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阳快落山了,朝西的窗子上,还留下一抹淡淡的余晖。

孙大兴刚摔伤的时候,倒并没感觉到十分疼。在马上骑了几个钟头,现在躺在老乡的床上,他渐渐觉得腿上、胳膊上、手上疼得像针扎火烧一般。指挥所就设在隔壁屋里,他怕扰乱团长和政委,咬着牙忍受着,连哼都不哼一声。他还在埋怨自己太不小心。想起方才挂在悬崖上的情景,他不由得闭上眼睛,暗暗地说:“真危险啊!”战士们在外边来来往往,有说有笑,他却一个人躺在屋里,真是太寂寞了。忽然看见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伸进来一个圆溜溜的脑袋。孙大兴高兴地喊了出来:“小武!”

“你好点儿了吗?”武建华走进来,轻轻地问。

“没有什么。”孙大兴用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武建华看看孙大兴,才半天工夫,他的脸好像瘦了许多,还带点儿青色,眼睛也显得有点儿呆板。武建华知道,这不是由于受了伤,而是孙连长的牺牲,使孙大兴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对大兴笑了笑,便坐在床沿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煮熟的鸡蛋,递给孙大兴:“给你。”

“哪儿来的?”孙大兴没有伸手去接。

“房东大娘给我的。”

“怎么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呢!”孙大兴说。

“我哪是要来的!”武建华连忙解释说,“我们昨天转移的时候,房东大娘硬要给我个鸡蛋,我说什么也不肯收。后来走到半路上,觉得口袋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嗨!原来老大娘偷偷地把鸡蛋搁在我口袋里了。”

武建华一边说,一边笑。孙大兴也笑了,便说:“给你的,你就吃吧!”

“我不吃。你是伤员,给你吃!”武建华把鸡蛋塞在孙大兴手里。

孙大兴知道武建华是一片真心,不吃反倒对不起他了,便把鸡蛋磕破了,剥了皮,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武建华。

“你一人吃吧!”武建华说。

“不!一人一半。”

武建华看孙大兴很固执,只好接过半个鸡蛋,陪他一块儿吃。吃完了鸡蛋,武建华向孙大兴说:“我要向团长要求,不在卫生班了。”

“上哪儿去?”

“上通信班,和你一起当通信员。”

“当通信员比卫生员好吗?”

“那当然!”小武说,“当通信员碰巧能捞着打仗。”

“你还没有枪高呢!能打仗吗?”

“谁说我没有枪高,”武建华站起身来比量着,“马枪才到我鼻子下面。”

孙大兴笑着直点头:“对,你向团长要求吧!当通信员,咱俩在一块儿。”

两个孩子正说得高兴,团长笑吟吟地进来了。武建华连忙站起来,孙大兴也想赶紧下床。团长摆摆手,叫他们俩全坐下,他对小武笑了笑问:“怎么?你要改行?”

“嗯,我想当通信员。”武建华认真地说。

“我不同意。”团长摇了摇头,“都去当通信员,谁当卫生员呀?卫生工作也挺重要呀,没有卫生员,打仗负了伤谁给治?革命分工嘛,干什么都一样。大兴受了伤,要是没有你们医务人员,行吗?”

武建华和孙大兴都咧着嘴笑起来。团长问孙大兴:“怎么样了,走路碍事吗?”

“不,不碍事!”

孙大兴说着,就要从床上下来。武建华连忙把他按住。

“不行,”武建华说,“你不能走路。一走路,膝盖上的伤口就更难长好了。”

“谁说不能走!”孙大兴有点儿火了,他就怕团长再让他骑马,咬着牙要站起来。

团长上前按住他,说:“小武说得对,你还不能走,躺下吧!”

孙大兴朝小武瞪了两眼,无可奈何地躺了下来。

武建华说:“你就是不能走嘛,还瞪眼干啥!”

孙大兴就怕听这句话。他一赌气,把脸转向里边去了。团长心里感到好笑。他知道孙大兴这孩子很要强,性子执拗。这样的孩子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还需经过许多锻炼哩。他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下来,问孙大兴:“说说吧,你怎么会从山崖上摔下去的?”

“我……”孙大兴不好意思地转过脸来,“我光顾想我爸爸啦,没注意,脚底下一滑,就摔下去啦!”

“是呀!”团长沉重地点了点头说,“这样的事,谁碰上都要难过的。咱们要坚强些,要挺得住,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父母也都死了。”

“也都……”孙大兴睁大眼睛望着团长。

“嗯,”团长点点头,“不过他们都是饿死的。”

“饿死的?”武建华还没有听说过。

“是的,”团长说,“我十三岁那年,家乡闹水灾,地里没收成。我家欠了地主的租子,家里好几天揭不开锅。有一天,我出去捞水草,回家一看,妈妈饿死在床上,爸爸倒在房门口。我去拉他,他吐了两口黄水,也死去了……”

团长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他看到两个孩子眼眶里都闪着泪花,才感觉到把空气弄得过于沉重了,便笑着说:“你们都比我幸运,这么小的年纪,就参加了革命队伍。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外面要饭呢!等到你们的儿子长大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像咱们一样了。”

“我们……”武建华不由得笑了起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也不会太晚呀!”团长满怀信心地说,“到了那个时候,就没有人挨饿了,因为那个时候没有人剥削人了。咱们大家全都能过上好日子。你们知道吗,那叫作什么社会呀?”

“是社会主义社会!”孙大兴抢着回答。

“对!”团长说,“咱们现在流血牺牲,就是为了把敌人打倒,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好把国家的大权掌握在咱们手里,来建设社会主义,叫天下的穷人全过上好日子!”

两个孩子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的表情非常兴奋、非常认真。

团长接着说:“我们要打倒敌人,敌人却并不甘心死亡。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免不了要流血牺牲。但是咱们相信,咱们的流血牺牲,一定会换来最终的胜利!”

两个孩子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激动地望着团长。

“将来咱们胜利了,咱们要给英勇牺牲的烈士立一个纪念碑。”团长用手比画着说,“把烈士们的名字全写在上面,让人们世世代代都不忘记他们。”

“全都写在上面,那能写得下吗?”孙大兴问。

“写得下,”团长说,“只要写上‘为革命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这几个字,就把每个烈士全写上了。大兴,你爸爸的名字,也在这上头了。”

“爸爸!”孙大兴心里叨念着。在他的眼前,真的像竖起了一座雄伟的纪念碑。

这时候,魏参谋匆匆走了进来,向团长小声说:“鬼子和二鬼子大约有两个营,又追来了。”

“怎么?”团长站了起来。

魏参谋说:“七里沟的群众来报告,敌人已经进沟了,看样子要奔这里来。”

“咱们必须马上转移。”团长说完,便和魏参谋一起走了出去。

武建华看了看孙大兴,埋怨说:“还得转移!看你怎么办吧,又不能走!”

“我……”孙大兴气呼呼地说,“你为什么向团长说我不能走呢?”

“我不说,你也是不能走呀。你别怕,我给你想办法,叫军医给你找一副担架。”

“不,我不要!我爬也要自己爬着走!”

武建华不听他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屋子里只剩下孙大兴一个人了。他看看自己的腿,腿上裹着的纱布隐隐地渗出血渍。他把两条腿从床上挪下来,手支撑着床沿站在床前,试着迈开步子。伤口痛得像针扎一般。他咬着牙刚走了三步,就再也支持不住了,膝盖一软,栽倒在地上,伤口震得钻心地痛。他没有叫喊,一手扶着床沿想站起来,可是用尽力气试了两次,都失败了。他难过极了,眼泪成串地直往下掉。

班长王玉成正好端了一碗面条进来。他看见孙大兴倒在床前,吓得哎呀一声,急忙放下碗,一边把大兴抱到床上,一边说:“大兴,你怎么自己下床来了!”

“部队又要转移了,可是我……”孙大兴低下了头。

“你愁的是这个呀!没关系。”班长笑着说,“你不能走,我们背你。全班每人背你十里路,一夜保险走个百儿八十的。放心吧,快把面条吃了,待会儿好走。”

班长把面条端到孙大兴床前,拍拍孙大兴的肩膀,便走出去了。

孙大兴看着面条,一点儿也不想吃。他想:“我真的得让人背吗?不能!我不能叫同志们为我增加负担。”他又慢慢地挪下床来,先把身子站稳,才试着迈步。这一回总算挺住了,没有跌倒,但是每走一步,伤口都像刀割一样地痛。他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痛得浑身都被汗湿透了。他忽然觉得肚子饿了,坐下来端起面条,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解决了!解决了!”武建华跑回来,高兴地向孙大兴说,“军医说,一定给你搞副担架。”

“什么担架,我不要!”孙大兴放下碗,没好气地说,“我自己能走。”

孙大兴说着又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几步。

“嗨!”武建华摇了摇手说,“行起军来,像你走得这样慢,那可完了。”

“要走得快,我也行呀!”孙大兴不肯认输,咬着牙快走了两步。可是第三步还没迈出去,他已经痛得脸色铁青,身子直摇晃,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武建华急忙把他扶到床上,埋怨说:“看你!快别再走了,不行就是不行嘛!”

孙大兴瞪了小武一眼,把头偏过一边,也不知道是生小武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忽然他听见隔壁屋里团长在说话:“……环境太残酷了。这孩子又摔坏了腿,只好让他插下来了。”

大兴连忙拉了一下小武,两个孩子都侧着耳朵听。

“是呀,”这是政委的声音,“我们天天要和敌人转圈子。这些孩子跟着部队,太劳累,也太危险。我们也不可能很好地照顾他们,还是让他们插下来好。”

“我打算把大兴和小武全插到刘集。”

“老靳的意见怎么样?”

“老靳很高兴,他说,他正需要助手呢!”

“你舍得这两个孩子吗?”

“有什么办法呢?好在时间不长。等情况好转了,就接他们回部队。”

“部队马上就要转移,老靳今晚能带他们走吗?”

“能。老靳一会儿就来。”

两个孩子听说要他们离开部队,都吃了一惊。孙大兴咬着牙站起来。武建华立刻会意了,用肩膀架着大兴,两个人一步一挨,吃力地走到指挥部门口,一起喊道:“报告!”

“进来!”是团长的声音。

武建华把门推开,孙大兴一歪一拐地走到团长跟前,气呼呼地敬了个礼。

“报告团长,我哪儿也不去!”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团长看了看孙大兴说,“好吧,咱们就来谈谈。”

团长让大兴和小武坐了下来,平静地对他们说:“这是团里的决定,像你们这么大的小孩儿,要插下来,有家的暂时回家,没有家的就隐蔽在老乡家里。最近的情况,你们也知道。鬼子、二鬼子,还有顽固派联合在一起对付咱们。部队天天要行军,跟敌人转圈子。你们跟着,腿都会跑断的。”

“不,我决不离开部队!我爬也要跟着部队走!”孙大兴的声音微微颤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团长懂得孙大兴的心情:爸爸才牺牲,又马上要离开部队这个大家庭,心里是够难过的。但是当前的环境,不允许他改变方才的决定。他就回过身来问小武:“小武,你怎么样?”

“我……”武建华眼珠转了两转,说,“我也不愿意离开部队。但是我服从命令。”

“对,服从命令,这是革命军人必须做到的。”团长委婉地说,“你们暂时插下去。等情况一好转,我就派人接你们回来。”

孙大兴满肚子委屈,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恳求说:“团长,让我留下吧!我爸爸的仇还没报,我不能去当老百姓……”孙大兴喉咙哽住了。

“谁叫你去当老百姓呢!”团长笑着说,“安插你们下去,还有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哩!”

武建华急忙问:“什么任务?”

团长说:“协助一个同志,当部队的眼睛和耳朵,懂吗?”

武建华点点头说:“懂,就是当侦察,搞情报。”

“对,”团长也点了点头,“跟敌人斗争,有各种不同的形式。有时候需要在战场上,面对面拼刺刀;有时候却要钻进敌人的心脏去,做各种隐蔽的斗争。你们安插下去,不过是换了一个战斗岗位罢了,仍旧受组织的领导。孙大兴,你总该满意了吧?”

正说着,一个木匠背着工具箱走了进来。孙大兴一看,原来是二区的民运股长靳锡五。只听得政委向他说:“老靳,咱们团长正在做说服工作呢!”

老靳放下了工具箱,爽朗地笑着说:“好啊,思想打通了,免得以后闹思想问题。”

团长向老靳打了个招呼,对孙大兴说:“你看,靳股长不也当了老百姓了。”

孙大兴心里正纳闷儿,便问:“靳股长,你怎么当了木匠了?”这一问,团长和政委都笑了。

老靳笑着说:“二鬼子占了刘集,嫌刘集没有个木匠,我就去干这个活儿了。”

团长说:“孩子们,你们该明白了吧!要炸掉敌人的碉堡,就得把地雷埋在碉堡里面。老靳,大兴方才还闹情绪哩,他说不愿当老百姓。”

“哈哈,当老百姓!”老靳又大笑起来,“咱们这一辈子是注定了,当什么也得干革命。”

“老靳啊,要让你多担点儿心了。”政委说,“他们都是革命的后代,也是咱们的希望。”

老靳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说:“出不了岔儿,你放心吧,政委。有我,就有这两个孩子。”

团长又把大兴和小武端详了一遍,严肃地向他们说:“团党委决定,你们俩就跟靳股长插在刘集,以后直接受区里领导。刘集是个两不管的地方,情况很复杂。你们无论如何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要知道,你们是组织中的一员,自己一暴露,就会给革命带来极大的损失!”他伸出双手,一只手拉住一个孩子,说:“你们年纪虽然小,但是已经是革命战士了。一个战士,应该具有这样的品质:要服从组织,要忠于人民!”

两个孩子点着头。他们知道,既然是党委的决定,就一定要严格执行。

团长回过身向老靳说:“他们俩暂时归你指挥了。”

老靳兴高采烈地说:“好呀,那我就多了两个小兵。”

政委又叮嘱说:“老靳,你既要注意他们的安全,又要让他们经受些锻炼。只有实际的斗争,才能锻炼出坚强的战士来。”

老靳向孩子们笑了笑说:“闲不着,我们那里,斗争热得像火一样哩!等会儿天黑了,我就来带他们走。”

老靳背起工具箱走了,团长对孩子们说:“小武,把大兴扶回去休息一会儿吧!到了靳大叔那里,你先好好照料大兴,把他的伤养好。你们俩千万得记住,要听靳大叔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