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送走了郑王世子,大厅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还有一拨客人在等,这次是一个人。
这人跌跌撞撞地就跑了进来,一进来就跪在地上,一路跪爬,边爬边发出了哭声。
哭声凄惨悲切,让人不寒而栗。
这人头发蓬乱,满脸激愤,嘴上都是燎泡,双手又脏又烂,爬在地上,像个病入膏肓的人一样。
很难想象,就在过年前,他还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淮南尚家的掌柜,尚雷尚员外。
尚家是何等的风采,让人肃然起敬。
霍老大举手相搀,将他扶起来。
尚雷眼睛里都是血丝,嘴唇哆嗦,看见霍老大,就像看见了救星,积攒了几个月的悲愤苦恨一下子发泄出来。
他这时见了想见的人,竟然说不出来话了。
“闪电”被盗,尚大公子被杀,消息传得比尚雷的腿快得多,神风山庄早已知道了。
尚雷手抓住霍老大的手臂,指甲用力,好像已经抠入皮肤:“尚家血海深仇,还望盟主做主。”
苦面菩萨祁伯阳提了个药箱,缓缓走过来,坐在尚雷旁边为他搭脉。
良久,祁伯阳说:“急火攻心,肝气郁结,思虑深重,当先清火。”
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些像黑豆一样的小颗粒,让尚雷服下。
服下药,尚雷好了很多,靠在椅子上,脸上有了血色。
“多谢多谢!”尚雷看着一言不发的祁伯阳,“莫非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祁菩萨?”
祁伯阳双手合什,微微躬身。
他刚从关中四愣的手里解救出来,但好像没有任何不自在,好像刚才的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他话很少,如果不是必要,不会多说一个字。
霍老大请十三侠的诸位一个一个与尚雷相见。
“我二弟,紫衣圣手紫光寒。”
紫光寒向尚雷拱手。
“我三弟,神衣罗汉肃千。”
肃千立掌当胸,向尚雷致意。
往常,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听也听不到,今天没想到在神风山庄,竟然一时全见了真人。
接着,又将妙手空空老老儿、好好先生范天门、铁面玉书李云、一剑天下燕青云介绍给尚雷认识。
“我四弟神行太保杨履燕、六弟笑口常开公孙乘和十弟百毒不侵廖摩生、十一妹玉面桃花容嫣儿伉俪在外办事,若有机缘,当为尚员外引见。”
燕北十三侠人才济济,怪不得声名显赫,威震中原。
霍老大道:“众兄弟都在这里,就请尚员外把事情详细讲一遍吧。”
尚雷没有说话,眼泪又下来了。
等他讲完,大厅里没有人说话。
霍老大摸着他的短髯,轻轻搓着。
“众兄弟以为如何?”
肃千快人快语:“这凶手必然是早已埋伏在尚大公子房内,乘机行刺,必然是早有预谋了。”
李云道:“飞檐走壁,一剑夺命,必然武功极高,轻功超群。这人在尚家出入如无人之境,必然对尚家相当熟悉。”
他又沉吟道:“但用剑刺穿尚大公子的双目,不知何意?”
一旁球一样的好好先生范天门道:“传说人死之后,最后一个见到的人的影像会留在瞳孔之中,凶手必然是怕他的影像被人认出来。”
“那么说,凶手一定是一个相当熟悉的人,你想,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人,怎么会怕被认出来?”
紫光寒问:“尚兄,请问案发之后,当时在场的有官吏人等,有少林武当的名家名宿,他们没有勘察现场,没有什么发现么?”
尚雷摇头:“骤遇变故,在下当时就慌了手脚,人多嘴杂,纷纷扰扰,倒是什么也没发现。”
他接着说:“过了几日,府县两级捕快才上门勘察,已经将本府上下人等一一盘问,人人都说没有看到生人出入。”
“尚大公子房间门窗是否完整?”
“是的,门窗完整,毫无毁坏。”
大家都不说话了,互相看着,思忖着。
霍老大说话了,他问:“尚兄,你的亲友之中可有武功极高,轻功超群的人?”
尚雷摇头:“乡村野拳,防身健体,别说武功极高,就连打架都打不好。”
霍老大又问:“从尚大公子房中到最近的院墙门外,普通人要走多久?”
尚雷凝神想了一会,说:“犬子在院中二进厢房之中,左右都是高屋,要想脱身,前面是前院,左通花园,右通练功房,人来人往,不可能没有人看见。后面是临时搭建的厨房,也是厨子跑堂一堆人,不可能像鸟一样飞过,即使像鸟一样飞过也会有人看见。”
燕青云一直在把玩着那把孤泉剑,这时问道:“尚员外,你说凶手一剑透胸,又一剑刺穿双目,这时尚大公子是在房中哪个位置?”
尚雷道:“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在轮椅上坐着,轮椅在房屋中间,似乎是他刚进房中,凶手从后面偷袭,公子尚未觉察,就……就……”
燕青云站起身,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宝剑,道:“此人用的一定是一把短剑,因为房间里面肯定不会使长剑,挥舞不开。”
众人点头。
燕青云向霍老大道:“大哥,既然是位使剑的高手,小弟极想会一会,就随尚员外到淮南走一遭,如何?”
众人都笑起来。
紫光寒道:“你刚接了一件宝贝,急着试一试?不过我看,你还是专心为郑王世子找那个小什么柔就行了,闪电这件案子,二哥我是当仁不让了。”
肃千急忙摆手:“二哥急什么,兄弟我闲得不耐烦,呆下去都呆出病了。还是我去。”
紫光寒争道:“此案扑朔迷离,需要抽丝剥茧,层层细勘,不是打打杀杀的事情,三弟,你且忍耐,下次有什么痛快砍杀的事情,二哥绝不跟你争。”
肃千要争,燕青云道:“两位哥哥,小弟先请令的,难道比二位哥哥少了什么不成?”
大家都笑,把目光看向霍老大。
霍老大含笑不语,捻着须髯,似乎在思索什么。
他忽然向祁伯阳问了一句:“祁兄弟,你觉得呢?”
祁伯阳仍然是一副垂眉低目的样子,好像万事不关心,但他却说了一句话:“都不合适。”
大家全愣住,没想到这位神医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霍老大不笑了,叹了口气。
他说:“我跟你想的一样。”
霍老大忽然向屋顶上扬头,大声道:“小兄弟,请下来吧。”
众人一齐仰头,向上面看去。
屋梁上竟然有个人。
这个人什么时候上去的,在上面呆了多久,竟然没有人知道。
这个早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么多人在这个屋子里,没有人发现头顶上有个人。
屋顶上的人听见了霍老大的声音,伸了一个懒腰,轻轻一纵,跳了下来。
他刚下来,马上就面对着一把剑。
孤泉剑!
剑光如泓,青幽的寒光一闪,指向他的鼻尖。
这人又伸了一个懒腰,好像还没有睡醒,对面前的宝剑,他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
燕青云挽了一个剑花,剑尖虚花花地颤成一团,在他的面前像几十条毒蛇吐芯一样。
无论谁都会被吓得半死,至少也会吓得后退不止。
燕青云练过一种功夫,在猪肉上贴上一层纸,一剑过去,纸削下来,猪肉不会碰到,一点损伤都没有,俗称“贴纸削”。
这一招,他早已练得出神入化,所以毫不费力地就使了出来。
他要把这人的衣服削下来一片,至少让他出丑。
谁要他躲在屋梁上半天,难道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剑削下,他自己先愣了。
那人已经走了过去,衣服没有划破,甚至连根线都没断。
他感到剑刃似乎是从一张柔韧而光滑的一种鱼皮上滑过一样,丝毫不着力,不吃锋,滑溜溜地难以说清,无法驾驭。
这是怎么回事,他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遇到。
可能是这把剑的原因,这是一把新剑,他不熟悉。
他收回剑,仔细地看看,心里在奇怪,为什么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剑变成木头一样。
在他一愣神的时候,那人已经走了过去,在跟霍老大打招呼。
“老头儿,原来你这么阔气,你家这么大,这么有钱。你干吗赖几十文的酒钱?”
霍老大哈哈大笑。
“你又没有赢我,凭什么说我赖账?”
“最后一次桌子你没有钻,不是赖账是什么?”
“你喝醉了,怎么知道我没有钻?”
“谁说我喝醉了,我只是假装喝醉了,看你老实不老实,结果你不老实。”
“你假装喝醉了,还说别人不老实,你老实么?”
“别管我老实不老实,愿赌服输,欠账还钱,天经地义。”
霍老大又哈哈大笑起来,竟然站起身,从一张桌子底下钻了过去。
屋子里的人全愣住了。
这个霍老大,有时就像个孩子。
堂堂一个武林盟主,竟然跟一个小伙子喝酒打赌钻桌子,不像话。
“不欠账了吧。”他拍着手上的土,好像还很高兴。
那小伙子好像不满意,大声叫着:“不对不对,不是那样的。”
霍老大说:“怎么不对,难道这不是钻桌子?”
那小伙子道:“不对不对,你那样是耍赖——”
他边说边往前走,忽然不动了。
紫光寒伸出了手。
紫光寒的手像泥鳅一样滑,一样难以捉摸,忽然伸过来,抓住了这人的手腕。
“这位兄弟,来来,请这边坐。”
紫光寒站起来,好像要让座,亲热地拉住这人的手,把他往座位上拉。
只是他的掌心突然变得像一块冰,握住这人的手腕的也忽地一紧。
他其实不用使这么大的力,就已经可以把一根杯口粗的树握断。
他当然可以把一个成人的胳膊握碎。
这一次,他没想怎么着,只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这里是神风山庄。
这一次,他很有把握地攥住这人的手腕,感到了他的体温,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可是紧接着,他感到握着的不是人的手臂,是一块木炭。
烧红的木炭。
他急忙催动内力,再次发动暗劲。
突觉膝弯一软,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
后面就是他的凳子。
他坐在凳子上,手松了。
“多谢多谢,你坐你坐。”这人仍然笑着,客客气气的。
他坐下来,心里像泛着潮水一样翻卷着,急忙屏息静气,调整内息。
他一直在想,明明在手上较着劲,腿弯怎么会忽地一麻?
这人仍然在说着:“不算不算,你虽然是钻桌子,但不是酒鬼的钻桌子。不能耍赖——”
霍老大问:“明明我钻了,怎么说我耍赖?”
“你到底会不会钻桌子?”
“难道我不是在钻桌子?”
“你当然是在钻桌子,却不是酒鬼的钻桌子。”
“酒鬼钻桌子是怎样的?”
“酒鬼钻桌子是用膝盖爬的,你是用手的,不算不算。”
“有这样的规矩吗?我怎么不知道。”
“当然有这样的规矩,你想想,酒鬼喝了那么多酒,怎么可能还能直着身子,肯定是用膝盖爬过去的。”
霍老大想了想,觉得有理:“真的如此?”
“真的如此。”
霍老大无奈,只好用膝盖爬着,又钻了一次。
这人大笑,笑声中好像透着无穷的欢乐一样。
可是屋子里的其他人全都皱起了眉头。
这个躲在屋梁上的人是谁,跟霍老大是什么关系?
霍老大掸了掸身上的土,坐了下来,同时指着一把椅子道:“请坐!”
那人却不坐,摇摇手道:“老头儿既认输了,又钻了桌子,我也没事儿了,要走了。”
霍老大道:“老头儿既认输了,也钻了桌子,你答应老头儿的事儿也该履行诺言了吧。”
那人好像吃了一惊:“我答应了什么事儿?”
“你答应了要再赌一盘的。”
那人笑了:“当然当然,跟老头儿赌很高兴,再来再来。”
他问道:“这一盘赌什么?”
霍老大摆摆手:“这一次我觉得你不敢赌。”
“是什么我不敢赌?”
“我只问你敢不敢?”
“当然敢,难道有老头敢,我年轻人不敢赌的事儿?”
“好,我们就赌一件事儿。”
“赌什么?”
“赌我知不知道你的名字。”
这人大笑:“你若知道,我们上一场赌就不用打了,你白喝了那么多酒。”
霍老大不笑,缓缓说:“也许是因为我想喝酒。”
这人也不笑了,认真地看着霍老大。
“你的意思是,你其实知道我的名字,你其实只是想喝酒,故意让我跟你打赌,故意输给我?”
霍老大摇摇头:“我其实是个不大喜欢喝酒的人,我跟你打赌的时候确实不知道你的名字。跟你喝酒真的很快乐,而且——”
他笑道:“喝着喝着,我就知道了你的名字。”
这人也摇头:“我从来没听说过喝酒会把人喝清醒的,只有越喝越糊涂的。”
“我也只是猜的,也不知道猜的对不对。”
这人仔细地看着霍老大的眼睛,表情严肃起来。
“这个赌我不打了。”他说。
“为什么又不打了?”
“因为我明知道非输不可,为什么还要打下去。”
“这么说我猜对了?”
“你猜的对不对跟我没关系,因为我要走了。”
“难道你真的很怕打这个赌?”
“我不怕打赌,但我不愿意有人在跟我打赌的时候在背后调查我。”
霍老大笑道:“看来你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怕别人知道。”
这人摆摆手,转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我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更不怕别人知道。你如果不喜欢喝酒,我们就再见了。”
说着,他已经走到了门口,似乎就真的这么消失了。
霍老大依然稳稳地坐着,却说了一句:“被自己的师傅逐出师门,也不算什么难言之隐吗?”
这人突地站定,用一双冷厉的目光看向霍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