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缓缓的翻开牌,眼睛呆的看着牌面。除了我和他,没人看见。
“可怜了,元老爷,你今个运气实在不好。”李祖看着我爹笑着说。
王先生招呼着跑堂的拿来账本。
我爹摆了摆手说:
“先赊着罢了,再来再来!”
说着就招呼着跑堂的把牌洗好,拉着李祖和王先生。
我再也没有看下去的心了,冲上去拉着我爹。
我爹全然不知我在门口,他的心全在那几点花色,一巴掌拍到了我的脸上,眼睛贪婪的看着桌上洗好的牌,看也没看我一眼,说着:
“老子打小子天经地义。”
王生先坐了起来,李祖按住了我爹拿牌的手,王先生倒是热情,他的脸上是永远带着笑的:
“老爷,去喝一壳罢。你连个瓦片都留不下了。”
李祖听后只说:“是是是。”
我才知道,我爹把家产全输光了。
我爹什么也没有说,站起来了,像村头将病死的老狗一样走了出去,他就站在城里灯火中,却不知道去哪里。
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什么也没有说。一夜之间,我竟不是少爷了!
王先生不会让我的父亲离开,一只山中的野狼盯着我们家中的羊。
你如何离解容器?一个汤匙、一个金杯、一个琉璃盏?我认为容器是我的父亲,他只是装着器官、血液与贪婪的容器。
父亲又坐回了坐位,也许他还在期待命运能够温柔。不符合他年纪的因为富有而漆黑的头发,孩里孩气。
“再来一局,我!我要再来一局!”父亲还是用着招呼仆人的语气说着,只不过多了点音调的变化,我听的出来,那是我常听到的独属于仆人的颤抖。
“不了不了,时候不早了,带我们去看看我的房子吧。”王先生说着,一个赌堂的人站在他的后面。人们推动着他的身体,一步步、一次次,不会停止,在晦暗的夜色里。
一个贱商—王先生,就这么抢夺了牌桌的位置,那些聚在我父亲身边的人竟然推着一个地主、一个主子、一个有权力的人去抢占他的房子!
一群人冲进了我家,没有谈的可能、说的艺术,用了暴力的手法夺下了我的房子。在夜的注视下、在佃农的沉默中房子换了主人。夜要亮了,但依旧是夜。
在我家人的眼光里,王先生亮出了证据,保护的完美,一丝折痕也没有。
我的父亲没有表情,只是看着我家的家当一件件的搬走。我妈在茫然中看着,扭着她的脚跑过去阻止搬东西的人,那是她的食粮、她的必需品,她的草!她的水!她是一头牛,逐水草而居。
母亲吵闹着、叫嚷着。“别吵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父亲说着。我人母亲不说话了,忽的一巴掌打到我的脸,如刺入喉、如手入汤般的疼。
“你个死人,死了老子的东西!”说着竟问了问这么个大宅子里的厨师厨房在什么地方,她不知道厨房在什么地方,那是佣人要知道的,和她无关。
“那与他无关,是我赌博输了。”我的父亲说着,他又与我的母亲争吵起来了。
我不愿意再看到他们两个的样子,如同两只麻雀在树梢上叽叽喳喳,永无止息的、喧杂吵闹的指责着对方,却忘记两者本来就是同一个物种,同一个类别,同一种事物。
在一件件向外运输的箱子中,我逆着箱子的洪流走进了我无比熟悉,而今却变得陌生的,每一件事物都发出不属于我的声音的房子。我抓住了仅剩的放在一张老旧的桌子上的酒,但是从我爷爷流传下来的,原本送给我父亲,而今属于外人的桌子。
空空如也、一庭如洗,我硬着头皮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了,我从来没感觉过它的口感如此的细腻,或许是我以后再也品尝不到,而对它感到的无比珍惜。总之,我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尽管它沾上了乡土地的污泥,理了理双鬓的黑棕色的头发,顺着将要燃尽的烛火所指引的地方,走进了我孩子的房间。他的这个房间又大又暗,黑色的毛呢,苍白的墙灰,原本并不是这个意思的装饰品,而今在我眼中都如同丧事般的样子,几张漆黑笨重的桌子涂了一道又一道的漆,每一张桌面上都隐隐约约的映射出薄薄的窗纸外来来往往人群的影子,仿佛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一样—生活在这间房子里。曾经我随意点燃的蜡烛,随意挥霍的煤油灯,如今更别指望它们会发出什么光亮—至少不会因为我了。木质结构的缝隙中传来隐约的寒气。
房间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我在那珍贵的地毯上摸索前行,原以为我的孩子会在实木的床上,直到我走过那高大的苍白的蜡烛才看见我的孩子就趴在窗前,好奇的看着窗外的影子。然后我能看见的在窗外的灯光的照射下而反射进我眼中的光线—我孩子的眼神不再那么的单纯了。
那些木质结构的缝隙中传来的寒气越加明显了,我能感觉到孩子身上童年的气息正在逐渐的流失了,就像我曾经看到过的,在课外书中写着的死亡之果的内部。我感受到无尽的事物了—诸如我曾经挥动的长鞭,如今化成了复仇女神的鞭子向我急速的抽来;诸如我曾经所处的胡夫金字塔的顶部,而今那尖端早已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那影子,那脚步声,那物品的碰撞,那金与银所发出的锵锵回应,填充了我的眼与耳朵,从今以后,我的灵魂再也不能按照我的意愿而随意的伸展了,直到伸展到无穷无尽,直到伸展到如同太阳与地球的距离那么长,亦或是如宇宙的尽头与地球之间的距离那么长。
“爸爸,门外的那些先生是谁?他们走的怎么这么的快?”我的孩子如是问道,他个子不高,一头乌黑的头发,他的眉毛随着他语言音调的变化而变化,一会舒展,一会蹙皱。好奇、惊讶、困惑以及那兴致勃勃的全神贯注,如今全在他的那张稚嫩的脸上表现出来了。
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任何事情,难道告诉他我们的盛夏已经结束,即将迎来的是寒冷的冬天?难道告诉他风平浪静的日子已经过了,接下来是海上的狂风呼啸,白浪滔天?
我不再说话了,为了他的童真不必破灭,为了他的童年与未来不必分裂—但我想总会有一天的,总有一天,他依旧会知道一切的一切。
我和我的孩子就在房间里呆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黎明拂晓,迷迷糊糊的太阳爬上山岗,不再像以前那般精气十足。
我们家里的家具还没有被完全的搬完,家里的财产还没有被完全的剥夺。或许我们应该反抗一下,但我的父亲已经近乎于神志不清;或许我应该像从前对待那些贫苦的,卑贱的平民一样,对那些掠夺者们重拳出击,但在面对着这巨大的突然的变故,我做不到任何事情,甚至伸出一只胳膊、捏紧五根手指。
现在曾经的狮群已经离开了这片广袤的从山的这头连到山的那头的农田,留下的只有一群饿极了的被新来的狮群剥夺走一切食物的野狼。狼群坐在巢穴中,很显然,唯一的母狼已经不知所踪,年老的狼坐在正中心的位置,垂头丧气,气息比光焰微弱的蜡烛所散发出的气还微弱。相顾无言、无所可言,这狼群的最后一次、并不全面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现实中的雨和雾清洗着这片大地,以雨滴而言,那些原本生长在地面上的树正缓缓上升,那一片一片的农田,正在雨滴的注视中缓缓上升,直到升高到我无论如何也再也触碰不到的高度为止,泥土变得松软,石板变得光滑。
年老的狼遵从着曾经的的所保有的生活习惯—那也许是它仅剩的东西,你仅能在这件事上看出它曾经富贵过。它走在曾经走过无数次的泥土路上,它蹲在它最喜欢蹲着的村头,在雨里看着朦胧的山。
“操!”
那些松散的泥土滑落了,那些光滑的石板无法提供给它足够的摩擦了。坠落,在他眼前浮现出许多种面孔来,它的女人,它的儿子,它的农民。它的脸还是那张脸,只不过骄傲、倔强、服从、哀伤,一种表情接着一种表情,还有上上下下无数的脸颊的变化,嘴唇的抽动,眼角的弧度在它的脸上浮现了—但总体来说,它的脸庞大概还是同一个。
在它说完他最后的语言后—尽管那并不能显现出它的优雅,以及曾经的高贵,它砸在尖锐的石头上。仿佛和那石头同化了一样,短短几秒钟,千百万种的表情在此刻凝聚成了一个,并且再也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如同被蛇发女妖注视过的脸庞—苍白,毫无生机的。
在与那石脸相连的冰冷的石躯的脑袋的后脑勺,鲜血喷涌而出。
“快快将它放入坟墓。”天上的祖宗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