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哲学起源于古希腊之说是一个谈论因果关系的语言游戏

以上笔者分别从思想史和海德格尔哲学的角度审视了哲学起源于古希腊之说的源起与发展。在本节,笔者援引维特根斯坦的一个思想实验,试图从义理上进一步说明,西方近代以来所建立的哲学纯粹地起源于古希腊之说,其中包含着浓厚的主观因素。

维特根斯坦在写于1937年的一份手稿中,对因果式思维方式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举例说,设想有两种不同的植物,姑且称之为A和B。它们的种子乍看起来一模一样,即使是通过最为细致的研究,人们仍未能发现它们之间的差异。然而,A植物的种子总是生长出A植物,而B植物的种子则总是生长出B植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唯有知道一粒种子是从什么植物而来的,才能够预言它将会长出什么样的植物。我们预言的依据并不是种子之间的差异,而是种子的前历史。因此,我们可能说,种子的前历史不能被称作植物生长的“起因”。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从种子的前历史来预言植物的生长,而是说,我们不把这种情况描述为因果关系,我们不认为我们是在依据起因来断定结果。

维特根斯坦接着说,如果有人反对,“即使我们没有发现这两种种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差别,它们之间一定具有差别”。这种说法改变不了事实,而只是说明,我们用起因和结果的模式来看待事物的倾向是如此强烈。设想,有人最终发现了A植物和B植物的种子之间的差别,无疑,他会说:“你看,一粒种子就是不能长出两种不同的植物。”即种子长出什么样的植物是由种子的类型所决定的。维特根斯坦说,对此我可以这样答复:“你怎么知道你所发现的特性就不会是完全没有决定性作用?你怎么知道它与长出什么植物就一定有关系?”[29]

众所周知,植物的生长受多方面条件的影响:光照、气温、水分、土壤等。种子并不是唯一的决定性因素,也不是绝对的起点。种子本身来自植物,十分明显,如果如此追究下去,是不可能找到一个最终的原初点的。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实验并不是凭空想象,而是与现实生活有着紧密的联系。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是依据长出种子的植物而对种子做出相应的判断的,而不是撇开其他一切因素,纯粹根据种子而对其生长做出空洞的预言。同时,人们也常常对种子给予高度重视,把种子视为植物的起因。这种做法,用维特根斯坦的术语来说,是一种语言游戏,一种谈论因果关系的语言游戏。这种语言游戏十分容易导致把起因单一化、实体化的本质主义,从而遗忘这一事实:在现实生活中,差不多是没有什么绝对的、必然的因果关系的。

哲学纯粹地起源于古希腊的说法与把植物的生长一概归结为种子的特殊性不无相似之处。这种观点包含了太多的未曾明确表明,但又具有有力的说服性的流行偏见。用回溯起源的方法来维护哲学在其本质上即是西方的,这种做法与因果思维方式大同小异。由于古希腊是西方世界,而现行的哲学形态在很多方面与出现在古希腊的思想形态具有相似之处,所以,哲学起源于古希腊,哲学是西方的特产。这种思路完全忽略了希腊文明之产生的历史、地理环境,抹去了古代亚非文明中不同的哲学形态及其对希腊文明之繁荣所起的重要影响,并且,也把哲学当作一种具有不变内核的实体,忽视了哲学概念本身所具有的复杂而多变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