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岛边采珠客,西望人寰星汉隔。[1]
东方渐白,海上的纱雾渐渐消散。天边的朝霞由暗而亮,渐渐成了绚烂的云锦。
陵儿醒来时,爷爷已出门了。她一睁开眼睛,马上就去水缸看鱼。一看,差点惊呼出声。
此刻,星河身长已近三尺。偌大的水缸也显得渺小,使它游动时十分局促。见到陵儿来了,它在水中十分活泼,忽然猛地向下一扎,尾巴拍起一片水花,溅了陵儿一脸,完全是淘气玩耍的模样。
陵儿擦去脸上的水珠,不禁笑了起来,虽然看见星河暴长,却也并不害怕。因为它长大之后,身体更加碧蓝圆厚,宛如一个小岛,在水中载浮载沉,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看起来毫无狞恶凶怪之态,十分令人喜爱。只是眼下水缸也盛不下它,陵儿很是发愁。想了半天,便把鱼儿抱出,向海边走去。
此刻,星河长得甚大,陵儿抱着已经有些吃力。好在它离水之后,不像一般鱼儿那样头尾拍打、拼命跳动,而是安静地卧在陵儿怀中,似乎颇能支撑一阵。一双亮眼睛望着她,好像通人性一般。
岸边一片浅海处,方圆约有两三里的海面上,插着栅栏,以一圈大网围出了一方海水,是村人平日用来围鱼的拦网。陵儿涉水过去,将星河放进网中。它入了海水,一头扎进水底,片刻又浮了上来,两片鱼尾将海水搅起层层涟漪,显然十分欢喜,陵儿看着也很是高兴。星河游了一会,似乎心情舒畅,忽然隐隐发出一阵歌声,声音十分浑厚和悦,像是从圆厚的胸腔中发出的共鸣,调子邈远空灵,正像梦中的海上长歌。陵儿听了,感到十分舒畅,仿佛有无限的憧憬。她手攀拦网,望着星河,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喧嚷,不由得心头一紧。
喧哗声是从村东头受珠台那边传来的。
这受珠台,据说是十年前,皇帝初平四海、统一六国之后,御驾东巡到此,东海龙王现身向皇帝献上夜明珠之处。据说当时皇帝龙颜大悦,着令地方官府修建了这座受珠台,台上还有一尊雕像,雕的是怒发环眼、身披龙鳞的龙王手捧宝珠向皇帝进献时的模样。那时陵儿还小,没亲眼见到这番盛况,只知从那以后,珠役愈发苛酷,村中每年都为此折损许多人命。她曾问过爷爷,既有龙王献珠,大家下海采珠怎么还如此艰辛。只记得爷爷叹了口气说,盘古开天辟地至今,世界上总是干戈不断,神仙们也是各有各的忧愁烦恼,顾不得人间了。
陵儿所在的蓬莱乡,一村都以采珠为业。官府监管极严,将所有人口登记造册,凡是男丁,一到十二岁就得正式服役,出海采珠,而且不许擅改行业。像陵儿这样的孤儿并不少见,村里的许多孩子也没了父亲、叔伯或兄长。因为这采珠一行,实在是万般凶险艰难。
就像花有花时、果有果时,海水里的珍珠,都是春月生、夏月长。春夏之际捞出的珠贝,一是未长足,二是水温太高,珠子晦涩粗糙,全无宝光。直到天寒时节,珍珠才慢慢质地坚紧、褪尽晦暗,一点点皎洁、明亮起来。故此,只有到了冬月方能下海采收珍珠。人是血肉之躯,要在刺骨寒的海水里一潜多时,就算喝了烈酒,也依然又冷又痛,像万剑加身,若是船上的人把时辰估算错了,拉救不及,采珠人就会生生冻死。
有时候,珠贝紧紧嵌在岩礁缝隙里,待到割采下来,皮囊存气已经不足,拉上来时,人为海水所压,脏腑受了重伤,不到几日就吐血而亡。还有很多时候,船上的人觉得绳子那头陡然一轻,拉上来空空如也,只剩一抹血雾,在海水里向上弥散……逢到这时,大家顾不上难过,就要赶紧摇船离开,唯恐血气引来海中的鲨鱼。
更多的时候,虽然性命不会被伤及,但因在水下被海兽、怪鱼袭击而致残的也不在少数。每年沿海所贡的珍珠,一斛一斛,总是浸透了珠民的血泪。
陵儿一边向受珠台那边飞奔,一边胡思乱想,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及至快到时,远远就看见受珠台下数十人服色鲜明。那十人正是负责本乡珠役的官兵,个个腰带佩刀,与村民们吵嚷不休。村中几个血气刚勇的小伙子十分激愤,拔直了喉咙与之争吵。爷爷也在其中,正竭力向官兵分说。
一个中等个头、满脸大胡子的官兵,服色与他人不同,显然是个小头目,手按在佩刀上,十分不耐烦:“珍珠难采,我们也知道。可上头来逼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昨天州府中明白指示,完不了税的就要捕走,下一步,只怕连我们都叫上头捕走了。”
“官长们,大家采珠,实在已经尽了全力,连不满十二岁的孩子都出了海。”爷爷恳切地说道,“珠贝是要一点点长的,这些年采捞过甚,伤了元气。这片海,每丛珊瑚、每块礁石都被摸遍了,不是珠贝稀少,就是珍珠太过嫩小。昨晚村里已经商议过了,这几天就再向远海出船,求官长再宽限半个月吧。”
那大胡子还没答话,旁边一个年轻的斜眼官兵便暴躁地道:“谁有工夫听这些废话!这些刁民,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先锁走一批下狱再说。”
余下这些官兵,都眼望那大胡子头目,等他发话。他想了想,便点头道:“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这也不是我们心狠,像旁边的仙阁乡,都是官兵在船上监视,给各人脚上绑一块大石头推下海去的。捞不上珠贝不准上船,淹死累死的,那可不计其数啊。今天先捕走十个,你们其余人等,就赶紧出力采珠,以珠换人!”
这番话登时像冷水进了热油锅,声如鼎沸。官兵们吆喝着上前拿人,刚才大声争吵的那几个小伙子走避不及,都被官兵扯住,有的竭力扑打挣脱,有的激愤难平,与官兵推推搡搡。其中有一个小伙子新婚不久,妻子听见出事,匆匆赶到受珠台下,扯住丈夫不放,还哭骂官兵。一时间乱成一团,那斜眼官兵也扯住了爷爷,把铁链往他脖子上套。
陵儿见爷爷被抓,从人群中扑出,抱着爷爷不放。爷爷脸色苍白,低声对陵儿说:“别担心,爷爷不要紧。若是我们一时回不来,你绝不许跟船去采珠。”
陵儿焦急万分,哭着说不出话,爷爷急了,厉声说:“快答应我,听到没有?”
陵儿只得哭着点了点头,被那斜眼官兵一把推开。数十官兵押着捕到的珠民离开,珠民手脚上的锁链叮当作响,身后哭声震天。天恩、天赐一家人没被抓走,都过来劝慰陵儿。天恩拉着陵儿的手,狠狠地说道:“你放心,我明天就去远海,不捞到许多大珠贝,就不回来了!”
天恩父亲听到这话,脸上阴云又深了一层。出海的人,性命全交托在龙王手里,因此最讲究口彩,平常在家都不说“翻”“沉”之类字眼,天恩这句话显然太不吉利。他重重咳嗽一声,说道:“赌咒发誓有什么用?明天大家早起出海就是了。陵儿,你也回家去吧!”
平日里,如何出海、向哪个方位采珠、哪片海珠贝多、哪片海风浪险,常是陵儿爷爷出谋划策、替大家拿定主意。如今大家十分焦躁,在受珠台边扰攘了好一阵,才议定了明天出海的事。许多女人和孩童啼哭着,被大家劝慰之后,才渐渐散去。陵儿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这一晚,家中清冷凄凉,陵儿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大事,只觉得天都塌了。她思来想去,知道爷爷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现今珠贝少就是少,就算再怎么发狠采捞,也捞不上多少,可珠税一天不凑足,爷爷就一天放不出来。
天恩叫她到隔壁去吃饭,她不肯去,天恩便端了一碗鱼粥来给她吃。她想到爷爷在牢狱中受苦,也不知有没有晚饭,哪里还吃得下。
这一晚,陵儿只顾忧愁烦恼,全然忘了她的鱼,睡到半夜想起,也无心去看。天明时,她迷迷糊糊间听到海滩上的喧哗,还以为是梦魇,一下坐了起来。
待陵儿到了海滩,才发现是真的,拦网的鱼围已经被村民团团围住。她挤进人群,登时目瞪口呆。
这一夜之间,星河在海中已经长到一只小船般大,游动之间,隐隐间竟然似有风雷之气,连鱼围的水也嫌浅了。村民们早起出海,又有人来鱼围取鱼,猛然看见星河,十分惊恐。
大家这次要去远海,本来就吉凶未卜,再加之昨天村里锁走了许多人,个个心烦意乱,猛然看见这形貌奇异的大鱼一夜之间出现在鱼围里,都以为必定是海怪作祟,是不祥之兆。天恩父亲等人便指挥大家去取刺大鱼的鱼叉、钩锚,要将星河刺死。
陵儿万万想不到事情竟会这样,惶急之中喊道:“别杀它!这不是海怪,是我的鱼!”又向天恩大声说,“它是星河,你前天看到过它的!”
天恩迷惘地看着星河,对大家说:“陵儿是有一条怪鱼,可我看见的时候,还只有这么大。”他用手比画一下大小,“不知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大。”
天恩父亲怒喝道:“你养的这是什么鱼?哪儿来的?一天一夜就长成这样,这是鱼妖!你还嫌这村子不够倒霉,还想让鱼妖兴风作浪,把我们都一口吃了不成?”
说话间,已有几个人将鱼叉拿在手里,往星河身上猛力叉去。星河游动极其灵敏,接连躲过几叉。它望着陵儿,似乎十分眷恋不舍。陵儿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拼命恳求大家住手,可此刻哪有人听她说话。
见星河这样机敏,又有许多人拿了铁刺投掷。星河接连闪避,无奈鱼围中地方有限,再加之四面八方受敌,躲避不及,背上中了两刺,血流了出来。陵儿心痛万分,气往上涌,大声喊道:“星河,你快游走!快走!”
星河仿佛懂得陵儿的话,尾巴摆了几摆,像是下定决心,忽然向鱼围的栅栏撞去。这鱼围原本不是用来防大鱼的,木质栅栏泡在水中久了,渐渐腐朽,哪里经得起这么一撞,当时就接连倒了几根,鱼围也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星河就带着两根铁刺,从这破网中径直穿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游向了大海。身后,鱼叉和铁刺仍然不断掷来,却都空落在了那幽蓝的鱼尾划出的一道深深水痕之中。
大家呆呆望着,回不过神,许久之后,只听得一阵清亮悠长的鸣叫之声,隐隐从海上传来。
待到天恩等人终于出了海,村里重归寂静,陵儿也收拾了干粮、淡水与皮囊,独自推了小船下海。她心想:我只答应了爷爷,不跟船去采珠,可没说自己不去采珠。
通常采珠,至少需要两三人,一人下水,其余两人在船上接应。陵儿年轻气盛,家中出了变故,又为了星河之事,正在气恼村邻们,便决意自己出海。她一边划船,一边思谋去哪里采珠才好。她自然知道,近海那些平坦易见的珠田早已采空,想起爷爷曾对自己说过,距渔村东南三十海里处,那座白头鸥做巢的高崖下面,海水经常无风而浪,颜色是深碧中夹杂着蔚蓝,有时又泛起乱纷纷的涟漪,像点点珠光浮动,里面必有许多珠贝在大量繁衍生息,更堆积着无数鲛珠。
当时,陵儿听了便问,鲛珠是什么?大家又为什么不去那里采珠?爷爷说,那处海底有寒泉涌出,寒泉中居住着许多终日纺织的鲛人,眼中坠泪便会成为珍珠,比寻常珠贝孕育的珍珠更要珍贵许多。年深日久,里面万珠沉渊,所以又被称为珠渊。但是,这珠渊不仅极深极寒,还有巡海夜叉守护,实在太过凶险,即使夏天,海水中都寒沁沁的,更不用说冬天下海采珠了。
陵儿听了,十分向往,想要爷爷带自己去探看,爷爷自然不允,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这样说道:“将来,也许你也有机会亲眼见到那珠渊。”
陵儿一边想着,心里反而轻快起来。她决定,就去珠渊闯一闯。她心想,左右采不到珍珠,就救不出爷爷,还不如拼一次命,说不定龙王垂怜,倒能侥幸找到好珠子。
陵儿想一会爷爷,又想一会星河,不知它身上的铁刺拔去了没有?在海中带伤游水,会不会引来鲨鱼围攻?想得心烦意乱,举头四望,天海无垠,也不知此刻星河在何方。
海中白浪茫茫,陵儿划船划了一小天,累得手臂酸痛不堪。这路途相当遥远,幸好眼下是隆冬,风从西北吹来,正好将她的小船往东南推送,顺风顺水,去得极快,及至天黑时,竟然赶到了那座白头鸥高崖下。陵儿虽想立即下海,但也知道黑夜中不能冒险,于是把船泊在崖下避风处,吃了干粮,裹上厚衣在船上休憩。天一亮,陵儿结束停当,学爷爷的样喝了两口烈酒,将皮囊充好气,把一条极长的长绳一头系在腰间,一头系在船上,便跃下海去。
这海水果真是奇寒无比。陵儿刚一下海,就像进了冰窟窿,身上好像有千百根针狠狠扎来,四肢百骸都僵硬了。眼前一片大水,除了朝阳的万点金斑,什么也看不见。她知道自己孤立无援,此刻正在最凶险的境地,必须沉住气不可,便努力划动四肢,缓缓下潜。不久,身体稍稍适应了海水的温度,游动自如了些,眼睛也渐渐能够视物。因为寒冷,这片海水中连鱼群都甚少,唯见阳光由淡金转为浅绿,越往下潜,反而越明亮起来。
她摸摸腰间的长绳,知道按这长度,自己应该快到海底了,于是从皮囊袋口吸了一口气,又继续下潜。
陵儿在脚终于踏到海底沙床时,便觉察到,海水中有一股碧色的急流,推着她往旁边移去。她就迎着那方向,向水流来处游去。碧流渐渐变急,其间还夹杂着许多晶莹的大气泡,仿佛海下有个泉眼,正在汩汩涌出泉水。
陵儿又继续下潜,海床在此下陷了许多,深不见底,好在水中气泡密集,陵儿随时可以换气。此刻,她已习惯了奇寒的海水,倒觉得冷得精神畅快。长绳已到尽头,陵儿稍做思考,干脆将绳子解下,扔在海水中。
原来,珠渊的真容是海底一个极深的凹陷,其中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泉眼,都在涌出或急或缓的碧色海流,一串串晶莹的气泡,就是从那些泉眼中涌出来的。泉眼近旁长满了珊瑚,这珊瑚与近海不同,密丽参差,蔚然深秀,一丛丛好似琼花玉树,照得陵儿花了眼。
定睛细看,附在珊瑚旁、礁石上的,正是各色珠贝,不仅繁多,且个个硕大,看得出是生长多时。陵儿十分高兴,正要以采珠刀撬下珠贝,忽然发现四下海床上还散落着许多光彩各异的珍珠,绛红、浅紫、淡绿……她喜出望外,连忙将珍珠拾起,放在腰间革袋之中,需要换气时,就捉住一个气泡,吸取其中的空气。
这样随拾随走,陵儿全无防备,冷不防身后有一柄磨得十分尖利的珊瑚枝,悄没声地刺了过来。
注释
[1]本句出自唐代李涉的《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