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善为心忖:几年不见,已非吴下阿蒙。
传闻李淳风与那术士袁天纲同研相术堪舆易数,共参天机,只怕不虚。
李播则是欣慰:我儿妙悟易数,又知敬畏天地人变化,几近道本。
王绩心道:哈哈,小子滑头!前半段话,不述卦从何来。
后半段话,规避风险,若不灵验,变数仍多在求卦人自己身上。
柴瑶光两手托盘,一大盘羊肉,一大盘鸭肉,走出厨间,端上石案。
王轻微随后步出,手捧一大盘蔬菜,青碧爽净,轻声道:“新鲜园蔬解腻,还有一盘。”
黄裳听得,心念一动,又问道:“请问太史公,若是变数可消解易卦既定之应,
我必时常念想‘这卦应验得如何了?是否变了?’,那我又在何时、如何断定这卦应验的结果?”
李淳风答道:“多做,少想,只做,不想。
你若心生疑虑,多想其变,便已是在生新力,或会撼动卦应。
譬如行路,你是该多想此路不对,犹豫狐疑,干扰行程?
还是一心一意,用心全力行路?哪一个更易行至终点呢?”
黄裳答道:“自是后者。”
李淳风颔首道:“正是!如此,便是此卦既定之应。
卦出,既定。全心依此行路,便是你所应为!
自当得你所应得!”
仲长潜听得心惊:原当如此!
黄裳却仍有疑惑,又问道:“若遇外界干扰呢?比如,今日上龙门山为既定,但路遇猛兽、恶人,
与之相斗,必干扰行程,或更有甚者,令我不能到达,那又如何?”
李淳风笑了,问道:“那你今日到达否?可另有所得?”
“到得迟些,另有所获!”黄裳答道。
李淳风笑道:“路由人行!是你人在行路!或路中变故,是你人在应对,为你当为之事!
那时,你的目标,已不仅是上龙门山,而添加了斗猛兽恶人,那是你更广大的人生行程。”
黄裳喜道:“谨受教!”
薛礼、裴行俭也喜道:“谨受教!”
只仲长潜还在思忖。
柴瑶光与王轻微在咬耳朵。
“听说李太史与袁天纲二人在今上面前斗法,可是真的?”柴瑶光突然冒出一句。
李淳风笑而不答。
李播替儿子道:“哈哈!民间闲来谈资而已。
袁公工于相术堪舆易数,曾为火井县令,久居川蜀,偶至京都,比淳风年长二十余岁。
淳风虽通易数阴阳,却更致力于天文、历法、算学,久居长安。
二人所攻不同,今上如何令二人斗法呢?
何况,二人所习者,术也。何来法斗?
……法乃道,道乃法!”
“阿播又想要收道徒了……哈哈……”王绩截话道,“我怕公善不肯,会让嗣远先收了你。”
柴瑶光却笑道:“学道好玩么?”
李播打量她,笑道:“道法无上!”
柴瑶光又摇头道:“我阿爹之前礼道,近年参禅,我可听说佛法有无上正等正觉!”
王绩笑道:“一气常凝,事吹成万,万殊虽异,道通为一。可莫在我这里作佛道论战!”
柴瑶光笑他道:“先生有酒便成!”
黄裳接话道:“先生有文,我背与你听:……嗜酒,形骸所资,河中黍田,足供岁酿,闭门独饮,不必须偶,每一甚醉,便觉神明安和,血脉通利,既无忤於物,而有乐於身,故常纵心以自适也。”
王绩却摇头道:“醉乡之妙,岂能言表?阮嗣宗、陶渊明等十数人,并游於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云。”
仲长潜听他谈到“死葬其壤”,想到先生患风疾的身体,心下不禁戚然。
黄裳在他侧后位置,瞥见他变色如此,想起一事,道:“先生有酒,裴兄有药,可治风疾。”
裴行俭道:“行俭回船后,抄录药方,献予先生,供医家参详。”他很谨慎。
又简述了二兄患病被张文仲医治的情形,言明二兄病情、医效如此,
但一人一病,病源分阴、阳、虚、实,寒、热、表、里,具体还须医家诊治。
初次见他的王绩、李播父子听得点头:
这年轻人如此博学审慎,可谓年少老成!在闻喜子弟中,怕也不多见。
王轻微也替父亲谢过!
又去厨间取菜。
柴瑶光帮她上菜,很快上齐。
便开始拉着她对饮。
十觞过后,渐感心惊:
阿微果然得其父真传,如此清秀可人的少女,却也有五斗皆饮的气势。
不过也会微微面飞酡红,比不过自己,面不改色,哈哈。
众人看两个少女如此豪爽饮酒,罕见,却令人心生快意!
也更放下心思,吃菜饮酒,快意谈笑。
两大瓮酒,竟喝得瓮底光光。
这酒瓮是王绩特别定制,一瓮可装五斗,正是他一人豪饮时的量。
如今,十斗酒已被众人喝光。
(唐有“大斗”和“小斗”之分,酒用“小斗”,一斗约为后世的4斤。)
“阿潜,再取酒来!”王绩自未饮够。
他隐居山中河渚,向来少客。
今日居然群英荟萃,老友竟一下来了两位,令他心情大好,身上风疾也似轻了许多。
忽兴起,又唤道:“阿微,取琴来!”
仲长潜正应声而起,准备快步去先生家院落取酒。
一听这话,虽仍是迈步,却放缓了不少。
终于可以与阿微独处一段路了,来去足有二十余丈,今日足矣!
出了小院落,他回头看王轻微,见她跟在身后三尺,月色下,秀面微红,似白玉上一抹霞色,
眸含清露,正对上自己回头看去的目光。
这一对视,令他心跳,心慌,忙微微一笑,便移开目光,掉转头。
走出了两三丈,院落中喧说声音小了。
他开口道:“阿微,今日饮了多少?”
“约四五升。”清亮的声音答道。
“嗯,莫饮醉了。”他停顿了一会,似乎待那好听的声音余音消逝了,才开口。
“嗯,不会醉。”清亮的声音答道。
他不会说话了,只静静地走在河渚小路上,只想两个人一起多走一会。
可惜,很快到了阿微家,看着阿微去书房取琴,他去酒窖搬酒。
酒窖路远,他只搬了一瓮,便快快出来。
却见阿微抱琴正走出篱墙门扉。
那如细风中兰草微曳的背影,是他见过最美的背影。
他抢步出门,之后却并不赶上,只在阿微背后缓步慢走。
心底安然,感觉人生美好,不再烦恼人生行程中的莫测未知。
如来时一般,月色下,只两人静静地走在河渚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