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奇数赋有神性,
适合用来占卜生死与姻缘。
——威廉·莎士比亚,《温莎的风流娘儿们》
不管你有多聪明,不论你的理论多么完美无缺,只要与实验不符,那就是错的。
——理查德·费曼
失败
时间轴:晚了5分钟
离世界末日还有30秒
血光冲天。
罗杰不知道人体内竟有这么多血——这些珍贵的东西本该流淌在血管里,现在却洒得到处都是。真是荒谬,不可思议。他站在这血色漫天的所在,觉得一切都错得离谱。
尽管失血严重,道奇却还没死。她的胸部微微起伏,肉眼几不可见。每次呼吸显然都是一次挣扎,但她依然为下一次呼吸奋斗着。继续呼吸,继续流血。
但不会太久了。她体内压根儿没那么多血——无意双关[1]。
而她停止呼吸之时,他也将不再呼吸。
如果道奇此时醒着,她定会兴致盎然地告诉他地上流着多少血。她只需环视四周,便能如呼吸般轻松地算出那一摊液体的表面积与体积,得出一个精确到四分之一盎司[2]的具体数字。
她会说出那个数字,还以为能安慰到他,尽管那个数字意味着“我将离你而去”。
尽管那个数字意味着“此去再无归途”。
尽管那个数字意味着永诀。
或许那个数字确实可以起到安慰作用,但仅仅于她而言。数学运算准确无误,她便满足了。罗杰能列出一大串词语来描绘眼前境况——放血、血容不足、大出血[3]——却无从感到安心。语汇无法像数字安抚道奇那样,给罗杰安抚。从来就没有过。只要弄懂运行规则,数字就会变得简单顺从;语汇却更加棘手,它们扭曲、咬人,需要高度的专注。他必须主动思考才能改变世界,而他的姐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
改变世界并非没有后果——所以他们才落得如此下场:躺在花园墙的远侧,躺在这“不可能之路”的尽头,一切的尽头。
他们没能抵达“不可能之城”,永远都不会抵达。“圣杯国王”再次胜出。
胜出的总是“圣杯国王”,不承认这一点的人都在撒谎。
外面的枪声比他预想的要响,却没那么夸张,像在锡罐中闷声放炮。杀伤力自然比放炮大得多,子弹打在混凝土墙上,将墙削得越来越薄,很快便抵挡不住“不可能之路”上拥入的人群。艾琳尽力了,她不可能永远拖住他们。
迷迷糊糊中,他忽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希望她能一直拖住他们。倘若此地注定要成为他们其中一人的终点,还不如两人同葬于此。就让此处成为永远的终结点吧,没有人——包括他自己——能够独自走完这“不可能之路”。
他抓住道奇的肩膀,感受着她身躯的坚实,感受着她的生命力和她具体的实在,尽量轻微地摇动着她。“嘿,道奇,嘿。我需要你醒来,需要你帮我阻止这一切。”
她依旧双眼紧闭,胸部的起伏渐渐平息,呼吸正在逃离鼻腔。
血光冲天。
他知道那些词语:晕厥,死亡——残酷却又准确的死亡。她将再一次离他而去,只是这一次,是永远地离开。
“别这么对我。”他的伤不如她严重,战斗初期,他大腿上中了一枪,子弹没有击中主动脉。那时,道奇还足够清醒,给他包扎止血。若不及时医治,他仍有可能失去这条腿。可现在,这似乎不重要了。或许他自己也神志不清了吧,又或许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不准走,我不准你走。咱们都走了这么远了。你在听吗?不准走,我需要你。”
她依然双眼紧闭。
依然血色漫天。
还有一件事他可以做,或许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或许他能做的本来就只有这一件事,而他们不辞辛劳一直朝这里进发就是为了做这一件事。这像是失败的滋味,像是又回到了来时的花园,而他毫不在意,只因她的胸部已经不再起伏,只因她倒在血泊之中。漫天血光之下,他全部的词汇都失去了意义。数字正在将她带走。没有她,他还怎么跟他们取得联系?
“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对不起,我应付不来。”
他俯下身去,直至嘴唇轻抚过她扇贝般的耳垂。她的头发里浸了血,黏稠结块,粘到他的皮肤上,他却没有把它们拂去。
“道奇,”他轻声道,“不准死。这是命令,是命令。我求求你了。你做什么都可以,想摧毁什么随便你,但别死。这是命令,这是——”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了。灰色的虹膜里,瞳孔缩小成了黑色小点,看上去像服用了过量的麻醉剂。“不可能之城”在唤她回家,灰色的天空霎时闪出短暂而明亮的金光。他感到自己骨髓里的那一抹金色也蠢蠢欲动起来,渴望与道奇体内的金光融合,渴望着重聚。
枪声消失了,并非逐渐停息,而是戛然而止,像是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世界变为一片苍白。
末日来临。
我们弄错了我们弄错了我们弄错了我们弄错了我们……
在同一座普通小镇,同一条普通街道上,住着两个普通孩子。他们从未见过面。同样普通到令人悲哀的,是那条将在镇西小学上学的孩子与在镇东小学上学的孩子隔开的线。线穿过街区正中央,像一条将他们一分为二的隐形屏障。他们要长到一定年纪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每天早晨,他们起床、穿衣,与父母道别,然后走入普通小镇的普通街道,朝着各自普通的相反方向而去。
两个孩子共同点颇多又截然不同。孩子嘛,总是如此的。其中一位的父母有着慵懒而古怪的世界观,给她取名“赫弗齐芭”[4]。随后,他们却发现她当不起“赫弗齐芭”这个名字,他们每天都在找寻她变得与名字愈发契合的蛛丝马迹,结果却总是失望。于是,他们索性就管她叫“齐布”。
“很快她就会当得起她的名字的,”他们承诺对方,“很快的。”
另一位的父母看待世界的方式精明而实际,给他取名“艾弗里”——心情好时叫他“艾弗里”,心情差时叫他“艾弗里·亚历山大·格雷”。小艾弗里没有乳名——只有名不副实的人,才需要取小名——而他的父母在给他取名字前早就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个遍。
“这名字我们取得可太好了,”两人相互鼓舞对方,“太好了。”
这就是我们的两位小主角。跟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们平凡、普通,却又独一无二。我们的故事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开始了。这一天普通又特别,以前从未发生过,以后在时间的无限长河中也不会再次发生……
——A.黛博拉·贝克,《飞跃伍德沃德墙》
……毕达哥拉斯提出的“宇宙原理”认为,某些乐器和调式可以影响逻各斯(理性行为)与帕索斯(情感思想)间的平衡。后来涌现出的炼金术士慢慢将其视为人类心脏两半球间的相互作用,更进一步,语言与数学间的平衡:人类一直用这两种方法不断地影响自然,对自然发号施令。因此,“宇宙原理”必须被当成炼金术最危险、也是最理想的化身。最先掌控“宇宙原理”者必将统领一切。
炼金术议会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知道我的能力,你们已经看过我的杰作,与他们对过话。如果你们愿意让我尝试,我相信我已做好了人格化“宇宙原理”的准备。
——1901年阿斯普戴尔·D.贝克在美国炼金术大会上的演讲
注释
[1]原句“She doesn't have it in her”另有“她根本没有能力如此”之意。——译者注,除非另作标注,下同。
[2]重量单位,1盎司约为28.35克。
[3]原文均为专业医学词汇。
[4]Hephzibah,有“快乐”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