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野《谢长安孙舍人寄惠蜀笺并茶二首》(其二)

谁将新茗寄柴扉,京兆孙家小紫微。

鼎是舒州烹始称,瓯除越国贮皆非。

卢仝诗里功堪比,陆羽经中法可依。

不敢频尝无别意,却嫌睡少梦君稀。(1)

公元960年,在开封北四十里处的陈桥驿,发生了一件大事。后周归德军节度、检校太尉赵匡胤,被部下披上黄袍簇拥回京,受后周皇帝禅让而登基。这件事,便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陈桥兵变”。三百余年的赵宋天下,由此拉开了序幕。

比起一刀一枪的打拼,赵家的皇位得来颇为顺利。黄袍加身,新朝就算建立了。旧的王朝虽已推倒,新的文化却姗姗来迟。宋代诗歌开始具有自己的特色,那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正如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所说,在宋代第四位皇帝仁宗之前,不但诗歌与一般文学,就连整个文化,都还在过渡或孕育的过程当中(2)

当然,这里所指的整个文化,自然也包含着茶诗与茶事。例如宋初魏野的茶诗中,便处处体现着那种新旧交替的痕迹。特殊的时代背景,使得他的茶诗填补了唐宋茶史之间的空白,值得爱茶之人细细品读。

魏野,字仲先,号草堂居士,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人。他生于公元960年,与大宋王朝是同龄人。但他一生未出仕为官,是宋初著名的隐逸之士。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魏野被荐征召,却力辞不赴。天禧三年(1019)十二月,六十岁的魏野去世,朝廷追赠秘书省著作郎。

宋初隐士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不妨读一读魏野的《寻隐者不遇》一诗,其文如下:

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

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满地无人扫。(3)

此诗用烘托法,写寻访隐者而隐者采芝未归,但见所居之处,松花飘香,白云满地,恍如仙境。作者以明快的笔触,勾勒出一幅隐士超凡脱俗的生活画面。

魏野的一生,写有十四首与茶相关的诗歌,其中《书逸人俞太中屋壁》中“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一联,被公认为宋初的佳句。至于本文要解读的茶诗《谢长安孙舍人寄惠蜀笺并茶二首》(其二),是明显具有宋初时代特征的茶诗佳作,值得仔细研读。

题目中的“长安孙舍人”,即孙仅。他于宋真宗景德四年闰五月迁右正言、知制诰,同年十一月知永兴军府。永兴军,治京兆府,也就是唐代的长安城。北宋初,中书舍人为所迁官,实不任职,复置知制诰或直舍人院,主行词命,与学士对掌内外制。“长安孙舍人”的称呼,就是由孙仅的职务而来的尊称。

显然,这是一首答谢题材的茶诗。题目的格式,与唐代白居易《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一诗类似。中国文化中,习惯于为世间万物赋予性格。正如唐代裴汶在《茶述》中所说,茗茶“其性精清,其味浩洁”。文人之间以茶为礼,既可体现出贵重,又不会落入俗套。

士大夫间互赠佳茗来增进友情的事情,唐代开元年间已不少见。随着官府和民间茶园、茶场纷纷兴建,茶叶产量大增。安史之乱后,茶在交谊用途上更加重要。宋代以后,茶与笔、纸、砚、墨一样,都成为文人之间增进友谊的媒介。

由题目可知,诗人魏野的朋友孙仅,这次送来的是不只有佳茗,还有笺纸。无独有偶,宋初另一位隐士林逋,也有题为《监郡吴殿丞惠以笔墨建茶各吟一绝谢之》的一组诗。由此可见,送给文人雅士的礼物,不见得只有茶,却最好要有茶。能与文房雅玩并列,也可见茗茶的文化地位之高。

孙仅赠送魏野的笺既然是蜀笺,那么茶八成也是蜀茶了。唐代文人白居易的诗中,就常常出现蜀茶的身影。例如《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一诗中,有“蛮榼来方泻,蒙茶到始煎”两句,其中的“蒙茶”,即是四川的蒙山茶。《杨六尚书新授东川节度使代妻戏贺兄嫂二绝》一诗中,有“觅得黔娄为妹婿,可能空寄蜀茶来”两句,其中也提到了蜀茶。《春尽日》一诗中,有“醉对数丛红芍药,渴尝一碗绿昌明”两句,其中提到的“绿昌明”,也是蜀茶。至于《萧员外寄新蜀茶》与《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更是以蜀茶为题的茶诗了。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名茶,也对应着一代爱茶之人。宋代的茶诗中,就很难见到蜀茶的身影。除去大名鼎鼎的北苑贡茶,双井、日注等名茶也是茶诗中频繁歌咏的对象。蜀茶之所以在宋代不被追捧,主要还是由于饮茶方式的变化。四川茶更适宜煎煮,而宋代人却喜爱点茶。那么,魏野饮茶时到底是煎还是点呢?

第一部分,“谁将新茗寄柴扉,京兆孙家小紫微”,讲的是好茶的来历。

这首诗的开篇,与唐代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相似,都是从接到远方的“快递”开始。魏诗中的“柴扉”,卢诗中的“柴门”,都凸显着诗人朴素的生活以及隐士的身份。即使远离喧嚣的城市,哪怕不是身居要职,却仍有人挂念关心,时不时地送来好茶。这样的感觉,想想都觉得温馨。

那么到底是谁寄来的茶呢?原来是“京兆孙家小紫微”。这里的“京兆”二字,与题目中的长安相对应。“紫微”,指皇帝之住所、官名或紫薇花。杜甫《阆中奉送二十四舅使自京赴任青城》:“如何碧鸡使,把诏紫微天。”“紫微”指的是皇帝住所;钱起《见上林春雁翔青云寄杨起居李员外》:“顾影怜青籞,传声入紫微。”所言“紫微”为星座;独孤及《奉和中书常舍人晚秋集贤院即事寄徐薛二侍御》中,有“汉家金马署,帝座紫微郎”两句,这里的“紫微郎”,即是中书舍人的别称。那为什么是“小紫微”呢?原来孙仅之兄孙何在宋真宗景德初为知制诰,孙仅于景德四年为知制诰,弟兄二人先后同做一个官职,故魏野称孙仅为“小紫微”。

第二部分,“鼎是舒州烹始称,瓯除越国贮皆非。卢仝诗里功堪比,陆羽经中法可依”,讲的是饮茶的器具和饮茶的方式。

鼎,本是古代器物,与茶无关。陆羽设计的茶器中,烧火的风炉作鼎形。《茶经·四之器》中写道:“风炉,以铜铁铸之,如古鼎形。”自此之后,唐代茶诗中的“鼎”就成了风炉的别称。例如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便有“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两句。又如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中,便有“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两句。可以说,鼎形风炉是唐代煎茶法的标配茶器。魏野在另一首茶诗《酬和知府李殿院见访之什往来不休因成四首》(其三)中,也有“旋烧陆羽烹茶鼎,忙换陶潜漉酒巾”一联。由此可见,魏野饮茶常用到风炉。

关于茶碗,魏野推崇的是越瓯,这是因循茶圣陆羽的茶学审美。《茶经·四之器》中写道:“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寿州、洪州次。”唐末陆龟蒙《奉和茶具十咏·茶瓯》一诗也是咏诵越窑茶盏,其中就有“岂如珪璧姿,又有烟岚色”两句。

陆羽之所以推崇越窑茶盏,是因为越窑釉青,茶汤注进去会发绿。青绿的茶汤,最符合唐人的审美,所以在茶器的选择上,陆羽主张取越窑而舍邢窑。唐末徐夤《贡余秘色茶盏》一诗,讲的是越窑中的精品秘色瓷茶盏,该诗中“功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一联,描写的便是釉色与汤色之间的精彩互动。

煮茶用的是鼎形风炉,饮茶用的是越窑瓷瓯,饮的茶是蜀地佳茗。虽然魏野生活在宋初,但仍然保留着唐代的茶事审美。他依的是陆羽《茶经》之法,得的是卢仝茶诗之功。孙舍人的好茶,想必也让诗人两腋生出习习清风了。

第三部分,“不敢频尝无别意,却嫌睡少梦君稀”,讲的是诗人的情感。

卢仝在《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中,写的是连饮七碗茶汤。但是魏野却“不敢频尝”孙舍人寄来的茶,难道是茶不好喝?抑或是觉得不够贵重?怕读者多心,作者赶紧说自己绝无别意,只是另有原因。

原来魏野与好友孙舍人已经许久不见了,那时候交通不便,也不能打视频电话,所以哥俩只能是在梦里相见。喝茶提神,恐怕不容易入睡,一旦睡不着,怎么做梦呢?不做梦,又怎么和好友在梦中相聚呢?魏野爱茶,但更思念好友,因此面对好茶,也要忍住少饮。作者以“不敢频尝”这一动作描写,巧妙地表达出了对于好友的深切思念。

宋初的诗歌,向来不被后世重视,甚至多有贬低之词。例如对于杨亿为代表的西昆派诗人,有人就批评他们:“生活视野的狭窄,使西昆诗人的创作题材脱离现实,优越的生活又使他们有条件也有闲暇欣赏花鸟虫鱼等,因而以这些东西为对象的咏物诗就成为互相唱和的一个重要部分。”(4)

魏野虽不属西昆派,但仍逃不掉“视野狭窄”(5)的评价。其实这首茶诗不管是遣词造句还是趣味巧思,可以说是一首优秀的诗作。批评魏野的诗歌,可能更多是对于他们这些人生活态度的否定。

自唐末到五代的乱世,军阀当道生灵涂炭,武人以暴力建立政权,自然只相信刀枪兵马,读书人不受重视,不得志。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了宋初。北宋建国之后,有魏野、林逋等一批远离政治的隐士,他们的生活态度,自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积极上进。他们确实没有解苍生于倒悬的勇气与能力,只是躲进山里过隐居避世的日子。但他们能洁身自好,自食其力,外人又凭什么去指责他们呢?

与魏野同时期的诗人潘阆,在五言律诗《叙吟》中说得最为透彻:

高吟见太平,不耻老无成。

发任茎茎白,诗须字字清。

搜疑沧海竭,得恐鬼神惊。

此外非关念,人间万事轻。

不是每一个人,都必须要选择传统意义上的伟大。

懂得生活中的艺术,欣赏生活中的美好,体会生活中的点滴幸福……

这样的诗,又有什么不好呢?

不耻老而无成,人间万事皆轻。

这样的生活态度,也是一种勇敢与伟大。


(1) 魏野《东观集》卷三。

(2) 吉川幸次郎著、郑清茂译《宋诗概说》,台北联经出版社,2012年,51页。

(3) 厉鹗辑撰《宋诗纪事》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246页。

(4) 徐建华《宋代咏物诗概述》,《文史知识》1991年第2期,15页。

(5) 吉川幸次郎著、郑清茂译《宋诗概说》,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