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运的盐已经装上车,帮工们先盐外面铺上油纸捆扎后再盖上棕披。本次不光是柯公商行,还有其他两个商行一同运盐至泉城。跟随队伍还有一名监运的小吏,他有两匹马,骑着一匹牵一匹,一匹累了就换乘另一匹。
运盐队伍行进过程中,小吏时不时的骑马巡视整个队伍一遍。他面无表情,仔细的清点车马数量和查看车马上盐袋外观。
“这根后面捆绑绳有点松,到路边紧紧再上路!”他对阿有道,然后向后继续检查。
阿有将马车赶到路边,将后面的捆绑绳解开,用力拉紧后,打结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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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晴雨交替,队伍不得不在雨中踏着泥泞前行。快抵近昭城时,雨开始变大。
在春季,下雨是寻常之事。
商队在雨中缓慢前行,赶车的帮工趁歇脚时,纷纷对棕披检查,若存在雨渗漏情况,他们立即用油纸加固,并对漏雨的棕披修补。阿仓望着灰茫的云层,没有作声,心里盘算着到达昭城的时间;赶车的帮工纷纷抱怨糟糕的天气。不论如何抱怨,该走的路还是一样不会短半分。好在本次运盐人多,出现陷车等异常,众人一拉便出泥坑,不曾因意外而耽误许多时间;唯独行进速度不如晴朗时分。
当商队到达昭城时,天已黑,城门已关。队伍不得不绕城向北,到明山脚下的一处大客栈投宿。
客栈掌柜看见商队来时,立马让所有的小二过来招呼客人。原本以为雨天无人赶路,客栈都闲着无人投宿,不想临近关门时,来了一个大商队,掌柜心里自然欢喜异常。
“快去把厨师叫来,让他家媳妇也一起来帮忙。”掌柜吩咐身边的人道。
“好勒,这就去。”那人说完,拎着风灯,打着油纸伞便出去了。
车辆逐个进入棚内,整齐停放,然后解开缰绳,赶马的帮工牵着自己的马到牲口棚中去喂养。
刚才出门的小二带着厨师和厨师的妻子过来,其他的小二也跟着到后厨去帮忙。后厨顿时忙碌起来,叮呤咣啷的响起来。
大伙挤坐在饭桌前,喝着不甚好茶泡出热茶,顿时感觉一阵温暖;大家开始聊天,开始时小声聊着,慢慢的声音逐渐变大,最后变得嘈杂起来。上饭仍需时间,阿洛嫌饭厅吵闹,便来到天井,在天井廊檐下无聊地走着。
雨像梳齿一般规整的从瓦檐流下,落到水沟里,发出哩哩啦啦地水声。一阵风吹来,拨动着原本落入沟中的雨水洒向檐下石沿。客栈大门外一片漆黑,远处点点灯光在雨中闪烁。阿洛来到大门口,站在门旁,静静的看着外面的风雨。
在门口候客的小二见阿洛过来,便笑着招呼道:“客官,您来这里走走。”
阿洛点点头道:“是的,客栈门前为什么有那么多残垣断壁?”阿洛指着微弱灯光下,不远处的残破石墙。
“听老人们说,那是古时昭国的宫城,后来国灭了,城也废了。经过千百年,就剩这些石墙。现在,我们都用它们来做田地的界线。不过,也还真好,分界明确,从来不会有错。”小二笑道。
“昭城的由来,和古时的昭国有联系吗?”阿洛问道。
“城名应该是有关系的,现在的昭城应该是昭国地名传承下来。”小二笑道,“从祖辈就这样一直喊。”
阿洛望着石墙,想象着遥遥的过往,此地曾经的繁华和荣光。
“据说,有人在这里曾遇到昭国的王,当然仅仅是传说,老一辈编出的鬼鬼怪怪的故事来哄骗小孩的。”小二打破沉静道,“我在这里活了三十多年,不光昭国的王没见过,连昭国老鼠的灵魂也没有遇到。”说着,轻声笑起来。
“你的父辈,祖辈里有人见过?”阿洛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的曾祖父曾经遇到过,我父亲告诉我的。”小二笑道:“据说是,在曾祖父年轻的时候,夏夜给稞麦地里浇水时遇到一次。之后,人呆呆傻傻一段时间才恢复正常。大人们都说古昭国王是来勾魂的,着实让人害怕。后来,又反反复复的听有其他老人说很久以前谁谁谁遇到。说的内容都差不多,只是遇到的人名字变了。长大成家后,回想,应该是怕我们那些小孩儿到田地里欢腾踩坏庄稼编出来的故事。现在,我也常和我家的孩子说这个故事,也是想让他们不要去田地里乱跑糟蹋庄稼。”
阿洛饶有兴致的和小二攀谈着,直到后厨饭菜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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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阿洛与其他两人在停放盐的棚内值夜。另两人分别是其他商行的幸石与佗,幸石值一二更,阿洛值三四更,佗值五更至天明。
阿洛带找了一辆在避风处的车,裹着薄被躺在盐袋上先行歇息,等待幸石来叫醒。时节虽已入春,雨夜仍然寒冷异常。
阿洛抱着青瞳锏,裹紧薄被,在微温的被中缓缓入睡。不知睡了多久,幸石轻拍阿洛手臂,阿洛醒来。
幸石找了一辆车,上去裹着薄被便睡。
阿洛来到灯下,坐在长板凳上,缓缓醒困。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风似变大,两扇木架门被吹得不住摇晃。门板是由粗糙的木板不规整的钉成,木板间留着偌大的缝隙,冷风吹着湿气不停地往棚里钻,将门后一片地面湮湿。阿洛坐着无聊,便裹着被子起来走走。他从棚的这头走到另一头,另一头也点着一盏灯,然后又走回,来回几次后,又无聊的坐下。他抬起头,看着空荡荡的屋顶,脊檩两侧各有三根檩依次向下,檩上整齐的排布着椽条,灰黑色的瓦片规整的放置在椽条上,木柱支撑的粗大的主梁,主梁上的瓜柱撑着檩木,其他的筋木形成三角状将小梁稳稳地固定在瓜柱间。棚内有四排立柱,外侧的墙板有很多缝隙,萧萧冷风不停的向棚里面渗。
时间仿佛静止,灯火却不停摇曳。
在长夜中等待,对阿洛来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事。可是纵使再熟悉,等待中煎熬的滋味却令人难受。
千年媳妇熬成婆,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还好,世间一个年轻的媳妇不用熬千年就能变成婆,只需短短二三十载。一个芳华丽人经过二三十载便匆匆老去,变成华发渐生的老妪,婆是熬成了,青春却不再了。若是如此,还不如熬一千年,纵使熬的滋味难受,但那芳华流逝的速度总算也慢了下来。
进难,退亦难。
阿洛想着,不由的暗笑起来。
他开始打坐,调息筋络,感受自己的血液流动,感受自己的心跳。
五更鼓响,风雨渐息,阿洛缓缓拍醒佗。佗起来后,阿洛回到之前睡的位置裹着薄被继续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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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月光下,残垣边。
“兄台,为何叹息?”阿洛问道。
“遗憾,无限的遗憾;懊悔,无尽的懊悔;痛苦,无穷的痛苦。”男子答道。一位穿着枣红色长袍,腰间挂着玉玦的男子。
“遗憾,世间为人都有遗憾,何必抓着过往不慎念念不忘?懊悔,人人都有目所不及,力所不逮之时,未能完成的事和造成的错,若非刻意为祸,何由自责?错已成,木已焚,心再痛,于事无益。”阿洛劝慰道。
男子听后,摇头不语,缓缓向前走,身边高墙耸起,玉砌雕栏,青砖铺陈,朱殿高檐,美轮美奂,富丽堂皇;阿洛默默地跟在后面。
来到大殿,男子在宽大的座椅上安然坐下,阿洛走到男子身边。
“此乃大殿,寡人召见群臣之处。”男子道。霎时间,殿内坐满群臣,武将在西,文臣在东。
“禀吾王,泉国帅众三万来侵国之西疆,西将军康正与泉国对峙于板丘。请王派人增援!”文臣中有人禀报。
武将保持沉默。
“叔冠将军,有何良策?”男子道。
“臣以为,敌来势汹汹,必有备而来。昭国乃匆匆迎战,宜一战挫其锋芒,二战灭其军心,三战败其主帅,臣恳请五万兵力,一举灭敌。”叔冠将军道。
“臣禀吾王,现最多只能有二万六千兵力出征。粮草只能供三月所需。”文臣一人道。
“禀吾王,此乃救国之战,各大臣尽出家臣家丁门客,加上二万六千兵力足有五万,请吾王明示。”叔冠将军拍股道
“禀吾王,臣以为不可.......”文臣之中言语响起,人渐湮灭。人灭,声止。
昭王起坐,走出大厅,在偌大的王宫中徘徊。
宫娥、宦臣在路旁毕恭毕敬静立候旨。
远处池塘边,王后带着公主、王子正在笑着恭候昭王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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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跟着昭王走近池塘。
王后笑容渐逝,人亦渐消失;公主、王子、宫娥亦逐渐消失。
宏大的花园中只剩孤单的昭王和跟在昭王身后的阿洛。
昭王来到水旁,抬头望月,眼中尽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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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烈火燃起,整个宫殿已陷入一片火海。
火光照亮夜空,慌乱的人群在火中奔跑,寻找,挣扎,痛哭,大叫,火吞噬着一切。
宫殿塌了,宫墙倒了,宫里的人消失了。
青烟在余烬中升起,似一支笔以天空为纸,写尽人世繁盛凄凉。
昭王抚摸着燃尽的栋梁,拥抱着倒塌的瓦当,扶起残破的祖先牌位,他的泪在眼中打转,他的脸已扭曲狰狞,他的心已入万丈深渊。
不曾拥有,则不会失去。
拥有越多,则失去越多。
雨,瓢泼大雨,浇灭式微的余焰,冲刷污迹泥灰,浇灌渐旺的野草。
风,吹走过往的痕迹,带走最后一缕红闱青丝。
雪,覆灭一切颜色,世间变得如此圣洁,没有明眸朱颜,也没有狡诈黑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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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从来,我希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昭王道,他带着阿洛走在已满是稞麦的田地里。
“普通人,一千辈子都可能不曾拥有那么多。”阿洛诚恳的说。
“世间没有东西是永恒的,拥有再多,终将失去,留下的只是心里的缺憾。心中一个无尽的漩涡。”昭王闭上眼睛,缓缓躺下,睡在青青麦田中。
阿洛站在他身边,听着微风,望着明月,等着昭王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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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王没有醒,阿洛醒了。
一缕晨光透过墙缝照在阿洛眼皮上,将阿洛唤醒。阿洛睁开眼睛,心中感叹,看着空旷的屋顶,耳边传来饭厅嘈杂的声音。
阿洛起来,叠好薄被,走入饭厅。
“阿洛,过来!”阿丹在靠窗的饭桌旁大声叫唤阿洛。
阿洛走过去。
“来,这是给你留的。”阿丹将两个对盖的大碗给阿洛,继续道:“刚才看你睡得正香,没有喊醒你,让你多睡一阵。这些本来给你留在路上吃,现在来了正好,趁热吃!”
阿洛笑着拍拍阿丹的肩膀,坐下与伙伴一同享受晴朗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