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这次的台风没有正面登陆上海,与上海擦个边,突然拐向东北方向,往日本去了。汤仲翔一早开车从戴府回伦宅,市面恢复了正常,店铺排门板全卸了,底楼防汛的沙袋已经搬走,临时的摊档,又在路边摆开了。

昨晚戴府阖家吃饭时,戴杏文不主张汤仲翔与幼林婚前就住到一起,认为于礼与俗都不合适,要给他开国际饭店或都城饭店的房间,暂住到举行大礼之后,再实行同居,却被幼林狠狠抢白了一顿,说他假道学,真封建。汤仲翔本想附和杏文,他为了行动自由,宁可住在外头,听了幼林的反驳,就不敢做声了。戴老爷则不表态,他年轻时风流惯了,又是留洋归来,根本无所谓,所以杏文也就投降了。幼林担心仲翔哥再遭不测,寸步不想让他离开,他有些怀疑,是不是怕他去找池彩娣,或去探望女儿,因为她一晚上数度提到池彩娣,总问漂不漂亮,他如实回答了,她却将信将疑,还好他用行动让她信服,确定自己比另一个女人有吸引力,只是显得有些不知餍足,柔软的身子迸发出大能量,把他背上抓破了好几处,肩膀也咬出牙痕。与六年前的小姑娘比,她这两夜的样子,像脱胎换骨了,那时他总是猴急,她却羞怯。现在这状态,不知与她有孕在身,有没有关系,他起初战战兢兢,怕顶伤她,她却浑不在乎,摆得尤其激烈。他细看她光溜溜的肚皮,还是平平的,她咯咯直笑,说这时是看不出的。今早她是不放他回伦宅的,但又不得不放,因为他的个人物品全在那里,车子也要归还,她才勉强同意了,关照早去早回。其实他的主要目的,是把最新进展向伦纳多汇报,跟他商讨归程的安排。

幼林有意吸引汤仲翔进组织,看来是认真的,说他值得改造,让他有改造好的信心。他倒是不反感她的组织,自小感觉被有产阶级的父辈及家人革除了,对那阶层充满怨恨和鄙视,乐见他们的覆没,幼琳是不是看到这一点,才引自己为同道呢?但自己耽于享乐,不愿受严苛的规范和约束,她对自己那么了解,难道看不出自己的劣根性?他握着方向盘,想到去看看池彩娣的情况,却有了疑虑,自己快结婚了,再去看她合适吗?是不是也算一种劣根性?这才发现,已经被套上紧箍咒了。

他扭开车上的无线电,吱吱喳喳旋到一个亲政府的电台,一个软绵绵的女声正在播报武汉会战的消息:“……目前,鄂东、豫东战事已至最紧张阶段,北线敌军已迫近信阳,另一部敌军已占领麻城县,第五战区长官部被迫迁往麻城县的宋埠镇,继而黄安夏店。江北敌军正进逼黄陂,江南敌军也已迫近湘、鄂边境,平汉路正面门户遭到严重威胁……”他“啪”地一声关掉无线电,心里明白,战局到了这个关口,武汉沦陷已是早晚的事了。对于抗战的未来,他心里没底,但不管结局如何,总得工作到最后一天,只求无愧于一个合格的国民而已。他突然想念起热烘烘的机油味,发动机的震颤和噪音,唯有飞行的感觉,让他踏实,在大形势面前,儿女情感,个人生活,实在是无足轻重的。

伦纳多夫妇都在客厅里,无线电调在英语新闻台,见了他,好似如隔三秋,拍掌欢迎他回来。玛兴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你和池小姐昨天回来过吧?我们正好不在,我去参加教堂活动,罗约去谈飞机的事了。”伦纳多同他摇手拍胳膊说:“你先坐下,飞机的事慢慢说,先谈谈你的情况。”这两天发生的事,借助电波传递,全上海尽人皆知了,是去年黑色星期六以来,公众的关注度最高的事件。他们在客厅坐下,喝着海波酒,听汤仲翔畅谈了经历的一切。

玛兴最关心池彩娣,汤仲翔转述了她的打算,他说:“池小姐在回家路上说,等搬到新家,要继续跟你学英语,将来总有一天要见克莱尔,最怕见面时,母女俩说不上话,怕得要死。”玛兴道:“我也正在想这件事,池小姐的英语有基础,人又聪明,进步很快,放弃的话就太可惜了,她有这想法,我太高兴了,以后每个礼拜安排两次课,我已经想好教她的书单,等达到一定程度后,一定要让她受正规教育。我的教友里头,有两个沪江大学的美国校董,跟他们很熟的,明年找机会,让她到沪江大学旁听。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最怕的,是她自暴自弃,结果走回偷窃的老路。”汤仲翔道:“玛兴,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对池小姐的道路,我是无权干涉的,可我真不想看她走回头路,听了你的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谈完池彩娣的事,伦纳多说:“翔,飞机的事情有新进展了,昨天,联洲公司的帕特森打电话让我过去,所以你回来的时候,正好错过。现在情况是这样,蒂瓦丁公司在越南海防有六架现货,已经做好交付准备,其余二十四架飞机,将分四批运到海防。现在,武汉会战进入紧要关头,飞机远远不够,所以我决定了,我们两个马上一起去香港,再从香港去海防,然后把飞机飞到昆明。这件事我直接决定了,不必给陈纳德打报告,因为他也会这么决定的。”汤仲翔道:“这没问题,可是我们一次只能飞两架。”伦纳多道:“到了昆明后,再乘中越火车返回海防,然后飞第二批,如果能拉到其他飞机师最好,一次性把剩下四架飞回来,如果拉不到,我们就飞第三次。”汤仲翔望一眼玛兴道:“可是,你的假期还没结束呢。”伦纳多道:“这没问题,先把事情做了,然后回来补剩下的假期,已经跟玛兴商量过了,她完全赞同……是不是,达令?”

玛兴撇嘴道:“能不赞同么,反正有抚恤金,保险金,养老金。”汤仲翔笑着安慰道:“没事的,玛兴,上海你已经很熟了,那么多的朋友,每天那么多活动,还要教池小姐英文呢,肯定不会寂寞的。我们的任务很快完成,罗约马上回到你身边。”她问:“那你呢,你也回来吗?”他一下噎住了,想起了戴幼琳,期期艾艾道:“这个……恐怕有些难,我没假期了。”伦纳多说:“还怕没假期吗,你这次立了大功,足够拿青天白日勋章了,假期、奖金一样不会少你的,尽管放心。”汤仲翔说:“那我一定回来。”

说到这,客厅的电话响了,原来是戴杏文,他说:“你怎么回事,一早就不见了?”

汤仲翔道:“我回来收拾东西,顺便还车。有什么事情吗?”

“婚礼啊,千头万绪啊!A man is not known till he takes a wife(男人在世,不娶不立),”他有教会学校的通病,说话爱引用英文谚语,“结婚无小事,你自己的婚礼,总得费点心吧?快快快,赶紧过来我这儿,一堆事情等着和你商量。”没等接话就挂了。

汤仲翔说:“好了,我要去准备婚礼了,到时你们两个都是嘉宾。罗约,你的车子我留下,那辆租赁的车子我接过来,船票的事劳你费心了。”

进了戴府停好车,想着应该先给老爷子请安。院子里票友们都在,却没人练琴吊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扫一圈不见老太爷的影子,招呼他的佣人说一早出去了。他松了口气,直奔底楼的书房“真水斎”找戴杏文。

戴家的书房是他最不乐见的,那酸腐气息,与自己父亲的书房如出一辙,勾起不愉快的童年记忆。他痛恨大户人家的这种作派,四壁布满红木书架,架上的每一件器物,每一幅字画,每一册书籍,每一粒灰尘,都浸泡在旧时代的气息里。这里的一切,自杏文爷爷离世后就没变过。杏文与自己截然相反,从小痴迷家族过往的辉煌,读小学时,碰到家里没人,会把汤仲翔拖到这书房里,偷偷拿钥匙打开玻璃柜,取出蓝布包裹,解开串着康熙铜板的红绸带,炫耀那些发黄的旧函:李鸿章的、郭嵩焘的、曾纪泽的、翁同龢的。这些名字从他小嘴里吐出来显得那么神圣,还盛赞这信里的文采,能大段大段地背。但在儿时汤仲翔听来,这些人只是一群毫不相干的老朽,写的也是不知所云的空话。对他来说,这书房里有几分价值的,无非就是那几盏亮闪闪的水晶吊灯和嘀铃铃的电话了。

历经几十年,那电话也成古董了,这会儿还在用着。他踏进书房时,戴杏文正坐在爷爷的画像下,满头大汗地听电话。见了汤仲翔,摆摆手,指指一张黄花梨圈椅请他坐下。汤仲翔屁股一着硬邦邦的椅子,就觉得皮夹克穿不住了,脱了下来,搭到椅背上,原来锅炉已经生火了,热水汀烧得滚烫。

留神杏文的样子,见他的热,似乎并不全来自室温高,更像是紧张。汤仲翔见他满脸沮丧,说的是英语,以为是和美国人或英国人淡生意,但态度又不像。肘旁的茶几上是一架电话分机,他出于好奇,悄悄拎起放到耳朵,杏文见了并不阻止。

电话另一方的英语虽然流利,听得出不是母语,听多两句,就辨出是日本人了。内容不像交谈,更像在训话,说的都是些什么“……资源调查……松山部队……航道保障……税卡……制服交货期……”,话语间免不了夹杂着美式的粗口:“God damn it……F*king Idit……Don’t give me shit……”他听不下去,把话筒从耳朵挪开,轻轻挂上。再看杏文,额头冒出一层汗,越来越密,滴了下来。在桌上东摸西摸,抓起一块布,擦了一把,气味不对,才发觉是佣人放在桌上的抹布。

杏文挂了电话后,长长叹了口气,瘫在靠背椅上,样子比扛完一车煤还累。汤仲翔皱着眉问:“什么鸟人,这么跟你说话。”杏文又叹口气道:“华中振兴株式会社的前田,兴师问罪来了,说最近交货的湖北棉花每包都卷了垃圾在中间,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战火连天的,能收到东西已经谢天谢地了,人家要夹垃圾,我能怎么办,不见得跑去亲自一包包打开查吧。”仲翔道:“那你还受这气,还跟他们做生意?你卖给他们的所有东西,都是用来打中国的。”杏文道:“谁愿意受这气了,都是冲着一个利字。爱国的道理我也都懂,但生意就是这样,你情我愿,你不做,自有其他人会做,只要有利在,日本人不愁没生意拍档。”

杏文又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去玻璃柜里取出那个蓝布包。仲翔道:“求你别背了,那些文言文我听了就怕。”杏文不语,自顾自地解开红绸带,掀开蓝花布,取出一封函件,眼神爱抚地看了,又换了另一封,汤仲翔深知他靠这个解压。杏文这么欣赏了好一阵才说:“仲翔,我和你不一样。你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是长房长孙,有一个大家子要撑。我爸只懂吃喝玩乐,把好端端一个家蛀得只剩个空壳。有一阵子,差点把这些信都要拿出去卖给古董贩子,好险!我只能挺身而出,做点生意养家,力挽狂澜了。你也知道,现在的天下是日本人的,在上海滩混,方方面面都躲不开他们。这个前田人还不错,他是美国康奈尔大学毕业生,虽然不懂中文,但我们用英语谈,还算说得通。”

仲翔想起前田那些美式的粗言秽语,瞪着杏文,一时无语。后者看出他的失望,辩解道:“刚才他是有点过分,不过事情确实有些严重……”语气一变,道:“好了,不说这些丧气的事。杏文啊,老爷子对这门亲事,可是打心眼里高兴。我跟日本人来往是谋生而已,迫不得已,但谁也不想弄个日本姑爷进来。幼琳这两年和日本人卷得太深,不仅是工作,社交生活也是,去公园、舞厅、电影院,都和日本人在一起。老爷子看了怕得要死,这下总算是皆大欢喜了。”

仲翔心里在冷笑,要是老爷子知道她怀着日本人的骨肉,不知作何想。至于她是共产党的事,照杏文之前言谈里的意思,似乎早有察觉,但这话题不能去探讨。一想到妹妹要将这摇摇欲坠的腐朽大夏连根铲除,哥哥却在徒劳地维护,一边还要操心她的婚嫁,不免觉得很是讽刺。

杏文道:“不过,按照旧俗,结婚前,还得算你和幼琳的八字,八字般配才行。”

汤仲翔一愣道:“八字?我哪知道自己的八字。”

杏文道:“你知不知道不重要,就算知道,八成是和幼琳不配的。我知道她该配什么样的八字,你照着写下来就行了,等老头子拿去一算,一定天作地合,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嘛。本来都是瞎扯淡的事,懵他们年纪大的。”

“还有,”他抓过一份新闻报递到汤仲翔面前道:“启示登出来了。汤、戴两家联姻的事,在上海滩已是尽人皆知了。你两个哥哥一早见了启事。已经差人送来两挑子贺礼了,倒是真快。因为不知道你的行踪,所以把贺礼送到这里来了。可是厚礼啊。”汤仲翔意外道:“哟,断了联系已有八年了,也没见他们来关心。还是你们戴家面子大。”杏文道:“不能怪人家,你成年累月到处飞,谁找得到你。再说了,你想过给人家请安吗?”

仲翔无话可说,接过报纸,见启事登在第三版,是以戴老先生的名义发布的,长兄戴杏文也依俗联署在后。

杏文道:“若以幼琳的意思,婚事应当从简,启示都不必登,但哪拗得过老头子的意见。他好不容易才把个老闺女送出门去,不闹个轰轰烈烈,让亲朋好友知道她嫁了个中航飞机师,怎么挣回这面子。但好歹也作了让步,大礼订在了西藏路沐恩堂的二楼小礼拜堂,没有订楼下大礼拜堂,所以教堂请柬派得不多,只发出几十张。其余的亲友直接请到华懋饭店参加喜宴。今天请你来,是到沐恩堂排演一下,我和顾牧师约了下午一点。”

他慢慢把那些发黄的旧信笺依次放好,爱惜地包回旧蓝花布里,在康熙铜板的叮当声中,系上褪了色的红绸带。仲翔趁他在忙,脑子里想着与两个同父异母哥哥的往事,顺手把报纸翻到头版,见了通栏大标题,吸了一口凉气,头版上的大字标题是:“金凤记赌场变屠场,金石寒闻人成故人”副题是:“法租界著名赌场漏夜遭血洗,众赌徒集体丧命横尸数十具。”。

正文写道:法租界著名赌场金凤记,昨晚遭不明身份暴徒袭击。袭击者身着便衣,不下二十人,分头前来,在金凤记门口汇集后,击毙大门守卫,一起冲进赌场院中的金石寒住所,乱枪射杀金石寒及保镖多人,接着射杀赶来救援的看场多人。歹徒随后洗劫赌场,撤离前,朝赌场内投掷十多枚手榴弹,致使现场客人、员工炸死三十一人,伤者无数。幸存人士称,袭击者装备强悍,动用的是正规军的冲锋枪和手榴弹,现场有如一场大战,几可比拟淞沪会战。歹徒撤离时,有大卡车至门口接载,后沿金神父路南撤,冲破打浦桥法租界巡捕警戒线,遁入日控区。据捕房方面揣测,帮派之间可能因利益分配不匀而火拼。金凤记已无限期关门善后云云。”

他放下报纸,愣怔了片刻,想起幼琳那天的话“势力再大也要除掉,那就来个一锅端。”难道真是她的手笔?怎么做到的?

他问:“幼琳呢?”

杏文道:“在大餐间里,教几个小表弟表妹排戏呢。”

仲翔卷起报纸,抓起皮夹克,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