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牙这回抱定了必死之心,他任凭自己的身子向江底沉去,一直沉入波涛深处……然而,也许是上天觉得这小子命不该绝,就在伯牙濒死迷幻之际,他的身旁竟然神奇地聚集起无数鱼虾江豚,将他轻轻托出了水面,又簇拥着他一路推波逐浪,顺流而下!……
水天茫茫,杳无际涯!又不知过了多久,伯牙从昏睡中醒来之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陌生的茅草屋中。床头有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见伯牙睁开了眼睛,满脸欣喜地叫了起来:“哎呀,这位哥哥!你醒啦,你可醒过来啦!”
“咦?这是哪呀?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死了么?”——伯牙不知身处何地,他四顾茫然,掀开被子便欲翻身坐起,哪知四肢酸软无力,一阵晕眩又倒在床上!
“哎呀!快躺下,别动、别动!你怎么能够起来呢?”——那小姑娘一边重新又替伯牙盖好被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是我爷爷救了你,听我爷爷说,把你从江里捞起来的时候,你呀,差一点就被鱼吃了,咋那么多的鱼儿围着你?放心吧,你还没死,我也不会让你死的!我爷爷那天把你从江边背回来,你在我家就这样不吃不喝地睡着,已经睡了三天三夜哩!”
伯牙惊讶地问道:“在你家睡了三天三夜?这是哪里呀?你又是谁?”
“这是我家呀,我姓苏,叫杏姑;咱这村子里的人呀,一半都姓苏呢!”——那小姑娘朝屋外清脆地喊道:“爷爷、奶奶!你们来呀、都快来哪!这位哥哥醒啦,这位哥哥醒啦!”
“这孩子醒了么?我来看看、我来看看!”——从院子里应声赶来两位面容和善的老人,苏爷爷望着床上醒来的伯牙,呵呵笑道:“算你小子命大,到底还是活过来了!”
苏奶奶也笑道:“好好!活过来就好,活过来就好!真好,你看,这孩子眉清目秀的……”
望着两位慈祥的老人,伯牙的鼻子一酸,眼中不知不觉已溢满了泪水!苏奶奶赶紧近前轻轻揩去他的泪水,心疼地说:“哟,咋哭了?不哭不哭,活了就好!啧啧,多好的孩子呀!唉!亏了我们老头子了,把你从江边背了回来,若就这么昏睡不醒,那不就可惜了么?”
苏爷爷又问道:“哎,快告诉爷爷,你这小子,是从何处落水的呀?”
伯牙望望杏姑,又望了望爷爷奶奶,只轻轻吐出了两个字:“郢都!……”
苏爷爷吓了一跳:“郢都?你这小子是在楚国郢都落的水,又一直漂流到咱们这里的?”
伯牙黯然回道:“小子楚国秭归人氏,就是在郢都落水的……”
苏爷爷有些不信,仍不住地追问道:“你这小子既是楚国秭归人氏,又因何在郢都落水啊?还一直漂到这里呀?哎呀呀!你小子还真是不简单哪!知道么?咱这里距楚国郢都,那何止千里之遥啊,你又是如何飘来的?莫非你是奇人,还会水上飞不成?”
“水上飞?”——伯牙茫然地摇摇头:“不不不!不是我会飞,是鱼,是鱼儿……”
苏爷爷愈发摸头不知脑:“鱼儿?啥鱼儿?是江里鱼儿把你弄来的?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伯牙欲言又止:“敢问老爷爷,这里是啥地方?还是楚国么?”
“这里?咱这杏花村是吴之头,楚之尾,是个谁也管不到的地方!哎,还没告诉老夫咧,你既是楚国秭归人氏,那你又是因何郢都落水,在江里漂了这么远呢?”
“因何郢都落水?是是?”——伯牙正不知如何回答,只听苏奶奶骂道:“哎呀,你这死老头子!咋不懂人情世故呀?这孩子三天三夜水米未进了,好不容易才醒了过来,就缠着人家问东问西的!日子长了还怕不知道么?去去去!快忙活你的去吧!”
“好好好!老夫不问了、不问了,啥都不问了,这总归行了吧?”——苏爷爷笑咪咪地对伯牙道:“那好,你小子就好好歇着吧,等爷爷这就去江边打几条鱼来,给你煮鱼汤喝!”
“这还差不多嘛,快去吧!”——苏爷爷操起渔具斗笠出门去了,苏奶奶又和颜悦色地对伯牙笑道:“孩子啊,别怕、别怕!你这爷爷就是话多,没别的意思,你可别往心里去呀!唉,啥都不用说,啥也不用想了,就在咱这里好好养着罢!杏姑啊!去!还不快去给你这位哥哥将米汤给端来!”
“哎!”——杏姑答应了一声,笑着跑了出去!……
在祖孙三人的精心照料下,伯牙很快恢复了体力,可以下床走动了。穿上刚刚为他做好的新衣新鞋,伯牙饱含热泪跪倒在两位老人面前哭诉道:“小子姓伯名牙,本楚国一名琴师,不料日前惨遭变故,落难江中,幸得苏爷爷全家相救,才能保全性命!二老救命之恩,伯牙不知何日才能报答啊!”——说罢,便趴下向苏氏二老咚咚咚地磕头!
苏爷爷赶紧将伯牙扶起来道:“哎!还报个啥呀?公子从那么老远的郢都漂到咱杏花村,这不也是缘份么?好啦好啦!过去若有啥不痛快的事情,就把它全都忘了吧!不瞒公子你说,咱杏花村这苏氏家族啊,早先也是楚人一脉,只因当年祖上为避战祸,这才远离楚国郢都,迁到这杏花村的,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说起来,咱们还是乡亲呢!哈哈哈哈!”
伯牙顿感轻松了许多:“难怪爷爷奶奶口音,与我郢都楚语相差无几,原来是故国乡亲!”
“对对对,故国乡亲,故国乡亲,在这杏花村咱可是难得一见故国乡亲啊!哈哈哈哈!好啦好啦,如今公子可以下床了,气色看起来也好多了,不知今后有何打算哪?”
见苏爷爷有问,伯牙恭恭敬敬又要执礼作答,苏爷爷连忙拦住道:“哎哎,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公子今后休要如此多礼啦,这是在自己家里,快坐下,坐下说话吧!”
苏奶奶也急切地问道:“是啊是啊,既然大家都是楚人乡亲,以后就不要客气来客气去!老身只有一句话想问公子,不知公子秭归家中还有何人?今后还要回楚国去么?”
“回去?”——伯牙还未回答,杏姑便抢先回道:“还回啥呀回?杏姑早替你们问过了,伯牙哥哥秭归家中早已无人了,还回去干啥呀?是不是这样呀,伯牙哥哥?”
伯牙望了望杏姑,红着脸对二老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秭归家中早已无人了!”
“好好好!”——苏奶奶喜不自胜:“咱老苏家只剩下咱祖孙三人了,如今也不多你一个!公子若不嫌弃,那就暂且在咱杏花村住下来,这进进出出的,正好可以与你杏姑妹子做个伴,做个伴吧,啊!不知公子可否愿意?”
杏姑又抢先替伯牙回道:“愿意愿意!伯牙哥哥早就愿意了!是不是呀?伯牙哥!”
苏奶奶呵呵笑着骂道:“你这丫头,看把你急的!又不是问你,要你多个啥嘴呀!”
杏姑噘着嘴,嘟嘟囔囔地退到了一边,伯牙脸上更红了,又上前躬身一礼,对苏家二老拱手回道:“不怪杏姑妹子,不怪杏姑妹子!实不相瞒,如今伯牙也是有国难投,无家可归,二老若肯收留伯牙,伯牙我自当感恩不尽!爷爷奶奶在上,还请受伯牙一拜!”
“哎哟哟!不拜了、不用拜了!都成一家人了,还拜个啥呀?”——苏奶奶闻言大喜道:“好啦、好啦,这下咱老苏家可就要添丁进口了!我说杏姑你呀,还不领你伯牙哥到村子里四处走走看看,去认认亲去?躺了这么些日子了,也该出去走走了!”
苏爷爷也道:“对、对!去认认亲、去认认亲!出去散散心也好,只是别走远了!”
“哎!晓得,晓得了!伯牙哥哥,那咱快走吧!”——杏姑早破啼为笑,拉起伯牙就跑,苏奶奶又撵出来嘱咐道:“你伯牙哥身子还虚着呢,可千万别累着了,早点回家吃饭,啊!……”
杏姑热情开朗,童心未凿,她向路上遇见的每一位村民欣喜地介绍伯牙哥哥,恨不得让村里的大人小孩一下子全都知道,从江里捞起来一个又文静又俊俏的好哥哥:“大叔大妈,你们看!这就是我家新来的哥哥,我伯牙哥哥!……是呀是呀!伯牙哥以后不走啦,不走啦!我爷爷奶奶说了,伯牙哥从此以后,和咱就是一家人啦!是不是这样呀?伯牙哥哥!”……
杏花村三面环山,一面濒临长江,还有一条清浅的小河流出山谷,又曲曲折折穿村而过,滋养着这一方深嶂翠谷,良田沃土。一连数日,杏姑领着伯牙哥几乎跑遍了村里的山山水水,这里是她引以自豪的家乡,她希望伯牙哥哥也喜欢杏花村,永远留在这个美丽的地方!
杏花村人素不与外界交通往来,不闻尘世喧嚣,亦不知秦楚相争;此地既无官匪之祸,亦无钱财之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人相敬如宾,家家如同亲眷,颇有远古孑民遗风。村民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或捕鱼耕田,打铁制陶,或纺纱织布,养蚕缫丝,一闻鸡鸣狗吠,便见村中炊烟四起,农人们便踏着薄簿的暮色,从四下田野里,不约而同地荷锄而归!
封闭的村庄孤悬一隅,与世无争,让伯牙暗自庆幸,没过多久,其衣着装扮便与村民们没啥两样。这天,杏姑与伯牙哥沿着那条小道上山砍柴,又乘兴爬上了村后那座高高的山岭。站在岭上放眼望去,只见山下稻黍田垅阡陌纵横,竹篱茅舍星落棋布,还有河边草地上那些散牧的鸡犬牛羊,全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俯瞰着群山环抱的杏花村,伯牙恍然又回到秭归深山,回到自己的故乡。山上清风迎面吹来,伯牙敞开衣襟,顿觉天高地僻,心旷神怡。杏姑摘去头上斗笠,笑道:“哥呀,你看!咱这杏花村美不美?喜欢这里吗?”
伯牙一面贪婪地观赏四周的景色一面点头,杏姑又问道:“那哥哥是不是真的不走了?”
“不走了,不走了!”——伯牙一回身,望见杏姑热烈期盼的眼神,心中不由得一颤,忙指着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问道:“杏姑,你说咱脚下这座山可有名字么?”
“当然有名字啦!你看,这边的叫雷公山,那边最高的那座叫凤凰山!”
“凤凰山?这可太巧了,我们秭归也有一座凤凰山呀!你们这山上有凤凰吗?”
“咋没有?爷爷说,正是因为有人在山里见过凤凰,村里人才把这座山叫做凤凰山的!”
“哦?山里真的有凤凰?那你见过么?”
“哪能呢?爷爷说,凤凰是神鸟,只有有缘人,才能看得见的!伯牙哥,你见过凤凰么?”
伯牙歉疚地笑道:“哥不过一个常人,哪能有缘得见凤凰呀?也只是在梦里见过罢!”
“梦里见过也是见过嘛!那快说说,哥哥梦里见过的凤凰鸟究竟啥样?”
伯牙沉吟道:“凤凰鸟究竟啥样?我也说不明白。这样吧,哥跟你唱一首咏凤的曲子吧!”——伯牙忽而想起了一首曲子,那还是很小的时候,大爹在秭归深山里教他的那首咏凤之歌!
杏姑更是惊奇:“啊?哥还会唱曲子呀?”
“怎么?不信?哥还会唱好多好多的曲子呢,以后都唱给杏姑妹妹听,想不想听?”
“真的?我听我听!”——杏姑睁大欣喜的眸子催道:“那哥你就快唱,你快唱呀!”
“好吧,那你听着:凤凰鸣矣,在彼高岗;梧桐生矣,在彼朝阳!”——虽无丝弦相和,伯牙的歌声一冲出喉咙,却依然还是那么宛转动听,如同明媚的春风在寂静的山谷久久传扬!久未唱曲的伯牙忘情地唱着,唱着,让杏姑听得如痴如醉,脸上挂满惊喜的泪光……
不知不觉之间,伯牙在杏花村已经度过了数月光景,更与苏氏这一家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来自祖孙三人的殷殷关爱,逐渐抚平了伯牙心中难以言说的痛苦与创伤;发生在郢都城里的那些个刻骨铭心的往事,似乎也已从眼前逐渐淡去,不再轻易触及,唯有夜深人静之时,窗外那一弯幽幽的冷月,依然照得伯牙无法成眠!
杏花村山好水美人也亲,只是杏花村没有琴,也没有音乐,伯牙的生命之中不能没有琴,更不能没有音乐啊!清晨鸟儿在林间啁啾,仍然会让他怦然心动;傍晚秋虫在草丛低吟,也会让他驻足倾听。伯牙知道,一花一草之中潜藏着生生不息的节奏,一山一水之间也涌动着无穷无尽的旋律,然而,此刻已经不行了,因为老天爷已经收去了他的琴!
尽管没有了琴,可是伯牙却依然坚信,在凡人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玄机;在重重天幕背后,也有着深不可测的命运。他似乎听见无所不在的神灵发出的那一声叹息,也听见了暗中窥测的鬼魅发出的那一声窃笑,然而,他已经无法探知天地之间的这些奥秘,老天爷已经收去了他的琴,他只是一个从此远离丝弦管竹的落魄琴师!
日月星辰,还是那样东出西隐;春去秋来,还是那样依时交替。眺望远山弥漫的雾岚,俯视流水溅起的浪花,伯牙常常会神情落寞地枯坐数个时辰,甚至会无缘无故地泪流满面!一个没有琴的琴师,心中纵能流淌出千般宫商,万种旋律,也只能任其随风漂散,再也不能乘着自己的琴声,自由自在地飞翔了!
东方曦微,杏花村仍静静地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之中。杏姑早早穿衣下床,轻手轻脚来到伯牙哥床边一看,床上早已无人。杏姑晓得伯牙哥一准又去了小河边,她只是不明白伯牙哥为何如此钟情这些山山水水,如此痴迷这些花花草草?杏姑轻叹一声,走出家门,果然远远望见伯牙哥正独自痴痴地坐在河边,不晓得倾听些啥。
杏姑悄悄走过去,坐在伯牙哥身旁向道:“伯牙哥,又这么早出来?听啥哩?”
“嘘,别出声!”——伯牙侧身轻嘘了一声,又自顾去享受天地之间的奇音妙响。杏姑学着伯牙哥闭起眼睛努力去听,可是这儿除了小河淌水的声音,啥也没听见:“哎呀,哥呀!这儿啥都没有,你到底在听啥哩?”
“怎么没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你难道听不见么?”
杏姑茫然地四下望了望:“哪里有啥好听的声音嘛?”
“你再听听,再听听,听见没有,是花开的声音呀!”
“花开的声音?花开的声音难道也听得见么?”——伯牙哥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杏姑这才望见那些叫不上名的野花,一簇簇、一蓬蓬,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正迎着柔和的晨风悄悄绽放,它们摇曳着娇艳多姿的身子,羞涩地绽开白色的、紫色的、粉红的花瓣!
“你听呀,这些花儿开得有多热闹啊,只要清早起来用心去听,你也会听见的!”
伯牙望着杏姑疑惑的目光笑了笑,再也没往深里说,这其中的奥秘,又咋跟她说得明白:“好啦,让它们自己悄悄开吧,不打扰它们了,咱们到前面那片竹林去看一看,如何?”
山脚有一片茂盛的竹林,伯牙早就想寻一枝嫩竹来做竹笛。秭归深山里,多的就是那种紫皮楠竹,随手砍下一管来,就可以削竹为乐,竖吹是箫,横吹是笛。可是寻遍这里的竹林,伯牙却大失所望了,这里的竹子全都太粗太壮,竟然找不出一枝合适的嫩竹!
没有嫩竹陶器也行,从竹林回来,伯牙竟突发奇想,他与杏姑一起从村里那间陶器作坊弄来大大小小一堆废弃的陶瓮瓦罐,用小木棒试着将它们敲出悦耳的音韵来。
那是一个清亮的月圆之夜,那些废弃的器皿被月色镀上一层蓝光。当伯牙敲着陶瓮瓦罐,信口唱起秭归的故乡小调,杏花村人更是不可思议,一堆破烂的陶瓮瓦罐,在这小子神奇的叩击下,为何也会有韵有调,抑扬成声?于是茶余饭后,人们便聚集到苏家小小的庭院里,听这个来自楚国的音乐小子,一边击缶一边放歌,唱出各种各样好听的曲子。
后来,伯牙又取土烧成了一只埙,那埙声呜呜一响,让这些不知音乐为何物的化外之人,更是大开眼界!只是那埙声太过低沉,太过悲哀,那如泣如诉的曲调,竟然让他们听得哈哈大笑!只有杏姑从那如风过耳的埙声中,听出吹埙之人潜藏心间的,那无法与人诉说的忧伤;每当这个时候,杏姑的眼里便会不知不觉噙满了泪水!
于是杏姑也一句一句学会了许许多多好听的曲子,更迷上了用泥土做成的埙,杏姑学着伯牙哥,双手将埙捧在唇边咿咿呜呜地吹着,心里涌动着莫名的希望!伯牙手把手教她如何用气,如何依照曲子的节奏,用手指头去按那六个小孔,吹出抑扬顿挫的旋律来。
杏姑也是极有灵性之人,伯牙哥教她的那些曲子一学就会,埙也吹得有腔有调了。自从学会了唱曲吹埙,杏姑心里就像也开了孔窍似的,令平淡无奇的日子,充满笑声,充满欢乐!苏家二老看在眼里,也都感到神奇不解,一个小小的土葫芦,为何竟还隐藏着如许多的精灵?让自已的这个小孙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莫非伯牙这小子还施了啥法术不成?
既敲瓦缶又会吹埙的毛头小子,俨然成了众人眼里的魔法师;然而在伯牙看来,这单调的土埙毕竟只是埙,不是可以洞察幽冥,感知生命的琴,不是可以翻江倒海,呼风唤雨的琴!伯牙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因琴而生,为琴而活的,琴是他的命,也是他的魂,没有琴的日子太过苦闷,他不知道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些日子,伯牙夜里常常出现同一个梦境,他梦见自己又重新回到郢都,回到郢都郊外那片桃林,林中小溪潺潺,流水桃花,他趺坐在落英缤纷的草地上,抚弄着自己心爱的瑶琴;悠悠的故乡小调在风中传扬,和琴声一起在风中传扬的,还有两位姑娘银铃般的笑声!……
琴声与笑声都渐渐消失了,伯牙又梦见自己乘舟于滚滚波涛之上,忽然,一个滔天大浪打来,无情地将小船打翻,那张七弦瑶琴也从船舱中飞出,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又无声无息地落入浑浊的江水之中!……伯牙从梦中惊醒,热泪早已洇湿了衣衾!……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白天,伯牙与杏花村人一样,插秧种谷,砍柴割草,什么都做;可一到夜晚躺在床上,却不知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细数屋檐滴漏,卧听风吹过隙,那里有他挥之不去的痛!杏姑的埙吹得越来越熟练,伯牙的心情却显得越来越惆怅,杏花村无人理解他心中的苦闷。打那以后,伯牙闲暇之时再也无心吹埙,也懒得击缶取乐了!
苏家二老实在猜不透伯牙为何变得丢三落四的,不是烧灶忘了添柴,就是挑水丢了扁担,要不就是吃饭忘了搛菜,常常捧着一碗白米饭独自发呆,那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任谁见了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眼见得伯牙一天比一天沉默,苏奶奶趁两个孩子不在身旁之时,忧心忡忡地问苏老头道:“你看伯牙这孩子,这些日子怕是有了啥心事吧?你说咱能养得家么?”
苏爷爷也长叹一口气道:“唉,我早看出来了,这小子呀养不家的,他不属于杏花村啊!”
“胡说!咱杏姑都把他当亲哥哥了,咋还不属于杏花村?咱哪点对他不好?”
“唉,这事你不懂啊!没听他说么?这小子原本就是楚国琴师,老夫看得出,他的志向大得很咧,咱这杏花村,又咋容得下他啊?”
“哎,咋就容不下他了?这孩子无父无母,无家无口的,你说,他还能上哪里去呀?”
苏爷爷撂下碗,擦了擦嘴,缓缓起身操起渔具就要出门:“唉,无父无母,无家无口的,那还不是孤星入命呀?我看这小子呀,日后绝非池中之物啊!”
“池中之物?啥是池中之物呀?”——苏奶奶怔了一怔,忙追着问道:“伯牙若是走了,你说咱杏姑又咋办哪?哎,你个死老头子,先别走!你回来、你跟我回来!你跟我说说清楚,啥是池中之物、啥是池中之物呀?……”
细心的杏姑自然晓得伯牙心中有事,可她也不知如何才能让伯牙哥快活起来?这一日,俩人上山砍好了柴,伯牙又望着脚下河水呆呆出神;杏姑取出那只埙,坐在伯牙身旁问道:“伯牙哥,都好几天了,你都没教杏姑吹埙了,是不是嫌弃杏姑了呀?”
“嫌弃?”——伯牙回过神来,笑道:“傻妹妹,咋说话呢?哥哥怎么会嫌弃妹妹呀?”
“还说不嫌弃,哥教我的那首‘咏凤’,至今也没学好,奶奶说我吹的比哥哥差远了!”
“没有哇!你吹的已经很有节奏,再吹些日子,就可以赶上哥哥了,真的!”
“那这些日子,哥哥为何不开心呀?是嫌咱杏花村不好,想走了么?”
“想走?去哪里呀!杏花村如同我的故乡秭归,我又怎会舍得走呢?”
“真的?哥哥真的舍不得走?”
伯牙叹口气道:“唉,傻妹妹!我还能上哪儿去呀?你放心吧,哥不会走,不会走的!”
两只不知名的大鸟嘎嘎地追逐着天上的流云,扑楞着翅膀飞远了,又渐渐消失在天边;杏姑痴痴地望了半晌,突然又问道:“哥,你说山外头啥样啊?能比咱们杏花村还好么?”
“山外头?”
“是呀,山外头!哥是从山外来的,你说山外头究竟啥样啊?为啥总有人想往山外跑?”
“谁呀?谁总想往山外跑啊?”
杏姑噘着嘴嘟囔道:“还有谁?我爹我娘呗!”
伯牙十分惊讶:“啊?你爹你娘?”
杏姑的眼光黯淡了下来:“是啊,我爹我娘!听我爷爷奶奶说,那会儿咱杏花村总有人想往山外跑,可跑出去的,一个也没能回来!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爹我娘也想出去看看,说是只出去看上一眼,只想看看山外头究竟啥样?我爷爷奶奶拦都拦不住!”
“那你爹你娘,就这样,跑啦?”
“就这样偷偷跑了,一跑就再没了音讯,到如今十五年了,我连爹娘长啥样都不知道!”
杏姑的声音越来越低,伯牙轻轻揽住她道:“别难过了,说不定你爹你娘还会再回来呢!”
“不会回来了!我知道,爹娘再也不会回来了,跑到山外头去的人,还没一个回来的!伯牙哥,我问你,山外边真的比咱们杏花村还要好么?”
伯牙一时踌躇起来:“山外头有啥好的?好妹妹,你相信哥哥,哥哥是从山外头进来的,哥哥不会骗你,山外头真没啥好的,一点都不好,真的!哪里有咱杏花村好哇,安安静静的,我看天下再没有比杏花村更好的地方了!”
“那哥哥为何这些日子,老是一个人发呆?是不是有了啥心事呀?能与杏姑说说么?”
“心事?”——伯牙无奈地朝杏姑笑笑,忙掩饰道:“看你说的,我在这里啥都不想,无忧无虑的!哎,我不是成天跟你在一起砍柴割草么,又哪里来的心事嘛?”
“你别骗我了,杏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我看得出来,哥哥一准是有了啥心事!”
伯牙忙掩饰道:“我在这里能吃能睡的,能有啥心事呀?我有心事?呵呵呵,这就怪了,就算我有心事,你这小丫头又是如何知道的?”
杏姑紧紧盯着伯牙的眼睛道:“哼,哥不告诉我,可你胸前这只香荷包告诉了我!”
伯牙心里咯噔一下:“荷包?香荷包告诉你的?这就怪了,跟荷包又有何干呀?”——他摸了摸那只从未离身的香囊,伸手刮了一下杏姑的鼻子:“我的傻妹子,哥啥也没瞒你!告诉你吧,哥真的没啥心事!”
“没心事?我不信!我听见哥哥夜里做梦叫锦棠妹妹来着,告诉我,谁是锦棠妹妹呀?”
“你问这事呀?”——伯牙顿时敛起了笑容,半晌,才叹口气道:“哥哥也不想瞒你了,哥这只荷包确实是我亲妹妹锦棠送与我的,锦棠比起你来,也大不了多少!唉,只是可惜呀,锦棠她已经死了,死在很远很远的秦国!……”
“死在很远很远的秦国?锦棠姐姐咋死的呀?能跟我说说么?哥!”——杏姑央求道!
伯牙轻轻摇了摇头,眼中迷蒙了起来:“唉,算了,就是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杏姑看见伯牙哥眼中含泪,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是将脑袋轻轻倚在哥哥肩上。
过了一会,伯牙抚慰着默不声响的杏姑道:“咋不说话了?”
杏姑抬起头来,歉疚地说道:“是杏姑不好,杏姑不该让哥哥又想起那些伤心的事情了,那些事情一定很可怕、很可怕吧!对不起,伯牙哥!……”
“唉,我的好妹妹,别老想这事了!来,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哥的心事么?哥哥告你说啊,哥心里此刻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琴,你知道么?”
杏姑抬起头,忽闪着纯净的大眼睛问道:“哥老说你的琴,可到底啥是琴呀?我见过么?”
“你见过?”——伯牙摇摇头道:“杏花村化外之地,哪里来的琴啊?”
“那哥告诉我,哥说的琴是个啥东西呀?是吃的还是穿的?很要紧么?”
伯牙笑道:“呵呵,啥吃的穿的,我的傻妹妹呀!琴与这埙一样,也是一种乐器!”
杏姑为自己的无知而羞红了脸:“哦哦,原来这琴与这埙一样,也是一种乐器呀!”
“对,琴与这埙一样,都是会发声的乐器,不过,你手里这埙是土做的,而琴是……”
“琴到底是啥?哥快说呀!”
“琴是、琴是,唉,就算琴是用木头做的吧!”——望着杏姑眼中的渴求,伯牙犹豫着,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让杏姑听得更明白:“这么说吧,土为埙,丝为弦,我说的这琴呀,那是用上好的木头做的,上面还张有蚕丝做成的七根琴弦!”
“蚕丝做成的七根琴弦?”——杏姑叫道:“哦,这有啥难的?咱杏花村就有嘛!”
“杏花村就有?哦,你们杏花村有啥呀?”
“蚕丝呀!哥不是说蚕丝么?咱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别说七根了,要多少有多少!”
伯牙呵呵笑道:“看看,看看!我说你不懂吧,啥要多少有多少!”
杏姑噘起嘴道:“又笑话人了!只怪哥没说明白,哥若说明白了,咋知道杏姑不懂呀?”
“好好好!别急嘛,听我慢慢跟你说!琴是啥呢?听我跟你说啊,琴是远古的圣人选用上好梧桐木,创制的一种用手弹拨的乐器,用以教化天下万民的,因而被人们视为圣人之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种乐器当中,唯有琴,才称得上是圣人之器,懂不懂?”
伯牙不管杏姑明不明白,见她听得入神,又接着讲道:“起初哇,琴只分有宫商角徵羽五根弦,叫五弦琴;其后,又有周文王与周武王上下各加了一根,是为少宫少商;合在一起,总共有七根琴弦,因而也被后人称为七弦琴,或称七弦瑶琴!”
杏姑听得恍似懂非懂,若有所思:“七弦琴?七弦瑶琴?”
“是啊,七弦琴,就是七根弦的瑶琴!唉,这么与你说吧,这七弦瑶琴弹出的琴声呀,那简直可以说是,人世之间最美妙、最动听的声音了!”
杏姑打断伯牙哥的话道:“我不信,我觉得还是这只埙的声音,最好听了!”
“你错了!比起这埙来,琴的声音要好听百倍千倍也不止啊!这埙呀,充其量只能吹出一些简单的曲子来,而七弦琴就不同了,七弦琴虽只有七根琴弦,然而一双手,十个手指头,就可以让我的琴声千变万化,唉!那可真是神奇得不得了!”
“一双手,十个手指头,就可以让琴声千变万化?果真有这般神奇么?”
“就有这般神奇!怎么,你还不相信么?”
伯牙说起心爱的瑶琴,一下子又眉飞色舞。杏姑虽从未见过琴,也从未听过伯牙哥所说的琴声,但她已被伯牙哥的讲述所深深感染:“好好好,我信我信,你说,你接着说!”
“好!只要你信,我就接着跟你说!”——伯牙不管杏姑听不听得懂,他激动地站起身来,又滔滔不绝地讲道:“这么跟你说吧,我的琴声不仅能够千变万化,它还能够随心所欲,把你心中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还有你的忧愁与烦恼,你的痛苦与伤心,举凡天地之间的一事一物,万事万物,统统都能弹出来,唱出来!”
“统统都能弹出来,唱出来?”
“是啊,统统都能弹出来,唱出来!比如天上的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地上的春华秋实,江河流水,还有世上的鸟言兽语,鱼虫花卉,你信不信?这些都能入我琴中,都能弹唱出来!所谓音以成乐,乐以生情,所谓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还有所谓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历代先贤圣人说的这些,指的就是七弦瑶琴啊!”
伯牙似乎打开了胸中的闸门,他两眼放光,炯炯有神,不管杏姑明不明白,将深藏于心对琴的情感,一股脑地全都倾泻了出来:“还有还有,还有最重要的,我说的这七弦瑶琴呀,你知道么?它还能以弦通天,呼风唤雨……”
“啥?它还能以弦通天,呼风唤雨?”——杏姑不禁瞪大眼睛叫道!
“是呀,它当然能以弦通天,呼风唤雨!”——伯牙肯定地回答道:“一个绝顶的琴师能够与天地合拍,用他的琴声与鬼魂相通,与神灵对话,自然可以呼风唤雨啦!”——伯牙又想起了他的恩师钟子仪,不过他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如何比划,才能让杏姑明白他心目中的那个圣物!
杏姑现出无限向往之色,依然缠着伯牙哥问个不休:“哥说的那有七根弦的瑶琴,当真如此神奇,还可以与天上的神灵对话,与地下的鬼魂相通么?”
“当然!哥就曾有过一面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瑶琴,可惜呀,那琴被老天爷收去了!”
“被老天爷收去了?咋会被老天爷收去呢?这说得好好的,哥哥不是又想骗我了吧?”
“不骗你,我那张七弦琴,真是被老天爷收去了!”——伯牙的眼里忽然又泛出了泪光:“一餐不吃还可以忍着,一觉不睡也可以忍着,可是,一个琴师、一个琴师不可一日无琴啊!你再看看我这双手,三尺瑶琴之上,我这双手也算得上是追风逐日、拨云弄月的手了,可是,我这双手,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摸过琴了,只怕、只怕早就长满荒草、长满荒草了呀!”
伯牙心中似有无限的自责与痛悔,他将双手伸向天穹,一时悲愤得痛哭起来:“天哪天!为何要收去我的琴?为何要收去我的琴呀?为何不将我这无用之人也一起收去呀?……”
杏姑没想到伯牙哥竟然会为他的瑶琴如此伤心,也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哥呀哥,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嘛!都怪杏姑不好,都怪杏姑不好,杏姑让哥哥伤心了!呜呜……”
杏姑竟越哭越伤心,反倒令伯牙无意再哭,伯牙收了泪,叹口气道:“唉,你哭个啥嘛?你这小丫头呀,实在是哭得好没道理!我哭我的琴,你又为何如此伤心?”
杏姑抽抽答答地反驳道:“咋没道理呀?哥哥为你的琴哭,人家未必不能为哥哥哭么?”
伯牙心中不禁一阵感动,他伸手将杏姑揽过来劝道:“好啦好啦,哥哥这不好好的嘛?都怪哥哥不好,把杏姑妹妹惹哭了!你要是想哭,那就打哥哥几下吧!”
“哪个想哭了嘛?”——杏姑卟哧一声又笑了,反过来倒安慰起伯牙哥:“对了哥哥呀,哥与其如此痛苦,如此思念你的琴,不如自己再做一面好啦!反正杏花村有的是木头和蚕丝,想做多少就做多少!来呀来呀,咱们快起来去做琴,大不了我帮你呀!”
“你帮我做琴?”——杏姑的话尽管可笑,却让伯牙心中一动,他抹了抹眼泪,是啊,远古圣人尚且可以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我为何不能异想天开,刳木制琴呢?伯牙心里虽如此作想,嘴上却对杏姑笑道:“呵呵呵,自己做琴?谈何容易啊,你这傻丫头!不是啥木头都可以做琴的,你以为像做土埙那样随意么?……”
“好啦好啦,走吧杏姑,该回去啦!要不,爷爷奶奶又要着急啦!”——心中的郁闷发泄了一通,伯牙的心情也显得好多了。眼看那轮红日从杏花岭上向西坠去,兄妹俩有说有笑地担柴下山。正说笑之间,忽然一道疾风从背后扑来,接着又传来几声闻所未闻的啸鸣之声,杏姑撂下柴担惊呼起来:“哥呀,你看你看!天上那是啥呀?”
伯牙放下柴担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不远的天空中,不知何时飞来了两只如霞似锦的玄鸟!那两只五彩玄鸟头顶翎冠,身披羽衣,扇动着双翅上下翻飞,好似霓裳仙子在云中翩翩起舞,那景像,实在是难以描摹,美丽非凡!伯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一时间不禁惊呆了:天哪!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凤凰神鸟么?凤凰神鸟只应天上有,肉眼凡胎又岂能得见哪?我们这是在哪里呀?莫不是又在做梦么?
“哥呀!这是啥鸟呀?你看你看,金色的翅膀,长长的尾巴,好漂亮啊!”
“我也没见过!只怕是凤凰神鸟!传说中的凤凰神鸟!”
“啊?你说凤凰神鸟?这就是凤凰神鸟?咱们见到凤凰啦?”——杏姑一时恍如梦中,伯牙再也顾不上回答,拔腿便向那两只凤凰神鸟跑去,还激动地呼喊道:“杏姑!快,快呀,快将埙给我,快将埙给我!……”
这两只凤凰神鸟似乎并无避走之意,只是在他们眼前雄飞雌从,轻灵地飞舞着,它们展开硕长无比的翼翅,鼓荡起身旁阵阵清风!伯牙心中此时充满了莫名的欢欣,似乎冥冥之中,这一刻与凤凰神鸟早有心意相约,他将土埙捧到唇边,轻轻吹起了那支咏凤之歌!
“凤凰鸣矣,在彼高岗;梧桐生矣,在彼朝阳!——那凤凰似有灵性,它们分明听懂了伯牙吹出的旋律,随着曲子明快的节奏,它们在伯牙眼前一会儿振翼而飞,飞向高高的云霄,一会儿又敛翅而翔,嘎嘎嘎地朝着兄妹俩俯冲盘旋;它们自由自在地互相追逐,又似乎引导伯牙兄妹去往一处神秘的所在!
那两只凤凰一边嬉戏一边在前面飞舞,兄妹俩随着它们爬坡越坎,穿涧过林,不知不觉,眼前豁然显现出一道幽深的山谷,谷底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山风吹过,发出阵阵松涛之声!忽然,那两只凤凰神鸟轻盈地旋飞展翅,回环顾盼之间,似乎朝伯牙兄妹又点了点头,这才一前一后钻进那片林子,倏地消失了,不见了!
兄妹俩正自面面相觑,林中忽而又传来三声凤声长啸,伯牙未及多想,便拉起杏姑的手,也一头钻进树林!林中古树森森,轻雾弥漫,偶而还有几束疏朗的阳光洒进林子,愈发显得阴晦幽冥!伯牙牵着杏姑,小心翼翼避开横亘地上的那些枯藤朽木,四处寻找着凤凰的踪影;然而灵光乍现之后,那两只似真似幻的神鸟,如同一个真实而又奇妙的梦,又蓦然随风飘散,再也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了!
伯牙遍寻不着,不禁急得大声呼喊道:“凤凰神鸟啊,你们在哪?在哪里呀?”
杏姑也随着伯牙哥一起呼喊:“凤凰神鸟啊,你们在哪?在哪里呀?”
寂静的山林之中,除了空谷回音,唯余松风过耳,林涛暗卷,再也听不见凤凰的长啸了!杏姑有些害怕,紧紧拽住伯牙哥的手问道:“哥呀,那凤凰呢?那凤凰咋不见啦?哪去啦?”——兄妹俩正暗自惊惧,不知何处忽传来一阵清晰的笃笃之声!
杏姑浑身一凛,紧紧拉着伯牙的手,颤抖着问:“哥呀,你听你听!这是啥声音呀?”
“莫怕莫怕,杏姑!哥在这,哥在这呢!”
那清脆悦耳的笃笃之声接连不断,疾徐有致,如同空谷传音,妙指发之;又像乐伎高手演奏一支撩人心弦的曲子,那声音清越劲挺,松透空邃,端的是太奇特了,太好听了!伯牙心里咯噔一下,不禁循声寻了过去,慌得小杏姑在后面追着喊道:“伯牙哥,别一个人去呀!等等我,等等杏姑呀!……”
伯牙循声寻至一处山坳,顿觉眼前一亮,他又看见了那两只凤凰!那两只凤凰敛羽歇翅,稳稳立于一截烧焦的朽木之上,正用自己长长的尖喙,一下一下叩击着它,那笃笃之声正是从那截朽木之中发出来的!
那是一截什么样的朽木啊!也许它曾是一棵长于深山的大树,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曾几何时,它被惊雷劈过,被天火烧过,又被风雨摧过,于是这棵大树訇然仆倒,委地成泥,经过时间长河无情地浸蚀,变成了这样一截腐朽不堪的烂木头!
这截烂木头虽腐朽不堪,然而此时此刻,那两只美丽的凤凰神鸟,正不偏不倚落于其上,用自己的长喙潜心叩击它,击出一串神奇的笃笃之声!凤凰一下一下叩击那截烧焦的烂木头,也一下一下叩击着伯牙的心房,唤起了一个少年琴师无穷无尽的想像!
仿佛浑沌初开,身外世界消失了,伯牙静静呆在那里,痴痴聆听这难得一闻的奇音妙响!这难以置信的笃笃之声,早幻化成精粹无比的音符,萦绕在伯牙的心头;曾经千百次的梦想,千百次的寻觅,莫非就是眼前这截烧焦了的烂木头么?
杏姑气喘吁吁追到山坳,猛抬头看见了那两只凤凰,不由得发出一阵低呼!那两只凤凰似乎受到惊吓,随即中止了以喙击木,它们抬头看了看伯牙兄妹,又张开双翅扑打了几下,这才嘎地一飞冲天,一直飞过群山峻岭,飞向高高的云端,再也看不见了!
伯牙呆呆收回目光,似若有所思;他近前用手指在那截木头上也叩了叩,那截木头依然发出嘭嘭几声空洞的声响;杏姑显得十分难过:“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把凤凰吓跑了!”
伯牙恍然若在梦中:“啊?你说啥呀?杏姑!”
“我说这全都怪我,是我把凤凰吓跑了!”
“这怎么是你呢!凤凰是自己飞走的,它把要说的话与我都说完了,自然也就飞走了!”
“啊?你说啥?”——杏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凤凰还与你说了话?”
“是呀,凤凰把咱们引来这里,它就是想要跟我说说话嘛!”
“凤凰要跟你说说话?我咋没听见?它都与你说了些啥呀?”
伯牙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凤凰说了,它今日送我一面琴,一面世上最好最好的琴!”
杏姑四下张望道:“凤凰送你一面琴?一面世上最好最好的琴?那琴呢,在哪里呀?”
伯牙用手指轻叩那截烧焦的烂木头道:“喏,这不是么?”
“你说的是它?”——杏姑不禁大失所望:“就这截烧焦了的烂木头?”
“你听人说过,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故事吗?”
“听过呀,小时候听我爷爷讲过!”
“凤凰栖梧桐,玄鸟识香木!你知道么,杏姑,凤凰引我找到它,就是给我送琴来了啊!”
“可这明明只是一截烧焦了的烂木头呀,咋是琴呢?”——杏姑朝着凤凰飞走的方向,仍在不住地惋惜回望!
伯牙开心地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告你说吧,别看它是截烧焦了的木头,这可是神木,千年神木啊!来呀,你也来敲敲,听听这声音好不好听?是不是很特别?”
杏姑迟疑地近前伸出手指头,在上面轻轻敲了敲道:“嗯,也真是的呀,确实很好听啊!可是,可是它已经烧焦了,烧烂了,这能做琴么?”
伯牙翻来复去研判这截烧焦的木头道:“这一定是梧桐木了,你看,它外表虽然烧焦了,可看得出来,这内里并未烧透啊!杏姑啊,你不是让我自己做琴吗?我曾听我的老师说过,做琴的梧桐木定要历经风吹雨打,又置于长流水之中浸泡数年,然后将其阴干,待其干枯了,干透了,待其木性尽去了,这样发出的声音才是最好听的声音!像这种雷劈火烧,千年风化的枯木老桐,这便是做琴的绝佳良材啊!你说,若不是凤凰神鸟将咱们引来这,又用自己的嘴叩与我们听,咱能找到它么?”
杏姑仍有些半信半疑的:“这么说,那两只凤凰还真是给你送琴来了?”
“这回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凤凰赐我的神木,这是凤凰赐我的神木!杏姑,你知道吗?凤凰神鸟是东皇太一的使者,东皇太一原本没有忘记我,他让凤凰给我送神木来了!”
伯牙心中充满了欣喜,他双膝怦然跪地,朝着凤凰飞走的方向叩头不止:“东皇太一呀,我有琴了,我终于又可以有琴了!……”
伯牙如获至宝,与杏姑一起将这截烧焦了的木头从山里抬回家来;一进院子,苏奶奶便吃惊地嚷道:“哎呀孩子啊,你俩累得满头大汗的,把这截烂木头抬回来干啥呀?”
苏爷爷也道:“是呀,这黑煳煳的,你俩将它抬回来干啥?你看,当柴烧都不行嘛!”
“当啥柴烧呀!”——杏姑一放下木头,便又欣喜又神秘地喊起来:“奶奶呀!这可不是啥烂木头,这可是我伯牙哥的宝贝啊!告诉你们吧,我俩看见凤凰了,真的看见凤凰了!”
苏奶奶疼惜地揩去孙女额头上晶莹的汗珠,摇摇头嗔怪道:“啥宝贝呀凤凰的,你看你,这么大丫头了,还一天到晚这样疯疯癫癫的,满嘴的胡话!”
苏爷爷也用脚踢了踢那截烂木头,呵呵笑道:“吓,一截烧焦了的烂木头,这也算宝贝?”
“哎呀,别踢、别踢它呀!”——杏姑急了,赶紧扑过去阻止道:“我可没说胡话,你们要相信我,这就是宝贝,是凤凰神鸟送给我伯牙哥做琴的宝贝,是不是呀,伯牙哥?”
“做琴的宝贝?真是凤凰神鸟送的?”——两位老人将疑惑的目光一起盯向伯牙,伯牙不知如何向他们解释,他望了望杏姑,搓着手憨憨地笑道:“是,是这样的,杏姑没说胡话!爷爷、奶奶,你们别看它外面烧焦了,可里面还是好的,不信,我敲给你们听!”
伯牙蹲下来,找根小木棍敲了敲,居然也敲出了一串抑扬顿挫的声音,就像他过去敲击那些陶瓮瓦罐一样!杏姑一边听,一边得意地对爷爷奶奶道:“咋样,好听吧?我没说错吧,我说这木头跟别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吧?”
苏奶奶疑惑地问杏姑道:“丫头,跟奶奶说实话!这烂木头真是凤凰神鸟送给你们的?你们真的看见凤凰神鸟啦?”
“奶奶呀,我都说了好多遍了,您老咋还不信我呢?我跟伯牙哥在山上真的看见凤凰了,我还听见凤凰神鸟对我说:‘这可不是啥烂木头,这是千年的神木,是做琴的神木啊;杏姑,快跟你伯牙哥一起,将神木抬回去,好好帮他做七弦瑶琴吧!’”
杏姑一番装腔作势,让苏奶奶一愣一愣的;苏奶奶怔了半晌,将爷爷拉到一旁小声问道:“老头子呀,我有话问你!你给我说说,伯牙这小子若做了那七啥子琴,是不是就会留下来,再也不会走啦?”
苏爷爷捋了捋胡须,叹口气道:“唉,你就别做梦了,这七啥子琴若是做好了呀,只怕这小子会走得更快一些!”
“走得更快些?这是为啥呀?哎,我可不许他走!他走了,那咱杏姑咋办?”
“唉,你这老婆子,咋还犯糊涂呀?这小子原本可是一个琴师啊!……”
吃罢晚饭,伯牙迫不及待地动手摆弄那截烧焦的木头,筹画起他的瑶琴来。他一层一层仔细剥去外表那些腐朽霉烂的木屑,渐渐显露出其中尚未烧透的坚硬的内核。尽管那截木头越剥越小,还透出淡淡的焦痕,然而以此做成一面瑶琴,只怕仍绰绰有余。
月色如华,洒下一地清辉。这截经磨历劫的木头终于露出固有的本色,如银屑般的泛出幽幽的青光。剥去外壳那层腐质,那截木头发出的声音愈益显得清亮劲挺,以手指轻轻叩之,竟如雪夜敲冰,霜天击磬一般!伯牙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这木头果真是制琴的绝好良材啊!
杏姑一直静静地守在跟前,看伯牙哥如何整治那截木头!伯牙说:“不早啦,明日还要起早干活呢,快去睡吧!”——杏姑揉了揉眼皮说:“不嘛,我不睡,我要看哥哥如何做琴!”
伯牙笑道:“你这傻丫头!你以为今夜便能做好?还早着呢!我还要一点一点用小刀削,将它削出琴的模样来才行啊!”
“用小刀削?那哥你说,你说的琴究竟啥模样呀?”
“对了,你还没有见过琴吧,我先画张图给你看啊!”——伯牙在地上划出一个草图道:“你看,这便是瑶琴!喏,这是琴身,这是琴弦,我跟你说啊,这世上所有的琴,不长不短,琴身正好是三尺六寸一分!”
“都是三尺六寸一分?那为啥呀?”
“这是因为远古圣人制琴之时,也是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比如以瑶琴之长暗合太阳绕地三百六十一周天;还有,琴之前端宽八寸,后端宽四寸,以取四时八节之意;琴之厚度两寸,以取天地两仪之意,其中还须挖槽腹、开龙池、凿凤沼等等等等,等做好了这些,就可以安轸置徽,张弦成器,这琴呀,才算做好了,也就可以弹出美妙的曲子来了!”
“那你还等啥?快些做呀,我还等着听你弹出美妙的曲子来呢!”
“咋啦?比我还着急呀?这琴哪能一个晚上就做好的呢?傻丫头!”——伯牙伸手拍拍杏姑的脸,呵呵笑道:“你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乖乖去睡吧,别吵醒了爷爷奶奶……”
当夜,伯牙抱着烂木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那两只凤凰神鸟从云端飞到他的面前,现身变成两位体态婀娜的仙女,将一面金光灿灿的瑶琴郑重其事地交给他道:“伯牙琴师啊,这是用千年神木制作的瑶琴,你可要将它小心收好了,再也不许将它轻易失去了!……”
伯牙双手接过琴道:“不会了,不会了!这琴就是我的命,伯牙再也不会失去它了!”
仙女挥了挥手道:“好啦、好啦,那你去吧!既已有了琴,也就不必在杏花村久留啦,听你师父钟子仪的话,赶快去齐鲁寻找你师叔成连去吧!”
伯牙恭恭敬敬俯地叩首:“是,伯牙谨遵仙姑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