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乾宁元年(公元894年),晚秋,九月二十六日,正午,沙州敦煌。
张承奉来到这个时代已经是三天,在历经大夫诊治,巫医驱邪等手段后,张承奉的失魂症并没有出现好转的现象。
卧房内,一名妙龄少女吃着果子,向躺在榻上的张承奉抱怨道:
“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能去骑马。
如今受了伤,母亲不听我的解释,只说是我没有劝阻你。
将我禁足数日作为惩罚,直到今天才给放了出来。”
说着,少女又啃了一口果子,凑到张承奉的身前,问道:
“你真的记不起以前的事了?”
少女五官生得精致,眉眼间能够看出她母亲李张氏的影子。
此刻二人凑得很近,但张承奉全然没有异样的感觉,只觉得她聒噪,吵人休息。
他对这种身材干扁的小女孩实在提不起兴趣。
但少女全然没有察觉到张承奉内心的想法,她自顾自的介绍道:
“我叫李玉迎,是你的表姐,承奉表弟,你可要好好养伤,早些康复。”
张承奉敷衍道:
“知道了,玉迎表姐。”
李玉迎闻言,笑得前俯后仰。
姑母李张氏从屋外走了进来,问张承奉道:
“你们二人在说什么,玉迎都笑成了这幅模样。”
李玉迎听见背后母亲的声音,赶忙朝张承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漏了嘴,随即起身向李张氏行礼,解释道:
“女儿在与承奉表兄说了些近来发生的趣事。”
原来这李玉迎并非是张承奉的表姐,而是与他同龄,却小了几个月的表妹。
当然,张承奉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向李张氏告状,他补充道:
“表妹说的那些趣闻,侄儿觉得乏味无趣,反倒是她将自己给逗笑了。”
李张氏没有继续追问,她是乐于见到张承奉与李玉迎二人亲近的。
在唐朝,只有同姓之间禁婚,而表亲之间,是不禁止的。
张承奉是张家遗孤,出身高贵,又是李张氏的侄儿,而李玉迎则是李张氏唯一的女儿。
若不是张承奉与李玉迎年岁还小,只有十四岁,李张氏甚至恨不得现在就为他们操办婚事。
唐朝初期,唐太宗将婚姻的法定年龄设为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
唐玄宗时,为了增加人口,又将婚姻年龄更改为男子十五岁,女子十三岁。
李玉迎自然是达到了法定年龄,但张承奉还需要再等上一年。
李张氏将李玉迎打发走,问张承奉道:
“静养了三日,身体可感觉好些了?”
张承奉点头道:
“多亏了姑母悉心照料,侄儿好了许多。”
李张氏闻言,颇为欣喜,她又走出屋子,将在外边侍奉的奴婢赶走,叮嘱道:
“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靠近这座院子。”
在奴婢们离开后,李张氏返身将房门合上,连窗户也不忘放下来。
张承奉目睹这一切,误以为原主与其姑母关系暧昧,不禁胡思乱想,脑海中出现许多风云人物的身影。
例如十四岁偷开大车的东魏权臣高澄,肉身孝母的刘宋孝武帝刘骏等等。
可自己拿的不是起点主角模板吗?怎么画风在往小黄文的方向发展。
现在可不是说什么‘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时候。
张承奉的脑海中,道德与欲望在撕扯着他,终究是作为现代人的道德观念占据了上风。
坐在榻上的张承奉缓缓向墙角退缩,只见李张氏坐了下来,低声道:
“索勋步步紧逼,非要谋害你的性命,承奉,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张承奉尴尬不已,自己这是肯尼迪坐上心爱的小敞篷,脑洞大开了。
他赶忙点头道:
“侄儿都听姑母的。”
并没有证据表明原主坠马,是归义军节度使索勋暗中派人动了手脚。
但张承奉换位思考,如果他是索勋,也得将自己除去不可。
索勋已经当了两年的归义军节度使,同时也得到了朝廷的认可与册封。
但他以外姓上位,仍在归义军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激起众人反对。
两年间,索勋对内保持低调,以将军、常侍、尚书自称,而不以节度使自居,表现得如履薄冰。
但张承奉无疑就是他作为归义军节度使的最大威胁,一旦等张承奉大婚,归义军内部必定会掀起逼迫索勋让位的浪潮。
实在是祖父张议潮在众人心中的威望太高了。
李张氏见张承奉如此听话懂事,更是欣慰,也不在隐瞒张承奉,而是将计划全盘告诉了他。
张承奉问道:
“姑母准备何时动手?”
李张氏正色道:
“就在明日。”
九月二十七日,李府处处张灯结彩,今天是张议潮第十四女,李张氏三十七岁的寿辰。
黄昏时,宾客盈门,尽是张、李两家的亲族,以及曾追随张议潮、张淮鼎父子的归义军元老。
哪怕索勋与李张氏因为权力而交恶,但碍于两家都是亲戚,还是派了儿子过来贺寿。
这些宾客来此,并不仅仅是为了给李张氏贺寿,更是要借此机会,看一眼张承奉。
此前张承奉坠马,早已闹得满城风雨,让众人担心不已。
这几日,前来探望的归义军重要人物几乎将李府的门槛都给踩烂,但李张氏以张承奉需要静养为由,拒绝了众人的探望。
索勋之子索然并未离开,也是希望能够确认张承奉如今的情况。
宴席上,张承奉终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虽然头上还缠着纱布,但气色肉眼可见的好,也让许多人放下心来,其中也包括了索然,只是他内心的真实活动,却不为外人所知。
张承奉坐在了李张氏的身旁,膳食已经上齐,但尚未开宴。
本是喜庆的日子,众目睽睽之下,李张氏放声大哭。
众人颇为不解,沙州长史张文彻问出了宾客们的疑惑:
“今日喜宴,李夫人为何哭泣?”
作为全场目光的焦点,李张氏掩泪道:
“妾身并非是伤感自身,而是一想到此前我这苦命的侄儿险些被索勋谋害,心中后怕不已,只觉得愧对亡父。”
此前大家都有所猜测,张承奉并非是意外坠马,但李张氏在寿宴上将此事说穿,矛头直指索勋,显然出乎在场众人的意料。
一时间,全场哗然。
索勋之子索然更是两股战战,他察觉到事情不对,正欲先走。
但李张氏的四个儿子李弘愿、李弘定、李弘谏、李弘益已经带领家丁,持刀闯了进来。
索然颤抖着声音问道:
“姨母,你这是何意!”
索然之母索张氏亦为张议潮之女,与李张氏是同父的姐妹。
李张氏并非回答他,而是起身牵着张承奉的手,来到众人面前,痛心疾首道:
“兄亡弟丧,社稷倾沦,吾弟托孤于索勋。
狼子野心,鸠占鹊巢,不顾人伦之亲,图穷匕见,妄想谋害张氏遗孤。
所赖太保(张议潮)神灵庇佑,得以化险为夷。”
众人闻言尽皆愤慨。
此前由于张承奉年幼,大家见索勋有朝廷的册封,便也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但如今索勋要加害张议潮唯一的血脉,这无疑是犯了众怒。
索然极力辩解道:
“此事与我父亲无关,这是污蔑!她污蔑我的父亲!”
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解释,毕竟张承奉的存在,便是索勋的心腹大患。
索勋有理由,也有动机,更有能力谋害张承奉。
见气氛烘托到位,李张氏继续道:
“我虽为妇人,手无缚鸡之力,亦是太保之女,愿率众扫除奸邪,光复祖业,诸位愿与我同心之人,还请右袒!”
说着,李张氏勒起衣袖,露出白皙的臂膀。
众人迟疑,面面相觑。
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身家性命,自然不会轻易表态。
沙州长史张文彻站了出来,劝说李张氏道:
“兹事体大,不可冒然行事,倘若失败,必陷副使于万劫不复之地。
为何不能等到副使大婚,众人再来齐心逼迫索勋还政。”
事情的发展出乎李张氏的预料,她原以为自己振臂一呼,就能够群起响应。
就在这时,张承奉站了出来,他毫不客气的朝着年近五旬的张文彻喝道:
“此前,我坠马负伤,险些殒命,谁又能够保证索勋不会再下毒手!
今日宾客众多,若是推迟举事,难保事情不被泄露。
瞻前顾后,等索勋调集兵马,我们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说罢,张承奉解开自己的衣裳,袒露右臂。
宾客们惊愕不已,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张议潮的身影。
当年那位老人,也是这般果决的带领他们起兵,驱逐吐蕃,光复河西。
“好!不愧是太保的孙儿!”
一名精神健硕的白发老者随即右袒响应,有了第一位,其余众人也纷纷右袒,以示对李张氏发动政变的支持。
唯有张文彻迟疑,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大有今日张文彻若是不响应政变,就会有不忍言的事情发生。
张文彻无奈长叹,他觉得这件事太过危险,又何必急于一时,但群情激愤之下,张文彻尽管内心对政变持悲观态度,也只能右袒响应。
索然愤慨大骂,可见到李张氏的长子李弘愿抽出腰间的短刀,当即服软,苦苦哀求姨母能够饶他性命,声称自己愿意随他们共诛索勋。
前后变脸之快,让张承奉大开眼界。
但李张氏却不顾外甥的苦苦哀求,示意宾客们轮流上前,给索然刺上一刀。
短刀几经转手,屡屡刺入索然的胸膛,哪怕满是血洞的索然早已经气绝身亡,可还有许多人在后边等着交纳投名状。
张承奉此前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新生,心理承受能力有限,见到这么血腥恐怖的景象,一时间面白如纸,呕吐不止。
宾客们先后离开,他们回去纠集家丁,跟随李弘愿、李弘定、李弘谏兄弟三人前往攻打索勋府邸。
而十六岁的李弘益则被留下看家护院。
索然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张承奉此时也从恶心反胃中缓了过来。
空荡荡的前院,只有他与姑母,以及正在清扫血迹的奴婢。
李张氏说道:
“承奉方才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
张承奉挠挠脑袋,解释道:
“我见那老贼反驳姑母,一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罢了。”
李张氏点点头,又训诫道:
“张文彻是你的宗族长辈,承奉不可对他无礼。”
张承奉暗道:
你自己不还是愤恨张文彻公然唱反调,与我直呼其名。
但还是心中受教,毕竟古代不比现代,还是非常注重礼仪的。
如今张承奉所牵挂的,就是担心三位表哥能否攻破索府,擒杀索勋。
万一要是让索勋跑了,等他调集军队,正如张文彻所言,自己将万劫不复,必死无疑。
晚秋的沙州,气候已经转冷,夜色中的敦煌,暮霭沉沉,残月如钩。
一场血战过后,第四任归义军节度使索勋的家中血流成河,尸骸横七竖八,满地狼藉。
索勋的无头尸体倒在地上,鲜血早已流淌,家中子弟、女眷,侥幸生还者都被李张氏的第三子李弘谏押解走了。
在张承奉焦急的等待中,终于听见了李弘益惊喜的呼喊:
“母亲,三哥回来了!”
李弘谏押解众人回到了李府,他还带来了两个物件。
“母亲,索勋授首,大事已定。”
李弘谏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张承奉看得清楚,两个物件其中之一,便是一颗狰狞的头颅。
想必这就是自己的姑父索勋。
直面人头,此前目睹宾客们虐杀索然的张承奉,心灵再次受到冲击。
牵着他的李张氏,甚至能够感觉到张承奉因为恐惧而在颤抖。
李张氏松开了张承奉的手,但她并没有去接索勋的首级。
而是伸向李弘谏带回的另一个物件,归义军节度使印。
李张氏小心翼翼的捧着节度使印,眼神中满是痴迷之色。
她低头轻抚着印玺,一如此前抚摸着张承奉的脸颊。
李弘谏询问道:
“母亲,索勋的家眷都已经被拿下,正在前院,应该如何发落他们。”
索勋的发妻,也就是张承奉的另一位姑母早已亡故。
李张氏终于抬起了头,她瞥了一眼索勋的人头,冷声道:
“女眷任由你们处置,至于索勋养育的那些猪狗崽子,还留着作甚,尽数杀了!”
随即李张氏将印玺收了起来,而不是将它交给张承奉。
张承奉觉得眼前的姑母陌生的有点让人害怕。
李弘谏得了指示,快步回到前院,走得虎虎生风。
求饶声、咒骂声、哀嚎声,以及妇人们的哭喊声一并爆发,争先恐后的灌入张承奉的双耳。
男丁被人屠戮,女眷惨遭凌辱,前院还时不时的爆发出淫邪笑声。
这些都让张承奉的身心备受煎熬。
他暂时还未适应古代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
张承奉认为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想到姑母这些时日对自己的偏爱,于是鼓起勇气,为索家妇孺求情道:
“姑母,今夜死的人够多了,不宜再造杀孽,不如将他们圈禁起来,也一并放过那些妇人。”
李张氏勃然变色,她一改往日面对张承奉的温和模样,斥责道:
“我抛家舍业,行此险招,莫非是为了自己,还不是为了让你能够继承祖业!
你难道就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
如今我不顾骂名,为你铲除后患,你怎么还反过来劝阻我!”
张承奉被训得羞愧不已:
‘是呀,姑母今夜所为,还不都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