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想起来,实在奥妙。昨天我的父亲死了,又或者是今天,只在我的心中、在我汹涌的悲伤中,忘记了具体的时间。我的父亲带着他一生的理想、财富以及所爱之物,牢牢的封存在了箱子里—和曾经被搬运出去的金砖银锭没有什么别的不同。在那些鳞次栉比的房子间,在那一个个跳动的心脏外,再没有什么是追随着我的了—除了蔡朝熠,他还保持着从前的习惯,也是如今唯一叫我少爷的人了。
道路泥泞着,一直通向远方的大山。我只躲在我曾经厌恶的,如今只能暂时居住的茅屋里—甚至那茅屋都不曾是我的。
在这些简陋的房子外,正停着几辆粗糙的大车,猪在拱食,我在用午餐—只有一顿的餐食。那夺走我一切的拿走一件件箱子的车,驱赶着我,推动着我向前。
我住在蔡朝熠的房子里,他正在不停的干活,默默无声,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不敢让远处豪华的宅邸听到他肮脏的声音。
我多次想要去帮助他,他却每次都拒绝。真诚的声音仿佛夺去了我这么个青年人的双手,诚恳的音调如同有钳子拔掉了我的舌头,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否决他的决定。
苏如离开了我,这并不代表着爱情离我而去了,那只是他父亲的决定,而非她的。世界的王位上坐的永远都是国王与王后,下巴宽广、体态臃肿的王,穿金戴银、姿态妩媚的后。那仿佛可以容纳下一切物品的宽广的下巴啊!多少次人们歌颂他的仁慈与善良?多少次人们赞美它的伟大与传奇?但那只是坐食俸禄,而增长的赘肉罢了。
富贵的日子离我而去了,在父亲的冲击、金钱的流失中我反而变得更加的安宁了。我开始尽力的帮蔡朝熠干活,同时也反过来开始思考国王的名字和王后的名字,但总归是想象不出来的。
商人掌控了那间豪华的宅邸,但却没有带来什么可供夸耀的和平安宁。今天三个强盗抢走了商人的东西,明天商人便慷慨豪爽的施舍他们一枪。星期二捕获了一个盗贼,星期三狱警就被查出受贿。商人和商人的团体向平民动手,农民和工人的集合则蠢蠢欲动。
所有的这些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发生在令人难忘的两年间,以及将要临近第三年的时候。无论商人有多么热衷于用高压的手段来维持他们的财富,工人和农民都不愿意再受到商人的鞭子了。
但总归来说是没有什么变化的,直到第三年春天的到来,所有的故事沿着村里的道路向前走去,一条又一条,往前铺伸。
“咚咚咚—”随着茅屋的木门发出沉重的低吟,蔡朝熠打开了房门。这是初春的下午,岩石的寒冷以及刚刚褪去但仍然寒冷的冬季的水汽构成了茅屋的景观,那些几乎可以看见的白雾在空气中翻滚,层层起伏。
蔡朝熠就穿着的单薄的棉布织的衣服,以及戴着他那用尽所有剩余的布料缝缝补补的衣帽,帽子的下角有明显的被用力拉扯的痕迹,每一条构成麻布的细线都在说明这顶帽子的主人是多么的希望将他的耳朵没入衣帽之中。
“谁啊?”蔡朝熠问着。就算互相是邻居,但大多数人都心存着戒心,不敢轻易相信,不敢轻易勾结。无论萍水相逢,亦或是熟悉熟知的人也许他前一天还是他,但今天就不一定了—大自然用着它惯用的手段,挥舞着擅长的武器,用名叫生存欲望的东西控制着人们。
苏如站在房门口,富贵的样子,她从来都是大小姐,从未改变,就好像在邻里邻居之间“友好”的关系一样。商人怀疑这农民,而农民什么也不相信,只相信他的牲口。
“噫—呀啊!”蔡朝熠惊喜的叫着,“老爷!老爷!!苏小姐回来啦!”
“啊啊!”我感到非常的惊喜了,从远远的天际上回答了一声—接近路边的沃土通常不是我们的。
“你实在是有了改变啦!”苏如说着。
“足足有余的改变!”伴随着由小到大的声音,我从远处跑来了,还有着遥远的距离,但这之间的位移逐渐缩小了。
我该怎么描述激动?或许就像等待了一整年的深埋在地里的种子,遇到了它的阳光;或许就像将要渴死的人,遇见了他的甘露。
“元—元江……”苏如遥遥的喊着,他的嘴唇上下翻动着,也许他说完我的名字之后还有别的话想对我说,但碍于声音的传导并没有传入我的耳朵。
渐渐的,我看清了苏如背后高大的身影,那是一辆很大的马车,善于表达的马儿吃着路边的青草,健硕的蹄子在原地踏步,仿佛在一刻不停的表达着自己的急躁。
苏如的佣人们把一个小盒子的东西放在了蔡朝熠的手里。然后在她父亲的催促下,登上了马车。
马儿昂扬着头,甩动着尾巴,开始向前前进了。
我终于跑到了茅草屋前,我不愿意再停留,向前冲刺着,仿佛这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次冲刺。
“喂!苏!”我跑在泥泞的路上喊着。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江!”
“我说,你这匹马跑的真快!就像我见到你时心脏跳动的快!”
马车渐渐驶去了,在漫天漫天的金色的晚霞中驶去了。
我不再跑了,无论如何我也追不上那匹马,就像我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我和苏如之间的差距了。
我转过身来,像从前一样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双手背在后面,低着头沿着我来时的路,缓缓的走啊走啊。
“元江!”
苏如从停下的马车冲了过来,双手搂住了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
“你说什么,苏如?”
我侧耳倾听。
“我说,我心里有匹马,在飞跑。我心脏跳动的频率比马儿蹄子还快!”
一种温暖的湿润的感受,在我的脸上浮现,在留下了红色的印记之后,我的心脏咚咚的跳着。
跳动的声音仿佛引起了马车的微微颤动。在黄昏的朦胧下,苏如不得不离开了。奋力前行的马车的辚辚声、车轴转动发出的摩擦的声音都比不上那马蹄打击地面的声响,那是一种咚咚的声响。
狂奔的马蹄声远离了村子。
“老爷,不早了。”蔡朝熠说着。
我这才注意到夜晚即将来临,我这才注意到,那如夜般漆黑的放在蔡朝熠手上的盒子。
“这是什么东西?”我指着那个盒子问。
“不知道,但是格外的重。”蔡朝熠说,“老爷没有你的允许,我不能打开它。”
“我认为应该打开。”
“好的,老爷。”
在漆黑的小盒的衬托下,白花花的、富有金属质感的银子在我内心闪耀。
“啊!银子!”蔡朝熠惊讶的说。仿佛他从来没有见过数量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么多,对过去的我来说却这么少的银子。
一个书生样的人和一个农民样的人的身影,从平铺着地面的的雾中慢慢走回了村子。
一小方盒的银子被放在茅屋的桌子上。
“这些银子应该全都属于你,老爷。”
“你总是该留着些的。”
“不不不,我怎么能留着?”蔡朝熠边甩着手边说,那甩动的手已经表达了他内心的抗拒,“用不着担心,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他的身上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那种邻里邻居的关系。
“你总该拿着。”我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部分银子,“我不能和你一直这么生活,我要去城里做事。”
蔡朝熠呆住了。
“我还得去城里闯荡,这一小部分我便拿走了,剩下的你留着,守在这里,等着有一天我回来重新拿下那座府邸。”
蔡朝熠呆呆的听着,左手的两根手指不断的摩擦着,但慢慢的神色又恢复平静,简单的回应了一句:“好的,老爷。”
“用不着担心,我一直都是农民。我会生活好的。”
第二天的早上,村里的马夫准时来到了村头。没有确定屋里的人数,我登上了车
当那辆马车费力的前往不远处的山,我从没想过,我竟然会这样离开这座山!我居然这样草率的完成了我父亲这辈子的梦想!
马儿低垂着头,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挣扎着在泥淖中行进,马儿比蔡朝熠还要瘦弱,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马车中的另外几个乘客也都保持着邻里邻居的关系,低垂着头,用一切可以阻挡脸的事物,阻挡着脸,最后只剩下一双眼睛警惕的扫视着周围。
于是,在马儿的喘息中,我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半辈子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