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报信

“眼下局势,想必大哥是知晓的。东北是完全地丢了,华北也纷纷嚷着自治,说到底还是日本人在背后摆布。上海眼下虽是歌舞升平,但这太平还能维持多久,我想大哥心里是有些数的。”

书房位于三楼最西侧,各类大事要事密谈接待都在这里,四壁垫了泡沫,不用担心谈话被人听见。

书房照例也不奉茶。没有外人,也就不用客套,周一峰直入主题。

“但不知贤弟那里有什么消息。”

“我那里是有些消息。”周一峰道,“这些消息的来源及获知情形,我就不多说了,总之,眼下的结论是,日本人很可能会进攻上海。”

“进攻上海?”卫震吃了一惊。

“是的,上海。”周一峰很清楚地重复。

“进攻上海,可不是小事。那日本人可知,上海不但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国面对世界的港口。上海租界林立,各国在这里驻着领事、公司、人员……进攻上海,那等于向全世界宣战。”这的确出乎意料,卫震从未想过,说是吃惊,更是震惊。

“或许吧。”周一峰笑笑。“若将来有一天,全世界能因上海而一齐向日本宣战,或许我们也就赢了。但眼下,哪怕日本人把上海炸成焦土,列强们也多半只会作壁上观。总之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以我手中情报,这个日子并不会太远。”

“那你今日前来,就是告知我此事,望我赶紧避走?”

“小弟只是提供讯息,大哥如何决断,小弟不便干预。”周一峰道,“不过我想,大哥一直远在海外,家业大数也不在上海,即便上海的财产无法全部处置,回到南洋,也不会缺少生活之资。”

卫震一时不答,只沉吟着,良久。良久之后他摇了摇头,慢慢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又是黄昏,天色尚未沉黑,街灯已然亮起,店铺招牌霓虹闪烁,街心行人熙熙攘攘,好一派繁华盛世。卫震望此胜景,缓缓道:“前段时间,楚恒来告诉我,说你抓了俞志铭,希望我能出面,得你不伤俞志铭的保证。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老俞的儿子在干那种事。”

“但你并没有来南京找我说情。”

“贤弟才智过人,自有主张,轮不着我来说情。再说,国事是国事,私交是私交,两者不应混为一谈。你今日来告知我这讯息,于私交,是朋友相护之义,于国事,只怕是泄露天机……周老弟,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这些人都在变卖财物,以图逃离?”

“知道确切消息的不多,变卖财产的不少。这并不需要什么佐证。这些年日本人所作所为,明眼人都能看出,总有一天,他们会全面进攻中国。这一天只是早来迟来而已。”

“那你呢,你作何打算?”卫震仍望窗外,没有回头。

“我是军人,军人自当守土卫国。”

“原来你并不打算逃走。那你今日前来,是希望我离开,同时带离你的妻儿?”

“不错,只有他们平安了,我才能心无旁鹜。”

卫震缓缓回头。他望向周一峰,半晌,长长叹息。

“老俞的儿子也不是坏人,只是年少轻狂,有些不懂事。若非十恶不赦,你就贵手高抬一些吧。”

“俞志铭的情况,或许楚恒与你说得并不那么确切。当然了,楚恒并非共党,许多事情他不知晓,也不是故意隐瞒。总之我答应了楚恒,便决不会伤他。至于将来……上海会成战场,南京也会成战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吧。”

说到这里,周一峰的头也垂了下来,卫震更感心事沉重。之后两人缓步下楼,卫楚恒正站在客厅中央。

他已经在此恭候了好一阵子。

见到儿子,卫震心头更是沉重,知会他道:“你周叔叔答应不伤俞志铭,你还不快去谢过周叔叔。”

“谢谢周叔叔、谢谢周叔叔、谢谢周叔叔……”卫楚恒立刻跳了起来,忙不跌跑到周一峰跟前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全没留心到父亲话里的意味。

李和箴又打来电话,请二少爷接听。

上回卫楚恒为摆脱跟踪,在他耳边随意提及的一个建议,谁知他还当了真,真的托人去查了。

所幸调查结果还不错,算是拿得出手。原来,卫楚楚所在部队没给消灭,他们逃进了深山,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儿的大山。宋师长部在汀江没呆多久,当年夏天就离开了,先是回京,之后到上海,再转去西安。宋部主力离开剿总辖区之后,那一带就只剩下两个团了,任务是肃清余匪。不过这师部都走了,留下的团部也没兴趣再去剿什么匪,顶多也就配合当地政府维持一下治安,偶尔打着剿匪的旗号进山,游山玩水一番。

是以这一年以来,双方基本相安无事,奇异地和平共处。

但他们眼下位置,李和箴却是打听不到。留守部队都不清楚,也懒得去弄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还存在,就在那一带。

一如卫楚恒所料,就这么一个模糊的讯息,也足以引得卫小姐飞奔来见。

李和箴准时出现在奥尔加咖啡馆。

卫楚恒坐的还是老位子。他来得很早,面前的咖啡已经冷透。那天,就在这里,也是这样,一杯咖啡……

“那边消息闭塞,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一点儿消息,不知令妹会不会感兴趣。”李和箴在他对面坐下来。

“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你呆会儿见到她,还是尽量说得更具体一些才好。比如说,他们眼下还有多少人,具体在哪个地带活动……”他勉强笑笑,尽力将那些烦心事扔去一边。

“但这些我实在不知道。”

“她更加不知道。”

李和箴默然。一会儿,才低声道:“虽然我很希望追求到令妹,却也不愿欺骗她。”

卫楚恒只好再次一笑——苦笑。不一会儿卫小姐出现,她从门那边走来,迈开大步,左顾右盼,头顶上一把马尾左右甩起老高,看得李长官顿时两眼发直。而卫小姐来到近处,见座头上坐着的竟是李和箴,脸色就一下子沉了下来。

她转头望向二哥。

卫楚恒笑道:“要打听你那些朋友的消息,除了李长官,我哪还有什么别的路子。”

原来卫小姐是给他骗出来的。李和箴暗自叹息。不过还是很绅士地站起来走过去拉出椅子,请小姐落座。

卫楚楚倒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劈头便问:“你知道他们的消息?”

“是,大致知道一些。”

“他们现在怎么样?”

“还行吧,没被消灭。”

“这不用你说,你们消灭不了他们。”

“虽然没被消灭,但日子也不好过。”李和箴说的是实情。为了打听这件事,他奔走了好久。他所在部队已远调西北,留在上海的人不多,够得着留守人员的渠道就更少,他四处打听,才从一些零落信息里拼凑出一幅基本完整的图景。

“你们的主力撤退之后,留下的阻击部队被国军分割包围,伤亡惨重。不过,随国军向西追击,留守部队就没怎么再进攻了。后来,国军收复了所有的城市和集镇,你们的余部撤进了山区,国军虽不时常进山追剿,但他们控制了各路交通要道,切断了所有的物资供给。”

控制交通要道,切断物资供给,意味着什么,他已经不用说下去。

卫楚楚却道:“但你们依然无法消灭他们。”

李和箴默然。这也是事实。那天他穿着军装去卫家,除了向卫父表示真诚的态度,同时也是希望卫小姐面对现实。当然,那次谈话不欢而散。当时他要求别人面对现实,那么现在,他自己也必须承认事实。

“怎么都好吧……现在停战了,都过去了。”那些往事,是非功过,实难评说,不如不说。

“是呀是呀,现在不打仗了,过去了、都过去了。”卫楚恒赶紧帮腔,同时瞟着李和箴。他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想追求妹妹,还是想刺激妹妹。所幸卫小姐并无太大反应,她只是低下头去,望着桌面上的花布。是,现在不打仗了,她知道。即使这两年足不出户,这个消息,她也知道。西安事件从发生到解决,一直是沪上各家报纸的头版,连篇累牍,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两党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不再打仗了。但是,不打仗了,是不是意味着从前一切就此过去,所有恩怨就此勾销……这件事在李长官那里或许是过去了,但在她那里,在她心头,那每一桩每一件,依然在目,宛如昨日,还没过去。

永远也没法过得去。

即使两军对垒,立场不同,不能全怨他,但要她嫁给一个杀死好朋友的凶手,那也是万万不能。

“二哥,我有些累了,我要回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一切已成定局,已经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