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金子不相信,她明明看见西门无刃一刀插进了他的身体,为什么他会没事。
衣服被捅穿、撕裂,留下了一个洞穿了的口子,但肚皮上连个印都没有。
“我必须让他取胜,让他的刀得手,所以预先卖了个破绽,实际上已经做好准备。”唐飞说,“他的刀锋过来的时候,我移开了身体,用内气鼓荡,逼离了刀锋。”
“他的刀一旦得手,必然内劲泄露,杀气耗散,只要一瞬,我就可以留下刀子了。”
金子正在包扎他的手,他的左手五个手指有三个都在流血。
“你怎么敢用手抓他的刀刃呢,你不怕指头被切下来吗?”
“我手上缠着牛筋,再说,只要刀不动,抓住也不至于把手指切下来。”
“真是吓死人了。”金子说,“其实我都在想,这黑瘦的家伙是不是人哪,像个魔鬼一样,你可能是得罪了魔鬼了,他们派个鬼来收你。”
唐飞笑了:“他哪里是魔鬼,他才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最像人的人。”
他说:“他把一生都献给了武术,没有半点邪念。要不是这样,他的杀气绝不会在一击得手后就一下子泄露。他只在乎胜,而不是杀人。”
金子好像懂了一些:“你的意思是他就是杀了你,也杀得没有邪念?”
“对,那我就相当于献身武术了。”
金子差点“呸”他一口:“你死给谁不好,偏要死给一个又黑又瘦的家伙。”
戴玉在前边插道:“死在香裙下,做鬼也风流。我愿意——”
金子骂道:“你又想吃鞋底是不?”
戴玉马上闭上了嘴。
深州到了。
唐飞变成了车夫,赶着马车,在城里来回转悠。
戴玉换了一身装束,变成了一个虬髯大汉,坐在车里,大开车窗,不停地向外面张望。
终于,他看见了一个地方,高声喊道:“就这里,就这里,停。”
这是一个豪华气派的酒楼,好多年的老店。当年,戴玉就是在这里见到了他要演的人。现在,他又扮演起当年的角色,重新来到这座酒楼。
车停下来,戴玉挽着金子上了楼,金子这时打扮得像个富家小姐,像是虬髯大汉的女儿。
他们在一个显眼的座头上坐下,高声喊着店小二点菜。
这样两个人,很快吸引了人们的目光,戴玉在楼上高谈阔论,活脱脱地像一个武林豪客。
“这西门无刃啊,那可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刀客,那把刀耍起来,连人在哪儿都看不见。龙卷风见过没有?对,就像一股龙卷风,什么东西一到刀底下,完全没了,都撕成碎片了。”
“我亲眼见的,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见第二次了。你说我们这些平常人玩什么刀啊,跟人家那刀一比,就是个烧火棍。别玩了,别玩了。”
一边喝酒,一边吹牛,声音大得楼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会儿,就聚了一堆人。
“这位爷,听您的意思,您见过西门无刃?”
“怎么没见过,这不刚见的。就前两天,广平府地界,刚走刚走。”
“听说西门刀客跟唐飞打了一仗,是不是您见的这一次?”
“对啊,就是这一仗,亲眼见的。”
“不过,听人说,西门刀客败给了唐飞,是真的假的?”
旁边也有人问:“对啊,有的说西门先生败了,有的说唐飞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给我们说说。”
戴玉撇着嘴,一副不屑的样子:“谁说西门先生败了?谁说的,你叫来我问问,他到底懂不懂啊?”
“他不是把刀都让人家夺下来了吗?怎么就不是败了呢?”
“瞎说,瞎说啊。”戴玉清清嗓子,“你想,人家西门先生是什么人哪,你觉得跟我们街上小痞子小闲人打架一样,非得按那儿把人打死打残了不可?不是的——,人家这叫点到即止,对不对?我刀都砍上你了,都让你流血了,我还没赢吗?我赢了就行了,我不要刀了,转身走了,不行吗?”
有人一拍大腿:“对了,就是嘛。我就说人家西门先生是什么人,天下第一刀客,能败给唐飞那个败类!”
一圈人立即议论纷纷,吵吵成一团。
有人在楼下喊:“唐飞把你怎么了,你说人家是败类?”
楼上也喊:“他没把我怎么了,他把你怎么啦,你给人家当孙子?”
楼下喊声更大了:“我没给谁当孙子,你怎么给那个西门当了龟孙子了?”
楼上:“你个龟孙子骂谁呢?你上来,看我不把你蛋给你卸了。”
楼下:“龟孙子你下来,来取你的蛋,看看,这两蛋在这儿呢。”
楼下哄笑成一片。
楼上的抄家伙就要往下冲,被戴玉拦住了。
“别急,别急。这像话吗?”他冲楼下喊,“楼下的兄弟,好好说话啊,咱犯不着为别人的事儿自己先干起来了。”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来到桌前,向着戴玉一拱手,问:“这位大侠,请问贵姓?”
唐飞坐在楼下,心想,来了。
戴玉一把拉住了他:“不客气不客气,自家兄弟,坐,坐着聊。”
那人坐下,仍在不停地打量戴玉。
戴玉给他倒了一杯酒,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来,兄弟,干一杯。”
那人举杯饮了一下,忽然泪流满面。
戴玉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啦?老哥,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那人急忙摇手,低下头去擦着泪水,伤心的样子好像再也无法抑制了。
戴玉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被兄弟我勾起来了?来,没事儿,人生不就是一杯酒么,再来一杯。”
那人说:“你也这么说?‘人生就是一杯酒,河南河北喝到头’。”
戴玉道:“怎么,还有谁这么说?”
那人摇头:“怎么这么像,简直是一个人,一模一样的一个人!”
戴玉问:“谁呀,谁跟谁像一个人?”
那人说:“你,你跟我大哥,长得一模一样,完完全全的一个人。”
戴玉问:“你大哥是谁?姓什么叫什么,说不定我还认识啊。”
“你肯定不认识。我是说,你跟他十年前长得一模一样,要是现在,你看看我,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那他人呢?要不叫上咱们喝一杯?指不定过十年,我就长成他现在的样子了。”
那人又摇头:“要是能再喝一次,我宁愿自己去死。”
“什么意思?”
“我大哥十年前就死了,死得好惨。”
“啊——”戴玉愣住,“死了?”
“对,死了,一家人都死了,让仇家害了。”
戴玉问:“我怎么不知道,是哪里的事儿?”
那人叹口气:“兄弟,你肯定不是本地人,要不然你不会不知道。山东德州雷家的灭门惨案,这一带的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唐飞一下子愣住了,连嘴边的菜都忘了吃进去。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戴老板扮演的竟然是山东雷家的人,是絮儿的外公。
山东雷家,就是从深州返回德州不久,因为仇家的大举杀戮而被灭门,那么起因可能就是因为戴玉扮演的雷家的人先将他的仇家灭门,而导致了对方的报复。
可是,按照戴玉的说法,这些人实际上不是雷家的人,是一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明身份的人。
为什么要处心积虑的陷害雷家呢?可能只有一个解释,为了雷家的那件东西。
那张羊皮纸。
这帮人真是阴险狠毒,无恶不作。
从深州出来,唐飞一声不吭,一个人坐在车前发愣。
马车沿着道路继续前行,但他也不说去哪里,也不说该怎么走,戴玉只好打着鞭子,沿路而行。
听到他扮演过的人竟然全家都死了,戴玉也吓坏了,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想到这可能是由于自己造成的,虽然他没有杀人,但却像杀错了人一样不是滋味。
他心里翻滚着、煎熬着,忽然忍不住大声唱了出来:“我先前只望他宽宏量大,却原来贼是个无义的冤家。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恋花……”
听他唱得那么痛悔悲凉,唐飞醒过神来,问:“你要去哪里?”
戴玉道:“不去哪里,你没说去哪里,就这么往前走了。”
“我们去你去过的地方。”唐飞问,“你还记得路吗?”
戴玉说:“我‘去过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唐飞说:“就是你正戏上演的那个地方。”
戴玉问:“你是说‘那个地方’?”
一提‘那个地方’,他心里就像塞了发臭的棉花一样难受。
“对,就是你最不想去的地方。”
“我们能不能不去‘那个地方’?”
“必须去。”
“但是我也不记得路了。因为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坐在车里,拉着帘子。”
“大概方向呢?”
“好像是西方。反正一直向西走,因为我记得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是在前方。”
“那我们就一直往西方走。”
金子问:“一直往西方走,会走到哪里?”
戴玉想了想说:“好像是常山。”
“常山?”金子想起了什么。
唐飞说:“好,我们就去常山。”
常山不大,但也不小。
花了两天,正好是戴玉说的时间。
看来“那个地方”就是常山。
可是戴玉带着他们在街上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找到他记忆中的一个山庄、一条河。
十年了,说不定这里变化很大,早就没有他记得的那些东西了。
金子说:“找人问一下不就行了,那么大的事情,这儿的人肯定都知道。”
当然要找一个老一点的人。
可等到张口的时候才发现,其实这事儿没法问。
“老伯,请问一下,你们这儿十年前曾经有件灭门大案,是在哪里啊?”
摇头。然后用奇怪的眼光看着。
问了两三个人,戴玉不问了。
再想想别的办法。
唐飞拿出了那枚戒指。
紫光寒为什么要给他一枚戒指,戒指上面刻着的文字又不认识。
紫光寒就是常山人,这里是他的故乡,当年他号称“常山双雄”之一,在这里一定人人皆知,但他一直孤身一人生活,离开这里后,可能没有人还记得他。
他决定碰碰运气。
他来到了一家金铺,问这枚戒指值多少钱。
店家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说,这个不值钱,铁的。
唐飞说:“这上面的文字是什么,你知道吗?”
店家说:“不认识,这好像是外国字。”
唐飞又换了一家,这个店家更是一窍不通,看了一眼就递还给他。
一天下来,一点儿线索没有,只好回到车上。
第二天,他又去问了几家店,其中一个店主说,“这是蒙文,你找个蒙古人问问。”
可是哪里有蒙古人呢?店家说:“走两条街,右拐,那边有一个蒙古人的寺庙。”
他们按照指引,找到了那个寺庙。
一条街上有个挺大的寺庙,寺庙前有个小广场,广场上正举行着一对年轻人的婚礼。
人们都穿着鲜艳的衣服,载歌载舞,围着一对新人庆祝。唐飞和金子停在路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人跳舞。
这个寺庙一看就不是汉人的庙,上面的文字曲里拐弯,一个也不认识。
唐飞拿出戒指对比着,很像。
看来他们找对了地方,这里的人肯定认识这个戒指。
一个大叔拿着这戒指看了一下,又交给了另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
老人看看,念了出来:
“雷雪儿李云订婚誌念。”
原来是一个订婚的戒指。
是雷雪儿的订婚戒指,可是怎么会跑到紫光寒的手里。
李云是谁?
叫李云的人太多了,是哪一个李云?
他们早就知道,雷家原来是蒙古人,后来入了汉姓。蒙古人都有订婚时打戒指的习惯,互相交换戒指后,这个婚姻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这种从外族传来的习俗,一直在蒙古贵族中间流传。
难道这个李云,也是蒙古贵族?
唐飞忽然想到,玉面鬼脚李玉山的儿子也叫李云,就是在霍老大身边负责记录的那个小伙子,燕北十三侠的李十二。可是,这怎么可能,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山羊胡子的老人拿着戒指,问这是从哪里来的,唐飞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紫光寒给的。
老人当然知道紫光寒,竟然认识紫光寒。
他上下打量着唐飞,又打量了一下金子,问:“你就是在黄河边上死都不走的那个小伙子?”
看来黄河边上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天下。
唐飞点点头。
老人带着他们来到寺庙后面的小巷子,一座低矮简陋的房子。说:“进去吧。”
进去吧是什么意思?
老人只是说,进去吧。
于是他们就进去了。
一间小小的屋子,黑得连看清人都很难,只有一张床,一个锅灶,几件黑得像黑炭一样老家具。
一个老人坐在床上,看见有人进来,问他们是谁。
唐飞以为她能看见,原来她也看不见,只是这老人早已不需要光线。
她的生命中,早已没有光,没有希望。
唐飞把那枚戒指递到老人的手里,她用手摸着,摸着,忽然泪流满面。
她说:“这是我孙媳妇儿的东西,是我孙媳妇儿的。”
唐飞说:“你怎么知道是你孙媳妇儿的,你都没有看,你也看不见。”
老人从怀里拿出了另外一个戒指:“我还用看吗?我天天都在摸,天天都在摸,这两个本来是一对,我还用看吗?”
唐飞拿过来,放在窗缝透进来的阳光下仔细对照,两个戒指只是名字的顺序不一样,其它的一模一样。
另一个戒指上刻着:李云雷雪儿订婚誌念。
老人说:“我就是李云的奶奶,李玉山的妈妈。”
唐飞问:“不是说你们家在十年前的仇杀中全死了吗?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人说:“那天我正好带着云儿到娘家去串门儿,所以活了下来。”
唐飞又问:“你们李家和山东雷家是怎么结仇的?看起来你们好像是亲家。”
老人哼了一声,问:“谁告诉你我们两家是仇家了?谁说的?真是瞎了眼了。我们两家自古就是最亲的,打从一百年前,就是好朋友,好搭档。谁敢说我们两家有仇?”
老人说:“元朝的王保保王爷听说过没有,他的左右有两员大将,就是我们李家和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