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医道与人文的守望者:一个精神科医生的散文随笔集
- 李洁
- 3267字
- 2023-12-19 11:49:35
罗马速写
——第11届国际双相障碍会议侧记:
天才与疯狂
提起意大利,人们会想到那气势宏伟的古罗马斗兽场、烟波浩渺的威尼斯水城、美妙绝伦的佛罗伦萨艺术杰作、举世闻名的比萨斜塔和引领世界的米兰时装秀。
古罗马斗兽场
说到罗马帝国,人们会联想起华丽壮观的圣彼得大教堂、历史久远的万神殿、沧桑凝重的古建筑以及巴洛克风格的城市群雕。
尤其是,每当我造访罗马时,总会如同其他初来的游客一样,无不为大师们巧夺天工的艺术杰作所震撼,那气魄宏伟、千姿百态的“特雷维喷泉”、“四河喷泉”常让我由衷赞叹。
其实,除了这些耳熟能详的文化遗产和时尚艺术外,在精神医学的历史上,无论是古罗马还是意大利,都曾书写过浓墨重彩的辉煌篇章。
古代哲学家卢克莱修的《物性论》,古代医学家盖伦的人体气质说、19世纪犯罪心理学家隆布罗索的犯罪说、20世纪精神医学家巴萨利亚的精神卫生理念皆有让人叫绝之处。
在西方文明史上,14、15世纪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凸显了人的地位,强调了人的全面发展,使芸芸众生穿越神和英雄的时代回到人间,这对人类文明乃至精神医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与历史氛围下,意大利自然成为世界精神医学关注的焦点之一。2011年4月,国际双相障碍评论组委会在意大利首都罗马举办了第11届国际双相障碍会议,来自全球20余个国家和地区约800名精神科专家参加了这次盛会。中国代表团一行16人在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于欣所长的带领下参会,其中有数位国内精神药理学界知名的领军人物。如司天梅、黄继忠、王刚等。值得一提的是,本次会议云集了世界各地长期从事双相障碍研究的顶级专家如昂斯特、阿基斯卡尔、库克森、汉图什、佩鲁吉、里默、斯旺、维塔、杨和杨斯罗姆等,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各国专家的学术演讲在久负盛名、拥有400余年历史的卡普拉尼卡剧院隆重举行,剧院门厅矗立着象征医学之神、艺术之神的阿波罗神的金色雕像。本次会议将“科学与艺术”的主旨推向了高潮,彰显出精神医学之特色。
太阳神阿波罗
与会期间,罗马天气时而阴郁沉闷,天空蒙上了淡淡的、青灰色的薄云,时而天清气朗,悬挂着一轮金黄色的斜阳,这与探讨双相障碍的两极性颇为吻合。
在多个专题研讨会中,有关“创造力与双相障碍”的主题最具人文气息,最引人瞩目,会场的气氛也异常热烈。其实,有关“天才与疯狂”的话题由来已久,它与精神医学的诞生、发展相随相伴。让我们循着西方数千年的历史,探索这亘古如新的谜题。
一、人文学者的观点
远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不仅诞生了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亦涌现出震古烁今的“哲学三杰”:苏格拉底、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他们都曾断言富有创造力的天才与疯狂不无关系。例如“诗人无所创造,直到灵感迸发、理智丧失时,创造力才出现”(苏格拉底);“没有某种一定的疯癫,就成不了诗人”(柏拉图);“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不是带有几分疯癫的”(亚里士多德)。尤其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艺术家、哲学家、作家和政治家体内的“黑胆汁”过多,更易导致忧郁症。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巨匠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写道:“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幻想的产儿。”[9]以至于后来的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和法国作家乔治·桑认为“天才与疯狂,相隔如纸薄”。而德国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也认为,“天才常在走向疯癫的过渡中”。20世纪美国学者雷·韦勒克和奥·沃伦则觉得原始的诗人像巫师一样都属于“心神迷乱”型的人物。
可以说,在人文领域有关“天才与疯狂”的话题不胜枚举。此外,一些艺术家如诗人拜伦、阿尔蒂尔·兰波、艾伦·金斯伯格则主动寻求酒精、致幻剂的帮助,以激发其创作的灵感与激情、韵律与色彩,仿佛受到了古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冥冥感召(事实上,这又使一些作家、视觉艺术家、作曲家等成为另一类精神障碍——物质滥用与依赖的高发人群)。
二、医学与心理学的探究
天才,顾名思义是指一个人独有的、卓越的创造力。这种创造力宛如上苍神赐的珍宝,凤毛麟角。它既可以展露在人文科学里,也能够表现在自然科学中,但在德国哲学家康德看来,天才更多地显露于前者。
在精神医学的历史长河中,意大利犯罪心理学家隆布罗索认为,天才是“一种退化的精神病”,与癫痫有关。德国神经科医生默比乌斯提出天才病迹学,即通过研究天才人物的传记及其作品专门探讨“疯狂与天才”的问题。精神分析鼻祖弗洛伊德则认为,创造性的天才具有神经症的征兆。
20世纪著名的阿黛尔·贾德、西尔瓦诺·阿瑞提、汉斯·艾森克、南希·安德瑞森和凯·雷德菲尔德·贾米森等精神医学家或心理学家,皆成为该研究领域的佼佼者,他们都试图寻找天才与疯狂之间的关系。
从既往的研究看来,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瑞典作家斯特林堡和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画家库宾都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然而,天才病迹学、精神医学和心理学的研究发现,一旦患有精神分裂症,其社会功能乃至创造力多半会有不同程度的损害或下降,甚至其审美力受到影响。因而,学术界更多地注意到双相障碍与创造性的关系。双相障碍是一类常见的精神障碍,又称躁狂抑郁症。典型的表现为时而过分兴高采烈、思维奔逸、精力过盛(躁狂相或轻躁狂相),时而郁郁寡欢、思维迟缓、四肢懒动(抑郁相)。患者的心境仿佛时而像酷暑般的难耐,时而又像严寒般的冰冷;本应恬静舒适的情绪却变得心浮气躁,本应情趣横生的生活却落得索然无味,真可谓冰火两重天。大约有1.5%~3.0%的人罹患此病。
阿黛尔·贾德(1949年)对113位德国艺术家、作家、建筑师和作曲家的研究发现,三分之二的研究对象生理上正常,而自杀、精神异常和神经质却明显高于普通人群,尤其是诗人(50%)的精神异常最高。而艺术家和作家的一级亲属(父母、子女和兄弟姐妹)更易出现自杀、环性情感障碍或双相障碍。
南希·安德瑞森(1987年)对美国艾奥瓦大学30位作家的研究发现,比起医院管理者、律师和社会工作者,作家易患双相障碍和酒精中毒,他们的一级亲属亦有较高的精神疾病史。
凯·雷德菲尔德·贾米森(1989年)对英国47位作家和艺术家的研究发现,他们因情感障碍而接受精神科治疗的比例远高于普通人群。
阿诺德·路德维格(1992年)通过对1004位杰出人物的传记研究发现,有8.2%的人(包括建筑师、音乐作曲家、演奏家、演员和作家)有过躁狂相的体验,明显高于普通人群。
根据世界当代精神医学家H.阿基斯卡尔和K.阿基斯卡尔(2010年)的估计,约有8%的双相谱系障碍(包括双相障碍及其有关的类型如环性情感障碍等)患者充满了非凡的创造力。同时,不少研究还发现,这种创造力更多地集中于强调审美活动的人文领域。或许躁狂尤其是发作时间短并不妨碍社会功能的轻躁狂,以及时低时高的情绪两极性波动(深刻体验与充分表现)铸就了这种少有的创造力。
三、结尾
无论是分裂症患者异常的感知觉,抑或是双相障碍患者情绪的跌宕起伏,皆可能成为其创造的源泉、灵感的再现和风格的形成,创造出像“布鲁克纳节奏”(安东·布鲁克纳)、“星空”(凡·高)、“呐喊”(蒙克)和“达洛维太太”(弗吉尼亚·伍尔夫)之类别具一格的传世经典。
尽管这类千年不衰的“天才与疯狂”的话题仍在探寻中,但可以肯定的是,“天才不是疯子”!虽然哲学家尼采、画家凡·高、音乐家罗伯特·舒曼、文学家伍尔夫、海明威等不少天才人物皆遭受着精神疾病的折磨,他们在照亮世界的同时却燃烧了自己;或者说,当康德在带领人们进行深沉的哲学思考、贝多芬在带给人间恢宏的交响曲的同时,却不幸罹患阿斯伯格综合征(一种以语言沟通、人际交往困难为主的精神障碍,多见于男性)。但大多数天才并无精神病理学上的表现,反之,大多数饱受精神疾病困扰的人也无超常的创造力。
当然,仅有小部分天才(尤其是患有双相障碍或双相谱系障碍)游走在“创造性与疯狂”之间。
当上帝为这些天才打开了一扇通往苍穹、通往艺术星空之窗的同时,却又悄悄地关上了另一扇通往世俗的大门。诚如世界当代知名的精神医学专家、双相障碍患者凯·贾米森在其《疯狂天才》一书中所言:
具有伟大想象力的艺术家向来“乘风破浪”,并带回文字、音乐或图像,“不知抵消了多少人间苦痛”。他们承受了超出常人的痛苦,值得我们用感激、理解以及认真的思考来回报他们。[10]
(原载《侨时代》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