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德格尔对《庄子》的征引以及佩采特的记录

由于在拙著《海德格尔论东西方对话》中,笔者主要着重于海德格尔与《道德经》的关联,本书不少篇章将就一系列论题来呈现海德格尔与《庄子》的思想交涉与交锋,以飨读者。这些论题包括:思之无用性;与他人的关系问题;艺术作品为何“物”的问题。海德格尔对《庄子》的熟悉程度是众所皆知的,到目前为止,他对《庄子》的征引有资料为佐证的有五次:

1.1930年,海德格尔在德国不来梅的一次演讲(题为《论真理的本质》)中,向听众朗读出自《庄子》第17章《秋水》“鱼之乐”的故事[21]。本书第六章将以这则轶事为触发点,探究海德格尔与庄子对于与他人的关系问题的不同立场。

2.在1944/1945年的《田间路对话》的最后一篇对话,即《晚间交谈:在俄罗斯的一个俘虏营,一位年轻人与一位长者》中,海德格尔征引了《庄子》第26章《外物》中庄子与惠施有关“无用之用”的对话[22]。本书第五章第七节将讨论海德格尔如何借鉴庄子关于无用之用的话语来发展其“另一思想”。

3.在1960年不来梅举办的一次题为“语词与意象”的研讨课上,海德格尔把《庄子》第19章《达生》中梓庆为!的故事列为准备讨论会的必读材料之一[23]。本书第五章第七节(关于无用之说)与第八章第八节(关于以天合天)将讨论这段关联。

4.在1962年的《技术语言与传统语言》中,海德格尔引用了《庄子》第1章《逍遥游》结尾处与惠施有关无用之大树的交谈[24]。本书第五章第七节将讨论这段关联。

5.据华裔美国学者张钟元的记述,在1972年8月18日与海德格尔的一次会面中,海德格尔递给他一册《庄子》的德文版,并和他一起讨论《庄子》,向他提了一些问题[25]

除了上述记录之外,有的学者曾猜测,海德格尔在把现代技术与运算型思想关联起来之时,可能联想到了《庄子》第12章《天地》中关于汉阴丈人的故事。量子力学家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1901—1976)曾引用过这则故事[26]。兹录如下: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海森堡引用的是尉礼贤的德文《庄子》版,其中“机心”被翻译为Maschinenherz(machine hearts)[27]。海德格尔在1953年与海森堡有频繁的接触,因此他应当对这则故事也很熟悉。由于我们在海德格尔的著述中尚未找到确切的文本依据,就不对其做详细讨论了。本书第四章第四节(关于海德格尔与量子物理学之关联)将涉及海德格尔与海森堡的一些接触。值得一提的是,海德格尔与海森堡皆是巴伐利亚美术学院(成立于二战之后)的院士,凡·维兹塞克(Carl Friedrich von Weizsäcker)认为,他们之所以被列为院士,并非出于其艺术才能,而是因为他们体现出“美与真本质性地结合在一起”[28]

引人注目的是,记载于文字的海德格尔与《庄子》的关联,有两次都与其终生密友佩采特(Heinrich Wiegand Petzet,1909—1997)及其家乡——德国北部的城市不来梅(Bremen)具有特殊的因缘。佩采特是一位知名的艺术史家与文学批评家,曾出版过研究画家弗格勒(Heinrich Vogeler)的著作,协助编纂过诗人里尔克著名的《关于塞尚的书信》。1928年从语法学校毕业之后,佩采特遵从父命来到弗莱堡大学学习司法。从前在不来梅教他哲学课的老师建议他去上刚从马堡调过来的哲学新星海德格尔的课。海德格尔严谨的运思以及不受传统教育模式束缚的授课方式像磁铁一般吸引了大批听众,包括来自德国、欧洲之外的,甚至是远东的学生。佩采特感到,海德格尔提供的不是一个理论体系,而是触及人的生存根本的生存学说。从此,他与海德格尔结下了终生的缘分。

佩采特撰写的《朝向一颗星》,叙述了从1929年至1976年他与海德格尔近半个世纪的友情,对海德格尔在职场之外与非职业哲学家的知识分子、作家、诗人、艺术家的接触(或关于他们的谈话)做了详细的记述,其中包括作家凯斯特纳(Erhart Kästner,1904—1974)、文学批评家凡·菲克(Ludwig von Ficker,1885—1919)、苏联诗人沃兹涅先斯基(Andrei Voznesensky,1933—2010)、雕塑家海立格(Bernhard Heiliger,1915—1995)、维莫(Hans Wimmer,1907—1992)、齐里达(Eduardo Chillida,1924—2002)等。

佩采特的传记别具一格,在于其中对东方的关注,或许这与他并非一位职业哲学家有关。与此相反,萨弗兰斯基(Ruediger Safranski)被翻译为多种外语的《来自德国的大师》(中文版题作《海德格尔传》)一书中对海德格尔的东方关联却不置一词。除了保存下来海德格尔两度引用《庄子》以及《道德经》的珍贵记录之外,佩采特的传记中“希腊与佛”一章详细记述了1963年12月海德格尔与来自泰国的僧侣摩诃牟尼的会面——佩采特的传记出版于1983年,而《海德格尔全集》直至2000年才正式出版了这份记录[29]

1930年,佩采特回到不来梅,再次见到他以前的老师并决定邀请海德格尔到不来梅做一次演讲,海德格尔欣然同意了。此后,海德格尔数次来到不来梅进行各种各样的学术活动。不来梅是一个商业城市,拥有海港与渡轮,那里的人们具有爱好艺术的传统。海德格尔十分欣赏那里非职业化哲学的氛围,常常说那里有干净的空气。根据佩采特的描述,不来梅当地的知识分子没有因学院化的固定意见变得思想僵化,而是大致上延续了古老的人文主义教育传统,比较开放包容。并且由于不来梅是海港城市,比起内陆的德国人,那里的人们与外部世界有更多的接触。不来梅的知识分子没有受过职业化的哲学训练,因而也较少偏见,愿意聆听新鲜的见解。他们并没有把海德格尔视为半神或什么特殊人物,在这样的环境下,海德格尔感到更易于自由地发表自己的哲学观点。

1930年海德格尔第一次在公共场合朗读《庄子》是在不来梅,1949年他在二战之后发表的最为重要的演讲系列之一《对那所是的东西之一瞥》也是在不来梅。这个演讲系列有四:《物》《集置》《险厄》《转向》。这四次演讲从不同角度关涉于海德格尔的技术形上学,并且,正如佩采特所评论,这些文本“奠定了他生命最后三十年的哲学工作的基础”[30]。在50年代,海德格尔曾八次在不来梅做演讲,其中有:《逻各斯——赫拉克利特的指引词》《谁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奠基的原则》《科学与沉思》《语言》《康德的存有论题》。组织这些演讲的是当地的民间集团“不来梅俱乐部”,有十多个人,都是中上层人士。此外还有更多的所谓“不来梅的朋友”的听众,海德格尔根据演讲内容严格地选择哪些听众可以参加哪次演讲。

1960年,海德格尔在不来梅举办了一次题为“语词与意象”的研讨课,他把《庄子》中梓庆为!的故事列为准备研讨课的必读材料之一。根据佩采特的看法,这次研讨课大部分是不完整的思想碎片,并且这样的情况常常出现(如同海德格尔其他的研讨课一样),到讨论的最后,通过讨论所建立起来的某一论点却被海德格尔的发问方式变得立不住脚,甚至被完全摧毁,这给人以一种无根性(Bodenlosigkeit)的感觉[31]。而根据另外一位参会者的看法,海德格尔对待这些研讨课是非常严肃的,甚至给人以权威主义之嫌;这些研讨课毫无我们现在所说的“讨论”的风格,而对于海德格尔而言,这样的“讨论”只是聊天。尽管海德格尔在不来梅时总是待人和蔼,但人们却觉得他“生活在雷电之地”,这大概是由于他的演讲总是给人以大起大落的感觉[32]

从本书第一章我们知道,自从现代哲学的诞生——尤其是从黑格尔哲学以降——哲学纯属于西方的观念在职业哲学家中几乎是根深蒂固。庆幸的是,有些非职业哲学家的(西方)文人墨客较少受到这种意识形态的羁绊,他们摆脱门户之见去欣赏来自异国他乡的艺术文学。在传记的开端,佩采特借用德国知识分子熟知的一则“古老的中国传说”来比拟海德格尔的哲学生涯:

一位著名的古代老画家和他的学生站在一幅他刚完成的绘画之前。人人都对这幅画赞不绝口。在画面上,树木、山巅缓缓消失在远处。学生们正在向画家请教这一笔、那一笔的细节。忽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画家踏上了画面上那条通往深处的道路,渐行渐远,到了一个拐弯处,他失去了踪影。学生们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直至入夜。然而画家却没有返回,他完完全全地融入了其作品之中。[33]

佩采特引用这则故事的初衷是把他撰写的传记比拟为那条把画家诱入其作品的道路。尽管海德格尔贬低学院以外日常交往等私人事务的价值,而强调唯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即追问存有的问题,然而佩采特认为,这样一条有转弯、有停顿、有危险的日常生活道路也具有其重要性,它属于作品的一个组成部分,并且,倘若它选择了一个不同的方向,整个作品是否就会呈现出另外一番景象呢?佩采特的问题是发人深省的。倘若西方哲学家——包括海德格尔在内——更加认真地对待来自东方的思想资源,或许哲学的面貌会早日显示出另外一般风采?


注释

[1]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贺麟,王太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287.

[2]Hecker.Heidegger und Schopenhauer//Schopenhauer Jahrbuch,1990(71):86-96,91.

[3]Richard Wilhelm.Laotse Tao Te King:Das Buch des Alten vom Sinn und Leben.Jena:Eugen Diederichs Verlag,1911.

[4]Victor von Strauss.Lao-Tse's Tao Te King.Leipzig:Verlag der“Asia Major”,1874.

[5]Hellmuth Hecker.Als Buddhist im Gespräch mit Heidegger//Willfred Hartig.Die Lehre des Buddha und Heidegger:Beiträge zum Ost-West-Dialog des Denkens im 20.Jahrhundert.Konstanz:Universität Konstanz,1997:269.最早刊于Bodhi Baum(Wien),1986:52-64。

[6]Heidegger.Grundsätze des Denkens.Freiburger Vorträge 1957//Bremer und Freiburger Vorträge,GA 79,1994:145.

[7]Heidegger.Zeit und Sein,1962//Zur Sache des Denkens,GA 14:11.Time and being//On Time and Being.New York:Harper&Row,1972:7.

[8]Ma Lin,Jaap van Brakel.Fundamentals of Comparative and Intercultural Philosophy.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16:66-92.

[9]马琳.海德格尔论东西方对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75-82.

[10]Jarava Lal Mehta.Martin Heidegger:The Way and the Vision.Honolulu:The University Press of Hawaii,1976:465.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11]同①463-464.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12]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终极视域的开启与交融.修订新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2.

[13]彭富春.什么是物的意义?——庄子、海德格尔与我们的对话.哲学研究,2002(3):52.

[14]Heidegger.Being and Time:71.详见本书第八章。

[15]那薇.天籁之音源自何方:庄子的无心之言与海德格尔的不可说之说.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254.最后一个“东亚”是错译的,应为“东西”;那薇给的引文出处是海德格尔德文原著。

[16]Heidegger.Aus einem Gespräch von der Sprache 1953/54//Unterwegs zur Sprache.Stuttgart:Günther Neske,1959:93-94.笔者的翻译参看了孙周兴的中文修订本。

[17]海德格尔.从一次关于语言的对话而来:在一位日本人与一位探问者之间.孙周兴,译.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修订译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93.请注意,孙教授的译文把“探问者”直接等同于海德格尔,并且特地在注释中解释:本文系马丁·海德格尔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手冢富雄(Tezuka)教授的一次对话。文中“日”表示“日本人”,即手冢富雄,“海”表示“追问者”,即海德格尔本人。(86页)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手冢富雄本人就坚决地否认他乃此文中的“日本人”。这对如何阐释这篇文章具有重要的影响。相关的资料及阐解请参看《海德格尔论东西方对话》第八、九章。

[18]那薇.天籁之音源自何方:庄子的无心之言与海德格尔的不可说之说.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254.

[19]那薇.天籁之音源自何方:庄子的无心之言与海德格尔的不可说之说.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255.

[20]同①2-3.

[21]Heinrich Wiegand Petzet.Encounters and Dialogues with Martin Heidegger 1929—1976.trans.Parvis Emad,Kenneth Mal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18.Auf Einen Stern Zugehen:Begegnungen mit Martin Heidegger 1929 bis 1975.Frankfurt:Societäts-Verlag,1983.

[22]Heidegger.Country Path Conversations.trans.Bret W.Davis.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10:156.Feldweg-Gespräche.Gesamtausgabe 77.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2005:239.

[23]同①59;Otto Pöggeler.Noch einmal:Heidegger und Laotse//Phänomenologie der Natur.Hrsg.Ernst W.Orth und Karl-Heinz Lembeck.Freiburg/München:Karl Alber,1999:111.

[24]Heidegger.Traditional Language and Technological Language.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Research,1998(23):129-145.Überlieferte Sprache und Technische Sprache.St.Gallen:Erker,1989.

[25]Chung-yuan Chang(张钟元).The Philosophy of Taoism According to Chuang Tzu.Philosophy East and West,1977,27(3):419.

[26]W.Heisenberg.Das Naturbild der heutigen Physik.Hamburg:Rowohlt,1955:15.

[27]R.Wilhelm.Dschuang-dsi.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und erläutert von Richard Wilhelm.Eugen Diederichs,Jena,Diederichs,1920.

[28]Heinrich Wiegand Petzet.Encounters and Dialogues with Martin Heidegger 1929—1976:trans.Parvis Emad,Kenneth Mal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133.

[29]Heidegger.Aus Gesprächen mit einem Buddhistischen Mönch 1963//Reden und andere Zeugnisse eines Lebensweges 1910—1976.GA 16,2000:589-593.

[30]Heinrich Wiegand Petzet.Encounters and Dialogues with Martin Heidegger 1929—1976.trans.Parvis Emad,Kenneth Mal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6.

[31]同①59.

[32]同①60.

[33]Heinrich Wiegand Petzet.Encounters and Dialogues with Martin Heidegger 1929—1976.trans.Parvis Emad,Kenneth Mal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6.这则故事应当是关于吴道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