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琳的外祖父也是三妻四妾的,陆陆续续娶,陆陆续续生,女儿多,年龄也悬殊,几个小的阿姨比她母亲小去十几二十岁,自然就有一群稚龄的表弟表妹了。仲翔推门进大餐间时,这群小孩正处在兴奋头上,有的拿废报纸糊成帽子戴脑袋上,有的嘴唇上粘着假胡子,有的挥舞着木头驳壳枪,你追我赶,钻桌底的钻桌底,爬椅子的爬椅子,小脸都涨得通红,嗓门喊得声嘶力竭,瞧都不瞧仲翔半眼。
仲翔站了一会儿,发现幼琳独坐在餐厅正中,还穿那身居家的旧布旗袍,在一片喧闹中,垂头静静看手里的一叠稿纸,好像四周无人。大餐间天花板悬挂四把吊扇,摆着五张圆桌,供那帮票友、清客吃饭。靠里有一个简易舞台,若遇上刮风下雨、严寒酷暑,这帮人就在上面过戏瘾。
听见他进来,她抬起脸,头发滑开,脸色平静祥和,镀着一层母性的光。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道:“今天怎么没上班?”
她微笑道:“谁说没上班。没进办公室的话,就是在外边调查。”
他朝周边努努嘴道:“好热闹,调查什么呢?”
“说笑的。今天给自己放一天假,”看看他的样子道:“你胡子没刮干净……外套怎么不穿上,不觉得今天凉吗?”
带母性意味的语言从她嘴里出来,让他有些不太适应。他仔细瞧她,皮肤是有一层腻腻的光,半透明的,显得娇艳了。是因为临近结婚心情好了,还是妊娠荷尔蒙的作用呢?可能兼而有之,他想,“杏文一早打电话让我过来,说下午要去教堂彩排。没想你还有另外的戏要排演,是什么好戏,那么入神的样子。”
幼琳朝他一笑,晃晃手里的稿纸道:“我表弟写的独幕剧,让我帮他们排练,学校要演出。”他说:“那么小的人就会写戏了?我看看。”她说:“不必看本子了,我让他们再排一遍好了。”站起身道:“好了,大家静一静,咱们排第二遍好吗,这位汤叔叔很想看大家的演出,注意了,咱们一定要好好表现,别再犯刚才的错误了。”
众小孩这时才注意到他,开始七嘴八舌穷问不已,一个女孩问:“他是你男朋友吗?”
幼琳道:“汤叔叔是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师,是给蒋总司令开飞机的。他要是喜欢你们的演出,一定会向总司令汇报的。所以大家要好好表现。”
这一下炸了马蜂窝,孩子们顿时将汤仲翔团团围住,男孩们尤其激动,恨不得把他的皮夹克扯下一块皮带走,他只好站起来朝大家鞠躬。幼琳又费了许多口舌,才使他们冷静下来,同意马上开演。一转眼,表情都严肃起来,小脑袋凑到一起讨论片刻,两个女孩跑上台去,放下一块简易的幕布。
幼琳凑到仲翔耳边说:“这出戏一共有四个人物:汉奸、汉奸的贴身保镖、爱国者,还有巡捕。本来很早就要排演的,但一直排不起来,因为谁都不愿演汉奸。后来只好请厨房里王妈的儿子演,就是那个胖胖剃光头的。”
过了一会儿,大幕升起,台上站着一个光头男孩,上唇一排胡子粘得有点歪。幼琳道:“这是汉奸,王妈的儿子。”
汉奸:哎呀,百事缠身,实在太忙了。搞得这么晚才能回家,危险,危险,太危险。【拔出了手枪作警戒状】
保镖:没事,有我在呢。
【爱国者上台了,伪装成一个卖桃子的小贩】
爱国者:卖桃子,卖桃子,新鲜的桃子,又大又甜,三分钱一个。
汉奸:多少钱一个?
爱国者:三分钱一个——【从桃子里抽出手枪,一枪击毙了汉奸。保镖拔腿就逃】中国万岁!【下台】
【保镖慌里慌张地重新登台】
保镖:好险,总算命大,逃过一劫。【幕后传来巡捕的呼喊声】这家伙么死了,凶手么逃走了。待会儿警察来了,肯定问我为什么不开枪还击。趁他没到,我先开两枪,免得到时说不清。【拔枪连开两枪】
【巡捕登台】
巡捕;那么说,是你杀害了他,走,跟我去捕房。
保镖:【哭天抢地】这下惨了,给汉奸卖命真是没好下场啊!
【大幕落下】
仲翔噼噼啪啪一阵拍手,嘴里道:“妙不可言,真是妙不可言。”接着又看了另三出独幕剧,觉得一出比一出精彩,手掌都拍烂了。孩子们因为演得成功,在那儿不断欢呼雀跃。他扭头问幼琳:“这剧本真是你表弟写的?”她迟疑一下道:“是他写的……我只是口头指点指点。”
他缓缓点头道:“明白,口头指点指点。”拍拍手里报纸道:“那么,这事也是你口头指点的啦?”
她从眼角里快快瞥了眼报纸,没说什么,嘴角隐隐现出些笑意。
他说:“我看这事根本不像是帮派火拼。”
她这才开腔道:“本来就不是,这是日本正规军在作战,穿便衣的正规军。”见他绷着脸逼视,她又说:“岛津龙芥课长出事后,今井武夫来找我了解情况,我就把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他了。”
汤仲翔紧张道:“你告诉他什么了?”
“我跟他说,调查结果显示,岛津正博在金凤记执行一项绝密任务,需要移交大笔美元。他不得已露了财,让赌场老板金石寒知道了,被谋财害命了。龙芥调查出真相后,金石寒怕败露,就借公共租界捕房的力量包围了龙芥,又亲手杀死他。我说的是事实吧?”
“你没怂恿他报复?”
“当然没有,是他自己脾气坏,心胸又狭窄,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就调了一个排的日本兵,换上了便衣,装备了淞沪会战中从国军手里缴获的全套德式武器,去把金石寒连锅端了。”
他脸上褪去血色,冷笑道:“他这么反应,都在你意料中了,”停停又道:“倒是称你心了。”
她扬起眉:“称我的心?这么一来,你不是安全了吗,你们的蒋总司令不是安全了吗?”
他道:“可今井乱杀中国人,把那么多无辜的人命搭上了。”
她的脸也白了,是因为生气,道:“又要吃鸡蛋,又不让蛋壳碎,哪有那么好的事。再说,那些开赌场的流氓,一掷千金的赌徒都是些什么人,你是知道的。吸饱了人民的鲜血,养肥了自己,才没那么无辜呢,死不足惜。”
汤仲翔干巴巴道:“谢谢你,为了我的安全,费了这么大劲。”
她道:“我不费劲,只要你没事就好了。”说到最后两个字,声调有些变了,眼里水波盈盈,将溢不溢的样子,原来也在为后果的惨烈后怕,忍不住把她的两只手握住,觉出了微颤。她把脸搁到他肩头,两人无声相拥了许久,才听她闷声问:“你后悔和我结婚吗?”
“当然不后悔,”他斩钉截铁道。
“以后也不后悔吗?”
“以后也不后悔。”他最不怕说以后的事,反正今天不知明天事的,什么都能承诺。
她将他搂紧了,突然说:“你也未必就安全了,你的事儿,那个池彩娣全知道,你还是要小心。她这种人,是不可预测的,别被蒙住双眼了。”
餐厅门打开了,杏文冲进来,看见这一幕道:“喔唷唷,看你们俩,急什么急,还没过门呢……听好了,计划有变,顾牧师打电话来说,上午有一档活动取消了,让我们现在就过去。”
于是匆匆忙忙,跟着戴杏文上了他的豪车,来到西藏路的沐恩堂。
进了教堂大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湿冷空气,伴着汹涌的合唱声,原来里头正在排练《奇异恩典》合唱曲。汤仲翔探头进楼下的大礼拜堂,看到遥远的穹顶,忍不住心里赞叹了一声,一个银发的西洋老太在弹风琴伴奏,唱歌的人大多上了岁数,许多架着老花镜,人人手里持一个歌本,有洋人,也有中国人。歌声有如雷灌顶的力量,迫使人不得不听“……奇异恩典,如此甘甜。我等罪人,竟蒙赦免。昔我迷失,今归正途,曾经盲目,重又得见。如此恩典,令心敬畏……”在教会学堂上学时,每个礼拜被迫参加宗教活动,这歌声,把他带回少年时代,那时,好像每个孩子都圣洁,他是,幼林是,杏文也是。
他缩回脑袋,见楼梯口一块牌子写着“小礼拜堂”,箭头指着楼上,跟着戴家兄妹,踏着圣歌的旋律拾级而上,有一种浮上云端的感觉。
他们和顾牧师闲聊了一会儿家常。顾牧师比一般男人矮大半个头,又比一般人粗了一倍,水煮蛋似的光亮秃顶,只剩下周围一圈毛,穿件粗呢格子西装,短手短脚,但动作敏捷,语速也快,汤仲翔要竖起耳朵才不致漏掉他的话。他因为临时改了安排,抱歉了一通,说是最近实在太忙,没想到兵荒马乱的时候,结婚的倒一下多起来了。他说:“结婚要趁早,现在结婚,结婚证上盖的还是中华民国的大印,再过两年就不知道了。听说他们东北人结婚,只能拿满洲国的结婚证了,哈哈哈,”他笑了起来,笑得很空洞。又说:”结婚好,大家赶紧传宗接代,炎黄的种才不灭。”汤仲翔想起幼琳怀里的胎儿,只微微一笑,没有看她的表情。杏文认真问:“顾牧师,不知道上帝是帮哪一边,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顾牧师一愣道:“在主的眼里,所有人都是有罪的。不过,我相信日本人罪更深……好了,我们抓紧时间吧。”说着,一把抓住汤仲翔的胳膊,拖到台上站定道:“你就给我站住这儿,其它就没你什么事儿了,等着新娘过来,到时别紧张,脸上要笑,终于抱得美人归,要高兴嘛。我会陪你一起站着,给你坚强的后盾,”他又问杏文:“新娘呢,新娘那天是谁搀出来?是你还是你爸?……是你爸……那好,杏文先代表一下,到时要从门外进来的,你们先退到门外去,听我发令。”
他等杏文和幼琳退到了门外后,双掌用力一击,喊一声好了,便大声哼起了婚礼进行曲。杏文一脸严肃,挺着个胸脯,支着胳膊,僵着两条腿,踩着节奏往里一步步走。他本来就西装革履的,倒是很应景,只是幼琳临时赶来,没有换装,还穿着那身居家的旧布旗袍,怎么也没新娘味。她的表情很复杂,不知是憧憬,还是怀疑,是惊喜,还是慌张。就好比对着水中月镜中花,原是不以为真的,竟又发现是伸手可触的,倒慌了神了。她的样子让仲翔也恍惚起来。这次来上海,千想万想,也没想过会和幼琳重续前缘,更不用说是结婚了。刹那间,他看到了了幼琳小姑娘时的样子,看到了两人间林林总总的一切。二十年的风云变幻,把可能变成了不可能,又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把愿意变成了不愿意,又把不愿意变成了愿意。人间的一切,难道真有什么冥冥中的力量在操控吗,自己和幼琳真会成为夫妻吗?这次看来是真的了,已经就在眼前了不是。
幼琳呢,她似乎被即将到来的婚礼吓着了。她从一个革命者的角度,以为自己是鄙视婚姻制度的,临到头,发现自己竟能从中感受到幸福,反而惊慌了。她被这矛盾的心情绞杀,脸红一阵,白一阵,垂下了眼皮,只随着顾牧师嘴里的婚礼进行曲,被杏文带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离汤仲翔越来越近。想到转眼就要演练交换戒指的仪式,汤仲翔肯定是没准备的。他从小对手表很讲究,戒指却从没见他戴过一个,他不看重这传统的器物,即便在两人热恋的日子里,也没见他送过自己戒指,只送些香水、鲜花、糖果之类,其实也折射他心里没有结婚成家的概念。他的人,和他的选择的职业一样,永远在天上飘着,这下结结实实落到尘土上,要和自己过起柴米油盐的日子,这难道可能吗?她出来前特意备了两只戒指在身上,想着可以临时做做样子。自己倒是戒指不少,从小到大的各种场合里,长辈们东一个西一个送的,各色各样都有,平时用手帕打成一包塞在抽屉角落里,看都很少看,更不用说戴了,因为自己是干革命工作的。
突然,顾牧师停住了哼唱,杏文和幼琳的脚步也随即停了。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是个陌生人,竹竿身形,穿件不合身的西装。
“那位先生,你有什么事吗?”顾牧师问。
幼琳转过身,并不认识来人,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来人脸上先还挂着丝微笑,很快收起了,一双眼谁也不看,紧紧盯着杏文,疾步抢了进来。这一刹那,剧院里的那幕浮现在眼前,她明白来了刺客,叫了一声“哥——”,挡到杏文跟前,却被来人肩膀一顶,撞出十几米开外。
几乎同时,刚才还在台上出神的汤仲翔被两声枪响惊了一跳,看到杏文麻袋般软倒在地,才明白过来。他腿一蹬,从台上一跃而下,扑了过去,几步追到楼梯口,却看着刺客旋风般逃走了,因心里挂着戴家兄妹,只好折返回来。
本来还心存侥幸,希望杏文没事,等看到他的样子,汤仲翔只觉眼前一阵黑,心塌陷了下去。刺客的两枪都打在杏文的前胸。他已经满嘴是血,说不出话,只半眯着眼,似乎有什么要求汤仲翔。汤仲翔跪到他身边,伸臂抱起他,刚才还是活生生的,突然变成这样,他不能相信,哪怕见过那么多的死亡,那么多的鲜血,他还是不能相信。不由想起了刚才的那个独幕剧,那轻松的锄奸活动,当这一切真的发生在现实里,却要撕裂那么多东西,承担这撕裂痛苦的,还是自己这样普通的中国人。他不知道老爷子怎么承受,幼琳怎么承受,他太太怎么承受。这一刻想起的是与杏文共同的童年,都是他好的地方,他说:“杏文,杏文,我知道,你是好人……”因为哽咽,说不下去了。
楼下的合唱还在进行“……身心可朽,生命可绝,在主殿堂,我得籍慰。一生拥有,喜乐平和,丰沛人生,如泉不竭……”顾牧师也过来,跪到杏文身边。他一个见过许多生死的人,见了杏文的样子,明白一切已无可挽回了,只好紧紧攥住他的手,仰着头,闭上眼睛,开始祷告,表情透出那么强烈的悲苦。汤仲翔才知道,刚才对他的印象是太不完全了。
刺客刚才那一撞太过强烈,把幼琳撞得晕眩过去。这会儿醒转来,撑起身子,见了这一幕,叫了声哥哥,奋力匍匐过来,到了跟前,伸手拍杏文的脸,他嘴里又涌出一口带泡沫的血,染红了她的手,眼睛早已僵直了。她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声音,出到一半卡住了,憋过气,昏了过去。
汤仲翔将杏文平放到地上,转而抱起幼琳,坐在地上,用力摇了一阵,没有丝毫反应,脸依旧惨白如纸。于是用拇指在她人中上用力掐下去。掐了几下,她的身体一个激灵,长长抽泣了一声,这才稍稍放下心。突然觉得大腿上一阵湿热,低头看,见她旗袍两腿间的地方,一块血迹化开来。
他呆呆盯着血迹,忘了动弹。这是她努力要保住的胎儿,又不可让人知道来历,才费了那么多的周章,张罗出这一切。到头来,她的执着,他的附会,反助生出这悲剧来。他听着楼下传来的歌声,看着死去的杏文,流产的幼琳,还有悲苦的顾牧师,明白了个人力量软弱。身处历史的人,被历史塑造,却并不清楚历史会走向何方。这一刻,他心里前所未有地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