也没什么可牵挂的。
人都是在这时候发现,其实自己多么渺小,多么不值一提。
生命岂非都是这样,渺小而卑微,像一粒沙子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手,向西门无刃拱手行礼。
西门无刃缓缓地抽出了刀,在阳光下,刀光一闪一闪,刺眼地亮。
这把刀比腰刀小,比剑宽,在头上的地方,微微带着一个弯度,擦得一尘不染。
看到这把刀,一定会想到,他的主人一定不是个虎形大汉,一定非常灵巧,非常犀利。兼有刀的威猛,又有剑的锋锐。
他向唐飞示意,去拿兵器。
唐飞没有兵器,他从来不拿兵器。
但是这次他还是决定要找一件兵器。
车上没有兵器,只有戏装,连找个铁器都很困难。
他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只好让戴玉把手里的马鞭给他。
从鞭杆上拆下鞭子,把鞭子分成再段,一手一根,他把牛筋在手上缠了缠,提着两根牛筋马鞭走了上来,站在西门无刃对面。
西门无刃看着这两根鞭子,眼光静静地,像没有皱纹的湖水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远远地围起了人群。
没人敢站近,只是远远地,站在几十丈外。
戴玉把车赶到远处,站在车头,他比金子还紧张。
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几个时辰,谁也不知道这场搏杀会持续多长时间。
西门无刃举起了刀。
开始了。
无声,一点声都没有,只有碧蓝的天空和刺目的阳光。
忽然一道光,比阳光还要刺眼,这光会卷曲,会旋转,会吞噬,像一个巨大的风车卷起的狂风一样,在大地上盘旋起来。
唐飞像被这风吹起来一样,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一旦被这刀光卷进去,就可能被粉碎,被切割成碎片。
刀光再次卷起,唐飞再次被吹起来,在这狂风中,他只能像一只小小的树叶一样,随风飘起。
又一次,刀光更猛烈,更强大,卷起狂风更强劲,就连几丈外的树叶都被从树枝上撕裂,“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唐飞又一次飞了起来,但这一次,从他的手中发出了一股细而激烈的线,就在狂风即将消失之前,像股针一样刺了进去,直刺这光的根部。
“丁”的一声,像是钉子砸在了铁板上。
这根线被反击出来。
刀光甫落,唐飞双手挥舞,卷了进去。
就像下起了一阵雨,又像是从空中落下了无数颗粒,噼里啪啦打在铁皮上,最后密得像一桶水“哗”地一下子倾倒了,然后一片寂静。
突然就一片寂静,两个人距离八尺,静静地矗立着,只是,唐飞手里的鞭子只剩下了短短的一截。
地下,一片牛筋的碎片,短的像毛发,长得像蚯蚓。
西门无刃的刀上,也粘着这些牛筯的痕迹,刀身上全是黑灰的点,密密麻麻,像被雨打过一样。
西门无刃笑了,面部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眼睛里出现了笑意。
像一阵风飘过一样,忽然又恢复了平静。
他又一举刀,向唐飞致意,请——
汗,顺着唐飞的手臂、脸庞向下淌。
这不光是热的汗,还有紧张的汗。
他已经竭尽全力,但没有取得任何机会。
这把刀无懈可击,无懈可击,没有任何可以取胜的机会。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觉得这可能就是一个人至少有一次必须面对的问题,这个问题没有解。
以他的武功,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可能至少需要三年,甚至五年,闭门练习,清心节欲,把自己练成一件同样的武器,可能才有机会。
可是他的命运却不是这样,他的命运是一个孤儿,他的命运让他爱上一个人,做错了很多事,让他难以静下心来,难以关起门来,难以呆在一个地方,像一个隐士过一个人的日子。
这可能是一个人最悲哀的事情,命运不给你别的机会。
那么在这样一件武器前,只有被撕裂的命运。
那就认命吧。
那就让撕裂吧。
死在这样一把刀下,可能也是光荣的。
他闭上眼,静静地想了一下,似乎这一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因为他太短了,来不及干任何事情。
才刚刚开始,刚刚起了一个头,就完成了。
这是不是很滑稽?他苦笑了一下,又摇摇头,可能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只能是这样。
既然如此,还不如坦然接受。
他举起手,向西门无刃示意:来吧。
西门无刃举起刀,看着唐飞。
唐飞的神态仍然是松松垮垮,只是刚才的紧张和拘束不见了,变得非常平静,非常坦然。
他动了,飞身而上,直劈下去。
又一轮光的飞轮,像狂风一样卷了过去。
唐飞只能退,不断地退,他无法抵挡刀光的锋利。
他越退,刀光便越紧急,他没法比追击的人更快。
总有被追上的时候,那时候,他将无法抵挡刀的锋利。
果然,刀光缠住了他,他已无法再退、再脱身。
只能抵挡,用血肉之躯。
低卧高腾,俯仰闪转,他在刀光的缝隙里像只鱼一样钻来钻去,躲避着锋刃。
只是,越来越慢,越来越紧,可能随时都会被收住网。
瞬间,他可能就被撕成碎片。
忽然,他刚直起身子,刀从侧面平削过来,急忙低头。刀锋一转,横向拦腰斩来,他只能后退,缩身躲避。
刀抽回去,迅速回转,直刺过来。
他直直地站着,像慢了半拍一样,迟钝了片刻,刀直直地插进了身体。
刀,忽然顿住了,刀身上的亮光一下子变得暗淡下来。
杀气已泄,刀像突然锈了一样,失去了灵性,失去了能量。
“啊呀——”金子发出了一声惊叫。
只有一瞬,刀在刺入身体时顿了一顿,只有很短的一瞬,连眨眼都不够。
但就在这时,他伸出了左手,紧紧握住了刀锋,血立即从他的手心流了出来。
他的右手二指一并,切向了西门无刃的双腕。
西门无刃只有撒手。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唐飞拿着他的刀。
他已经没有了刀,一旦没有了刀,他只是一个平凡而质朴的渔民。
忽然掉转身子,捡起地上的草帽,戴在头上,一步一步向镇外走去。
像一个忽然被抽空了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