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香草姑娘!关柴房去,都关柴房去!”——胡二明白了,便与众家丁如狼似虎地推搡着老琴师和山伢子往柴房走去!
“哎,哎!咋说变就变啦?开啥顽笑?开啥顽笑啊?”——山伢子一边挣扎,一边扭头又朝那丫头大嚷大叫:“这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呀?凭啥就关咱们?凭啥关咱们呀?快将咱俩放啦、放啦!开啥顽笑嘛,咱还有大事,还要去见乐尹钟大人呢!”
小香草瞪起大眼威胁道:“快别嚷啦,你这傻小子!小心将外面那些秦兵给招来啦!哼,谁与你开顽笑?真不知好歹!这还看不出,这可是咱小姐的一番美意,可怜你们呢!要不然早将你俩推到大街上,让那些乱兵给杀啦,才不会管你们呢!”
“既是美意,那也不能关柴房里呀!”
小香草洋洋得意地调笑道:“咳,你这傻小子呀,真是可笑得很呐!不关柴房关哪里呀?难不成还想关咱小姐闺房去?”
哪知话一出口,小香草忽而觉得十分不妥,随即脸上一红,厉声改口道:“呸呸呸呸!想得倒美!不关柴房,难道还想去我家老爷的书房不成?”
小香草不待说完,又恨声不绝地跺脚道:“哎呀!真是的,你们都傻愣愣地站这干嘛呀?还不快去!”——于是胡二与那些家丁不由分说,将老琴师和山伢子蛮横地推进柴房,又用一把将军锁,咔嚓一下锁住了门!
“臭丫头!快放咱俩出去、快放咱俩出去!”——山伢子将柴门擂得山响!
小香草觉着有趣,隔着门缝揶揄道:“捶呀,捶呀!有劲你就使劲捶呀?你这傻小子!这柴房呀,离大街上近,看将那些乱兵给招了来,将你们统统抓了去,喀嚓!”——说完,便顾自咯咯咯地笑着跑着,连蹦带跳追她的小姐去了!……
“臭丫头!小黄毛丫头!该让乱兵将你抓了去,喀嚓!”——山伢子不晓得骂啥才解恨,他憋着一肚子怨愤无处发泄,狠狠踢了踢柴门骂道:“咋会遇到这么个遭瘟的,该死的丫头!还小香草呐,你也配叫香草?简直就是野草、烂草、猪都不吃的臭草!”
老琴师四下看了看,倚着捆柴草坐下劝慰道:“啥香草臭草的,莫不服周啦!快过来吧,伢子!还是先坐下歇息一下吧!”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山伢子凭白受辱,气得又将只小矮几一脚踢飞:“黄毛丫头!有本事放咱出去试试?哼!凭啥就关起来?咱到底做错啥呀?不就是掉进她家院子里了么?这还有没有王法啦?”
“算啦算啦,消消气吧,孩子!我看那锦棠小姐,倒也存的是一片锦绣之心,要不然哪,咱俩就是出去,说不定也是做了秦兵的刀下之鬼!唉,咱俩眼下还有这个破柴房可以躲一躲,可不知钟大人他此刻咋样了?真让人揪心哪!”
山伢子自幼在秭归深山长大,一向都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万没料到此次初来都城,便遇上这突如其来的兵险祸事,让自己拜师的梦想顿时成空!他又悲又愤地质问道:“大爹您说、您说呀!难道就任由这些秦兵横行霸道?秦国有兵,难道楚国就没兵?咱楚国兵马呢?莫非都死光了么?”
琴师大爹牵挂钟大人安危,依是忧心忡忡地长吁短叹,将焦虑的目光投向窗外!
山伢子意气难平,依然不依不饶,追问个不休:“那些秦兵为何要抢走钟大人的古琴?那不是咱楚国镇国之宝么?还有,您适才说上官那狗贼是你的仇人,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这这这、这究竟咋回事呀?您老倒是说明白嘛!”
琴师大爹心乱如麻,他无法回答山伢子这些问题,仍是无言地摇摇头!山伢子悲愤莫名,不由得又嚷起来:“哎哟,我的大爹呀!都急死啦,您老倒是开口说句话呀?这天杀的秦兵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还要抢走钟大人?您说钟大人要是被抢走,那咱还拜不拜师、还拜不拜师啦?”
琴师大爹呆呆地怔了半晌,还是无话可说!
“这是啥破柴房?说不能说、唱不能唱的,简直憋死啦!”——山伢子在柴房乱打乱撞,一腔愤懑之情无处发泄!忽然,他朝大爹怒吼道:“您老不说我说!我那琴呢?快拿我琴来、快拿我琴来!快呀、快给我呀!”
大爹不解:“琴?你要琴?此刻外头乱哄哄的,你要琴干嘛?”
“要琴还能干嘛?说我不会弹,我偏要弹上一曲!”——此时此刻,年轻的山伢子胸中狂涛汹涌,似乎只有他这面琴,才能将满腔悲愤与怨气,尽情宣泄出来!
山伢子似乎忘记了一墙之隔的秦兵,也忘记了自己与大爹仍陷身简陋柴房,他席地而坐,开始操琴在手,调弦弄音!少年郎全神贯注,丁丁咚咚的琴声,顿时从他那十指喷发而出,如同疾风骤雨,不期而至!少年琴师只觉得琴思飞动,悲情如潮,手中瑶琴也恍如长剑出鞘,简直有如神助,搅得日月惨淡,周天生寒:
琴声中,他看见秦兵呐喊着冲进城来,四处烧杀抢掠!
琴声中,他看见上官那奸贼领着秦将白起登上章华台!
琴声中,他看见乐尹大人如天神一般将古琴高高举起!……
“呀?这是哪来的琴声呀?”——那急丝繁弦飘飞而出,将舞剑的锦棠小姐吸引了过来!上官锦棠虽贵为千金小姐,可又几曾听过与那庙堂之曲全然不同的琴声?锦棠小姐循声寻到柴房偷眼一看,才发现席地抚琴的小琴师,原来正是山里来的那位少年郎!
小香草跟在小姐身后,也十分惊奇,嘴里还不住絮絮叨叨:“哎哟喂!还真没看出来哩,原来这傻小子,还真是个小琴师呐!”
锦棠小姐回身将手指竖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又狠狠瞪了她一眼!小香草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踅到小姐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琴声从柴房飞出,如浩浩长风,摧枯拉朽,激震人心!上官锦棠静静倚在门旁,不由得心旌摇动,陷入深深遐思之中!琴声一波三回,有如鼙鼓震天,铁马金戈映日月;又如大纛飞扬,壮士挽血洗山河!抚到沉痛之时,锦棠小姐也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从眼中滚落,点点滴滴沾满衣襟!
小香草不知开朗的小姐今日因何如此一反常态,神情恍惚,就连听琴也会暗自垂泪,便忍不住抿嘴偷笑,笑过之后,却又乖巧地递去一方丝帕;锦棠接过丝帕,却不去揩泪,只是忘情地掩住自己的嘴!……
山伢子正弹得兴起,那琴弦忽然铮地一声崩断了!无故断弦,必有异常,老琴师警觉地瞪大眼睛:“听!门外有人?”——他附耳听了听,猛然又想起什么:“唉呀不好啊,孩子!方才是否听那丫头说起,说这里是上官府啊?”
山牙子正为琴弦中断而懊恼,经大爹这一提醒,他也忽然想了起来:“哎呀,是呀是呀!那叫香草的臭丫头,是好像说过,说这里是啥上官府,还说那什么锦棠小姐,是上官府里的千金小姐呢!……”
“哎呀,上官府?上官锦棠?坏啦坏啦!”——大爹不由得暗自叫苦:“真是冤家路窄啊!莫非咱又自投罗网,掉进上官靳尚那狗贼的窝巢里来啦?”
山伢子弃琴而起,愤愤而言道:“来了正好,我倒正想找那老贼问问呢!”
“胡说!你这小子,躲他还来不及呢!”
“躲啥?我才不怕他呢!”——山伢子仍是恨意难消!
“你呀你呀,快别说傻话啦,简直不晓得天高地厚!人家是谁,你又是谁呀?你我此刻斗得过他们么?还是快想想办法吧,看能否逃得出去?……”
柴房琴声嘎然而止,锦棠小姐蓦地一惊,从沉思遐想中清醒过来,便与小香草一起悄悄从原路踅回;香草见小姐欲行又止,犹是恋恋难舍,一步三回头,于是便又调笑道:“哎呀!既是小姐这么欢喜听那小子弹琴,又何必偷偷摸摸的呢?哼,真是的,倒像咱做了啥亏心事,像个贼似的!”
锦棠小姐被人一语道破心思,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佯装恼怒道:“呸呸,你个死丫头!谁偷偷摸摸的?谁像个贼似的?再胡说八道,看不撕烂你的嘴!”
小香草咯咯咯地笑着躲开:“哎呀!饶了我吧小姐,香草不过是说说嘛!”
上官锦棠怅惘无绪,也不去追了,只是怔怔地瞅着柴房出神!香草见小姐不开心,于是又踅过来逗她道:“咋样?还是让他琴声迷住了吧?小姐如此闷闷不乐,还不如大大方方的,让香草将那小子给叫出来,与咱小姐呀,再弹上那么一曲!哼,还怕那傻小子敢不遵命么?只要那傻小子能让小姐笑上一笑,香草放他走便是!”
锦棠嫌这话刺耳,顿时将蛾眉一蹙道:“哎!你这说的是啥嘛?什么傻小子不傻小子的?人家又没招你惹你,何必嘴上老损人家呢?”
小香草将小嘴一撇道:“哎哟喂,这么快就向着他啦!到底哪个是人家、哪个是他呀?他又没名没姓的,你说不叫他傻小子,那让小香草叫他啥呀?”
上官锦棠不由得脸上又是一红:“算啦算啦!个死丫头,成天油嘴滑舌的,今日本小姐懒得与你斗嘴,还不快送些茶饭去?想饿着人家呀?哎哎,还有还有,我可告你啊,以后叫他啥都成,就是不准再叫人家傻小子了!记住没有?怪难听的!”
小香草得意地拉长音调道:“是,记住啦!哼,我说吧,还是小姐想得周到,处处都替人家着想,茶饭还要小心侍侯;噢,对啦,也不准再叫人家傻小子啦,听着怪难听哩!”
上官锦棠恨得跺脚瞪眼道:“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再油嘴滑舌的,我可真要打啦!”
小香草吓得一吐舌头,咯咯咯地笑着一溜烟跑开了!……
上官府花厅后堂,上官夫人赵氏正与女儿说着体己的话:“孩儿呀,昨夜里为娘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你爹从秦国出使回来了,还浑身是血,满脸惊慌的,这一下子呀,就将为娘给吓醒啦!”
锦棠笑着安慰道:“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准又想我爹了吧?娘啊,您就放心罢,我爹只不过是去秦国为使,又不是上阵杀敌,怕啥呀?”
赵氏夫人叹了口气,仍是忧心忡忡道:“谁想那死鬼哟,又不好好死,死了倒让人省心!唉,也不知为何,为娘一连好几个晚上,总是恶梦缠身,莫不是这些秦兵无缘无故破我郢都,与你那爹爹,真的有啥牵连不成?你看这满城鸡飞狗跳的!”
锦棠正想说些什么宽慰她娘,忽见府里的老管家气喘吁吁奔来禀报道:“夫人、夫人哪!没事啦,没事啦!那些秦兵在街上张贴安民告示,说是此次入我郢都,只为乐尹钟子仪一人,其余与民无扰!”
“只为乐尹钟子仪?其余与民无扰?咦?这倒奇了,可有老爷消息么?”
“还没老爷消息!”
赵氏夫人点点头道:“好了!你先去吧,还是吩咐多加小心,谨守门户才好!”
“是,赵夫人!”
老管家离去后,赵氏夫人满腹忧心,犹自狐疑不解:“难道只为一个乐尹钟子仪,便要杀人放火,破城而入?唉,真是让人费解啊!”
锦棠道:“娘啊!咱府中也出了件怪事,我还没来得及与娘细说呢!方才秦兵破城之时,外头乱哄哄的,有俩山里人躲在我家院墙外边那棵歪脖树上,不知咋的,又突然摔了下来!您猜怎么着哇?他这一摔啊,不偏不倚正好摔进咱院里来,您说巧不巧?”
“山里人?摔进院里来啦?许是躲避秦兵,一时情急吧?哎,摔坏了没有?那俩山里人,到底哪来的呀?你问过他们来历了么?”
锦棠摇了摇头道:“孩儿倒也问过,那一老一少乍看像是父子俩,可一问又并非父与子;听他说呀,他俩刚从秭归来,还是来找乐尹钟子仪拜师的呢!娘啊,娘先前不也是秭归的么?”
“是呀,咋啦?”——锦棠这话引起了赵氏夫人好奇:“你说,那老少二人刚从秭归来?来找乐尹大人拜师?莫非他俩还会抚琴弄曲?”
“会、会呀!您不知道哇,那少年郎又岂止会抚琴弄曲,简直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哪!”——锦儿满心钦佩赞道:“娘啊!他俩身上衣衫虽土里土气,可是,那少年琴师斯斯文文的,也不知弹的啥曲目,简直如同、如同,这么与您说吧,如同一下有了千军万马,从孩儿心头,踏踏踏地飞马而过,让孩儿心里头酸酸的,难过得直想哭呢!”
“哟,心里头酸酸的,还直想哭?说得未免太过了吧?那比起孩儿你,又如何呢?”
“哎呀比不得、比不得的!孩儿的琴与他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嗬嗬,啧啧!我的锦儿哪,还不曾如此甘心认输呐!呵呵呵!……”
“哎呀娘呀!看您,人家跟您说正经的,又取笑人家,不跟您说啦!”
“好好好,不取笑、不取笑!可他俩哪来的琴呢?”
“他自己背的呀!”——锦棠仍顾自倾心赞道:“孩儿知道,我娘年轻之时便是咱郢都的琴瑟花魁,如今府里的乐伎琴师,天天指教孩儿鼓琴弄瑟,却没有一支曲子是好听好记的,象今日这种夺人心魄的琴声呀,锦棠长到一十七岁,还是头一回听见呢!”
赵氏夫人笑道:“呵呵呵,你呀,真是越说越没道理!还有谁的琴声,能夺人心魄啊?你说的那少年郎,只不过是个年轻后生,哪里会有如此神奇呀?莫非那少年郎,还能比得上乐尹钟子仪不成?言过了,言过了!”
“娘别不信!”——锦棠将娥眉一挑道:“就是与乐尹钟子仪相比,我看也差不了许多!”
“啧啧!我的锦棠长这么大,还从未如此夸过谁呐!呵呵!”
锦棠听出娘的话音,一把搂住娘的脖颈撒起娇来:“哎呀,娘啊!您就喜欢打岔!人家的琴,就是与众不同嘛!”
赵氏夫人呵呵笑道:“好好!与众不同,与众不同!为娘倒真想看看,是哪个人家的琴,弹得如此与众不同,简直将我女儿的魂呀,不晓得勾到哪里去啦!”
锦棠的脸上又泛起红晕:“哎呀,啥魂不魂哪?瞧您说的,都瞎说些什么嘛?娘若不信,自己去听听不就晓得了,弹得好就是弹得好嘛!”
“好好,弹得好、弹得好!娘晓得孩儿从小心高气傲,从不服输的,能让孩儿如此欣赏的少年琴师,为娘还真想见识见识哩!可他俩人呢?在哪里呀?”
“哦,都在柴房关着呢!”
赵氏夫人顿时敛起笑容道:“啊!都在柴房关着?唉呀!哪能关柴房里呢?这不胡闹么?咳,你呀!快去快去,还不快去放了人家?”
赵氏夫人与锦棠一起匆匆往柴房赶去,一边走还一边问道:“哦!对啦,那快嘴丫头呢?怎么没见草儿那丫头呀?”
“孩儿让小香草给他们俩送饭去了!”
“给他们俩送饭去啦?”——娘儿俩赶去柴房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柴门大开,那一老一少俩山里人,早已没了踪影;而香草却被捆了个结结实实,那张伶牙利齿的小嘴,也被一团破布给堵上了,只露两只大眼睛仍忽闪忽闪的,可怜兮兮地想说些什么!
正于此时,老管家又兴冲冲地赶来禀报道:“夫人、夫人哪!老爷回来啦,老爷回来啦!我们老爷还让夫人准备酒宴,说是要款待秦国的一个什么贵宾呢!”
“款待秦国贵宾?”——娘儿俩又不禁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