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谷雨有约 楚国游子遇良师 东海移情 水仙一曲动天下

逃离樊笼,载欣载奔!伯牙逃离了奚家庄,趁着朗朗月色,连夜赶往邯郸城。东方欲晓,天边吐出了鱼肚白,邯郸城虽已历历在望,然而那城门却仍紧闭未开,就连那些守城的士卒,也在晨风中抱枪酣睡。

邯郸城外有一道又宽又深的护城沟壕,城上那吊桥还未放下,城外三三两两却聚集了不少等待入城的乡民。伯牙焦急地问一位樵夫道:“敢问这位大哥,这城门何时才能开啊?”

那樵夫看了伯牙一眼道:“听公子口音不是赵人,外邦人吧?”

“是啊是啊,在下本是南土楚人,是来邯郸寻亲的!”

“哦,那等着吧!再等一会儿,待城头吹响了启城号,这城门就开了!”

说话之时,天已大亮,城头上果然吹响了低沉的号角,那守城士卒这才从号声中惊醒,哈欠连天的打开城门,放下吊桥,以让乡民入城。伯牙随一众乡民进入城中,可偌大一座城,那迎春歌舞坊又在何方啊?伯牙不辩东西,踌躇了一会,便向路旁一位早起卖饼的摊主问路。

那卖饼的见伯牙身负琴囊,笑着反问道:“公子一个外邦人,这么早便来问迎春歌舞坊,准是来投乐坊的吧?是冯大婶那家么?”

伯牙听师叔讲过,那迎春乐坊主事的姓冯,赶紧回应道:“正是那家,正是冯大婶那家!”

“呵呵,若是冯大婶那家,那就不远、不远!公子顺着这条大路往前走,再往西一拐,两条大街的交汇处便是!……”

伯牙谢过那位摊主,欣然向迎春歌舞坊飞奔而去。迎春歌舞坊是时下邯郸最大的一家乐坊,乐坊飞檐高耸,当街而立,“迎春”两个大字醒目地镶嵌其上,显得既气派而又招摇。每到掌灯时分,乐坊内外便挂满了大红的灯笼,烛影摇红,暗香涌动,那座精致典雅的舞台,便传出了阵阵笙歌吹弹之声。

那舞台位于乐坊正中,依壁而建的是双层包厢,隐身包厢内,便可一揽无余,将楼下歌舞看得清清楚楚,最适合那些一掷千金的王公贵人,还有那些不愿抛头露面的夫人小姐。

这迎春歌舞坊既是官绅士民追欢买笑之所,也是那些乐伎舞娘的落脚谋生之处。那些乐人舞伎离乡背井,也带来了东西各国许多新鲜的俗调俚曲,久而久之,便于此间汇聚而成一股清新活泼的琴乐之风,就连邯郸乐府也深受乐风流变影响;更有当今琴乐之首成连,以采集民谣俗调为其毕生之志,时常来此采风,一展琴技,使得这处乐坊生意愈益火爆。

最为难得的是,那迎春歌舞坊主事的,竟然是位年过五旬的大婶!这位冯大婶不仅将这处偌大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为人仗义,喜欢结交南来北往的江湖朋友。提起迎春乐舞坊的冯大婶,邯郸城里上至王公官府,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不知道的。

乐坊里日日笙歌,夜夜醉舞,穿过一条甬道,后院却又另是一片花树繁茂的清雅之处。后院不仅有花有草,有池有亭,环池四周,另有回廊相通。后院还有数十处大小不等的房间,除了主人宅居外,其余全是供乐伎舞娘安歇之处。

伯牙赶到之时,还是清晨,乐坊尚无客人,冷冷清清。有位管事的见一生人身负琴囊,在门外踟蹰难入,便迎了出去道:“这位客官,敢问可是有事么?”

伯牙还礼道:“哦,这位大哥,不知成连大师是否在此?”

“成连?你问成连大师?”——那人将伯牙打量一番,又问道:“只怕来投乐坊的吧?”

“不不不!在下是来投成连大师的!……”

“哟,是谁要投成连大师呀?”——乐坊里那位冯大婶闻声而出,一眼便认出了伯牙,不禁又惊又喜地叫道:“呀,是你小子呀!这不是、不是你么?那位那位、南楚乐人么?”

伯牙见是先前那位熟人,心中一喜,便上前施上一揖道:“在下伯牙见过冯大婶!”

“哟,不敢当、不敢当!哎,伯牙公子是如何找来的?”

“邯郸城内,谁人不识冯大婶?在下是一路问到此的!”

“好好好!哎?你不是、不是去齐鲁寻亲去了么?怎的今日又回来啦?”

“不瞒大婶知晓,在下那日要寻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成连师叔啊!不知师叔今日在否?”

“成连有你这位师侄?哎呀,这可就太巧啦!公子请随我来,快随我来!”——冯大婶如见久别重逢的故人,将伯牙殷勤引至后花园,又穿过那道回廊,指着眼前出现的一栋小屋道:“公子请看,前面那栋独立琴室,便是你师叔的居处!公子可先进去,大婶我去去就来!”

“大婶请便、请便!”

冯大婶笑着一阵风去了,伯牙重新整过衣衫,来至那栋琴室轻轻敲了敲门,口称师侄,高声叫道:“师侄求见成连师叔,师侄求见成连师叔!”

伯牙连叫两遍,见无人回应,便轻轻推门进去一看,只见成连师叔许是劳累了,仍在榻上高卧未起;于是便又赶紧退了出来,掩好中门,静静地在门外侍立恭候!

忽然,伯牙远远望见回廊之上那冯大婶去而又返,还引来那位可爱的楚国小女孩宛娘!那小宛娘一边跑一边急切地喊道:“我的归妹之人在哪?我的归妹之人在哪?”

转眼功夫,小宛娘跑到伯牙跟前,急不可待地发问道:“大哥哥、大哥哥!真的是你么?还认得我么?我是小宛娘啊!我晓得你要回来的,大哥哥便是宛娘的归妹之人!是不是?”

伯牙不解:“归妹之人?小妹妹,何来归妹之人?谁是归妹之人?”

小宛娘天真地回道:“就是你呀!我婶婶说了,大哥哥便是宛娘的归妹之人啊!”

“我?怎的是我呀?”——伯牙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他知道归妹是什么意思,不禁将探询的目光投向冯大婶!

“别误会、别误会!”——冯大婶赶过来笑着解释道:“公子千万别误会啊!这孩子呀,三年前便与她家人失散了,做梦都想着自己的父母爷爷啊!”

“三年前失散了?可怜可怜!一个楚国小女孩,怎的会流落外乡啊?”——伯牙望着小宛娘姣好的面容,十分痛惜地问道:“唉,她的父母家人是谁啊?”

“唉,此事说来话长啊!哎,公子咋站在门口,还不进去呀?成兄不在?”

“是呀,大哥哥!你咋还不进去呀?进去呀,宛娘也想找我成爷爷咧!”

伯牙蹲下来对小宛娘道:“你成爷爷还未醒来,我们等一会再进去找他,好么?”

“日头都这样高了,成爷爷还在睡懒觉哇?真是个大懒虫!”

伯牙看了看冯大婶,又问宛娘道:“小妹妹,告诉大哥哥,你爹娘是谁?他们在郢都么?”

小宛娘忽而眼波含愁,面露戚容:“宛娘的爹娘、都随我的爷爷都去了秦国,还、还有,我钟旗哥哥也半路走散了!大哥哥,你带宛娘去找他们吧!”

“你说你爹娘随你爷爷去了秦国?你钟旗哥哥也走散啦?”——伯牙不禁倒抽口凉气,他猛地站起,又蹲下去急切地问道:“快告诉大哥哥,小妹妹你姓什么?你爷爷又是谁?”

小宛娘望着伯牙,扑楞着大眼睛,忽然嘴角一撇,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冯大婶怜爱地将她搂进怀里抚慰道:“好啦好啦!宛娘乖,快与大哥哥说说,你姓什么,你爷爷又是谁!”

“我说,我说!”——小宛娘从婶婶怀里挣出来道:“大哥哥,宛娘姓钟,叫钟宛……”

“啊?你、你果真姓钟?你叫钟宛?你哥叫钟旗?那那、那你爷爷呢?你爷爷是谁?”

“我爷爷是钟子仪!”

伯牙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悲壮的情景,恩师钟子仪一家五口泣别郢都百姓的情景!他想起来了,钟子仪那日牵着的小女孩,不就是眼前的小宛娘么?

“大哥哥,你怎么也哭啦?”

伯牙任脸上泪花纵横,一把将小宛娘紧紧搂住道:“小妹妹啊,你爷爷也是伯牙的恩师,是伯牙的亲人啊!你还记得伯牙么?哦,不是伯牙,是山伢子呀!你再好好想想、仔细想想?那日在郢都郊外,拜你爷爷钟子仪为师的那个山伢子?想起来了么?”

“山伢子?”——小宛娘细辩着眼前那张脸,眼泪更是哗哗地流:“哦,宛娘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一天,跟我爷爷一起弹琴的,那位大哥哥么?”

伯牙轻轻揩了揩宛娘脸上的泪水:“对呀、对呀!我就是与你爷爷一起弹琴的大哥哥呀!钟子仪收我为徒,我便是钟子仪的弟子,终身弟子啊!宛娘啊,那时是秭归山伢子,如今是楚人伯牙!可怜的小妹妹啊,你都记住了么?”

“宛娘记住了,记住了!你就是伯牙哥哥,宛娘的归妹之人啊!”——小宛娘泪如泉涌,她用力点了点头,又扑到伯牙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冯大婶在一旁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泪水,轻轻劝道:“好啦、好啦,别哭啦、别哭啦!小宛娘今日终于见到自己的亲人,应该高兴才是、高兴才是呀!”

伯牙悲痛地问道:“大婶啊!小宛娘怎的到了邯郸?她爷爷呢?她的家人呢?”

冯大婶轻叹一声,又摇摇头道:“唉!她的爹娘和爷爷去了秦国,生死未明啊!三年前,若不是俩人贩子将小宛娘卖到了我这里,要不然呀……唉!你们这俩楚人哪,大婶那日一看,就知道非同寻常啊!……”

“呵呵、呵呵!什么非同寻常呀?”——忽然琴室那门开了,只见成连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从琴室踱了出来:“你们在此又是哭又是笑的,到底何事呀?惊扰了老夫好梦!”

伯牙见了师叔成连,赶紧抹去泪水,俯身下拜道:“小侄该死,扰了师叔清梦!”

小宛娘则是又哭又笑扑向成连,顾自一迭声叫嚷道:“成爷爷、成爷爷呀!我跟你说啊,宛娘我找到了归妹之人、宛娘我找到了归妹之人啊!”

“哦?小宛娘找到了归妹之人?好哇、好哇!快说说,谁是宛娘的归妹之人哪?”

“就是他,伯牙大哥哥!伯牙大哥哥便是宛娘的归妹之人!成爷爷你说好不好?”

“呵呵呵,好好好!老夫早就听明白了,你这个伯牙大哥哥呀,可不就是你小宛娘的归妹之人么?哈哈哈哈!快进来讲、快进来讲!……”

伯牙随成连进了琴室,重新见过师生之礼,成连叹道:“唉,你这小子呀,一来便搅得惊天动地,鸡犬不宁!你可知道,老夫与奚老丈几十年交情,全让你这小子,一笔勾销了呀!”

“师叔莫怪小侄冲动,只怪奚老丈太不讲信用,昨日赶走了师叔,还将小侄关了起来!若非有一恩公为小侄指明一条暗道,小侄只怕今生再也难见师叔了!……”

成连便将奚家庄谷雨之争又与冯大婶讲了一遍,听得冯大婶也是一惊一乍:“这奚老丈怎生如此霸道啊?罢了罢了,与这种无情无义之徒绝交也好,绝交也好,省得日后是个祸害!唉,今日伯牙公子若非吉人天相,岂不是要一辈子陷身奚家庄?”

“好啦好啦!来了就好哇、来了就好哇!”——成连摇头叹道:“亏昨日老夫想了一夜,不知你这小子何日才能平安脱身啊!”

伯牙愧疚道:“让师叔担心了!不过小侄昨日也算是有惊无险,吃些苦头倒也没什么;可一想起连累了成师叔,让师叔枉负骂名,小侄心中不安啊!”

“无妨无妨,贤侄休放心上!不过成某与那老丈数十载的恩怨,一阵风便给你吹散了,终究是令人伤感呀!想想此人也只是争强好胜,又太过迂腐,执迷不悟啊!”

伯牙嘟囔道:“师叔对他如此宽容,可他对师叔却是骂不绝口,视若生死冤家啊!”

“哈哈哈哈!”——成连发出一阵爽朗大笑:“做冤家好,做冤家好啊!我成连被他们骂,已非一日了!他们死抱着庙堂之音不放,怀念早已逝去的王道乐土,老夫见过的不计其数哇!唉,这其实倒也无可厚非,毕竟那是一个让人感念的时代呀!贤侄在奚家庄操演的那曲齐韶,也可算是为他而奏的一曲挽歌啊!”

“一曲挽歌?”

“难道不是么?如今这世上,满目尽是郑卫之声,就连那列国王宫也都久已不奏韶乐,还有哪里可以再听韶乐啊?你说那曲齐韶乐舞,不是挽歌又是什么?”

“师叔所言极是,侄儿明白了!”——伯牙又改称自己为侄儿,他想起师叔说过的话,师法前人须超越前人,不可食古不化,一味摹仿,于是便点头不语,似乎若有所思。

成连又道:“罢了罢了,不说他也罢!今日伯牙贤侄既然来了,不知此后作何打算哪?”

伯牙还未开口,冯大婶便插言道:“伯公子琴技既是如此高超,不如留在我这迎春乐坊,待秋后再去参加采风大会,一准能跃过龙门!如何?”

小宛娘也从婶婶怀里欣喜地跳下来道:“好哇好哇!伯牙大哥哥秋后若是跃过了龙门,就带宛娘找我爷爷去!好不好?”

“哎哎,不行不行!”——成连摇头道:“小宛娘啊,你大哥哥一时还不能留在歌舞坊!”

小宛娘不解:“不能留下来?为何不能留下来?”

冯大婶也不解:“是啊,成兄这是何意?伯公子为何不能留下?还怕老身我亏待了他?”

“非也非也!”——成连摇头笑道:“你们不懂、不懂啊!我这贤侄之志,不在采风大会,也不在赵国乐府,又岂能在你这小小乐坊,蹉跎光阴呀?”

“哎,不在我这乐坊,公子又能去哪里?公子你说,我这乐坊邯郸首屈一指,还小么?”

成连望着伯牙却笑而不语,冯大婶不禁急了,又道:“哎,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么?”

“呵呵呵呵!他大婶呀,亏你还精通琴瑟,怎么连这一层也看不出来呀?伯牙贤侄自非那寻常琴师,你这一池浅水,又岂能留得住人中龙凤啊?哈哈哈哈!”

“人中龙凤?成兄说他是人中龙凤?”

成连指着伯牙道:“你看此子的眼睛!”

“眼睛?眼睛又能如何?”

“此子目光坚毅,精气神非比常人!老夫阅人无数,由目及心,可知贤侄志向非凡啊!”——成连捋着他那花白须髯笑道:“呵呵呵!你看,贤侄此琴既是号称凤凰神器,天下仅见,世上无双,你说这驭琴之人,不是人中龙凤又是什么?”

“哎呀呀!伯公子,你可真是烧了高香呀!”——冯大婶也不禁啧啧称舌,哑然失笑道:“呵呵,老身这才明白啊!我们这位成连大师呀,在齐韩赵魏有那么多的得意弟子,还从未说谁个是人中龙凤呢!成大师如此看重你这位师侄,公子还不快拜?”

伯牙顿时倾地拜道:“侄儿我何德何能,竟让师叔您如此看重?侄儿如今什么都不想了,只想一心一意追随师叔左右!”

成连将伯牙扶起道:“好好好!不必再拜啦,成某答应你就是、答应你就是!哈哈哈哈!”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偿所愿,伯牙不禁又欣喜地望天泣告:“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可以放心啦!弟子终于在邯郸找到了成连师叔、找到了成连师叔啊!……”

冯大婶赶紧牵着宛娘过来笑道:“哎哎哎,别急别急!伯公子还要与你师父再多说一句,就说他的小孙女宛娘呀,如今也找到啦,就在我这迎春乐坊,也让钟子仪师父放心,放心!是不是啊?小宛娘?”

“哦!是是是,还是大婶说的是!”——伯牙俯身朝小宛娘道:“放心吧,宛娘小妹妹,相信大哥哥!日后只要一有机会,大哥哥定当送你回到家人身边,让你一家团圆的!”

小宛娘伸出她的小姆指,对伯牙道:“那好!那宛娘就与大哥哥拉拉钩,一言为定!”

“好!拉钩就拉钩,一言为定!……”

成连也大笑道:“哈哈哈哈!他大婶呀,今日双喜临门,全是因缘巧会,因缘巧会啊!好好好,事不宜迟,老夫明日便带贤侄去游历江湖,重返齐鲁!”

“哎哎,打住啊、快与我打住!”——冯大婶赶紧阻拦道:“什么游历江湖,重返齐鲁啊?成兄你也是望七之人了,难道还能爬山越岭,再出远门么?”

“哦?成连老了么?若论登五岳,爬泰山,未必会输与贤侄呢!哈哈哈哈!”——成连笑过之后,又摇头叹道:“唉,毕竟人生苦短,来日无多啊!成某与我子仪师兄有八拜之交,手足之谊,想我子仪师兄临难之际,将伯牙托付成某,成某又岂能懈怠啊?”

“既知来日无多,也不用争这一时呀!”——冯大婶还未死心,仍苦苦劝阻道:“就算你成兄这辈子南钟北连,是琴中圣手,谁也劝不了你,可是小宛娘与她伯牙哥哥这才刚刚相认,你就忍心让他俩再分开么?”

小宛娘也拽着伯牙衣襟,仰起小脸央求道:“不嘛不嘛!宛娘偏不放我伯牙大哥哥走嘛,也偏不放我成爷爷走嘛!你们俩都留下来吧,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伯牙俯身朝小宛娘轻轻说道:“大哥哥不会走的,大哥哥还要与宛娘一起去找你爷爷呢!”

“大哥哥真的不走了么?”

“好妹妹,大哥哥真的不会走!大哥哥只是随我师叔习练琴中绝技,待你大哥哥学成了琴中绝技,哪怕走遍千山万水,也要让妹妹你一家重圆的!好不好?快别难过了,好妹妹!你知道么,这也是当日你爷爷钟子仪,所期望伯牙的啊!”

冯大婶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老身留不住你成兄,可公子今日初来乍到,再怎么说,老身也要好好张罗一席酒宴,为他接个风吧?再说了,公子来我乐坊,一琴未动,一曲未奏,便要随成连师叔远游,似乎也不是待客之道吧?如何?就留三日,留在我这乐坊鼓琴三日!三日过后,老身定再置酒,为你爷儿俩,这一老一少壮行,决不失言!……”

成连再无话说,于是伯牙留在乐坊鼓琴三日,不想竟让那乐舞坊夜夜爆满,盛况空前!一夜之间,南楚琴师声誉鹊起,邯郸坊间争相传颂伯牙之名!……

刚刚找到师叔还有小宛娘,伯牙又何尝想离开啊!可是师命难违,三日过后,在师叔的催促下,伯牙依依惜别了冯大婶还有小宛娘,踏上了漫漫学艺之路。

伯牙随师叔离了邯郸,虽晓行夜宿,然而或行或止,全凭成连兴之所至,只是游山玩水,抚琴论道而已。跟在师徒二人身后的,还有一位负笈琴童,专以照料他俩的日常起居。

这位叫木墩的琴童似乎憨如其名,平时不太说话,只是默默做事,尽心尽力地服侍主人。每到一地,有店投店,无店则于附近人家借宿一晚;若是连借宿人家也错过了,这木墩也会生出法子,在荒山野岭之间变出一座窝棚来,让他们免受风吹雨淋之苦。

成连师叔尽管年事已高,却也从不许伯牙去做这些琐事,只是早早晚晚敦促他研习琴艺。行脚途中,师徒二人且行且聊,从古往今来的琴乐轶事,聊到当今蜂起云涌的诸子百家,又从南土幅员辽阔的楚国,聊到北方山川壮美的齐国,其中总有一些如烟飘散的往事,让这对如师如友的忘年琴人无话不说,感慨万千。

沿途河山胜景,自不待言,可有件事却让伯牙百思不解,师叔为何不走车马通衢的大道,却专拣那些跋山涉水的山路,一味的舍易求难?

这一日,伯牙随师叔又攀上一座地势险峻的山峦,只见左边是山,右边是壑,百尺绝壁,瀑声如雷。伯牙往下望了望身后远远负担而行的木墩,忍不住喊道:“师叔当心啊!这山路如此难行,咱们这究竟是要去往何处呀?”

成连虽须发染白,却仍抖擞精神,独自仗木在前。他一边沿着崎岖山路奋力登攀,一边回身高声取笑道:“贤侄怎的还不如老夫啊!快上来吧,老夫这是为你求师呀!”

“啊?为我求师?”——伯牙不禁惊讶万分,紧追了两步喊道:“师叔呵,您老先等等!师叔怕是说错了吧?您老人家虽是师叔,也是侄儿的恩师啊,还要去哪里求哇?”

成连歇下来笑道:“呵呵,你看师叔像你的老师么?”

“哎?”——伯牙急忙三步并作两步,气喘吁吁赶到成连身边道:“师叔这说的啥话嘛?侄儿从郢都一直追到这里,只想跟在师叔身边,终身奉师叔为师啊!”

“贤侄以为跟着老夫,便可找个去处,安心习琴了么?哈哈哈哈,错矣,贤侄错矣!”

“错矣?”——伯牙更是不解:“哎,就算是侄儿想安心习琴,这又何错之有?”

成连呵呵笑道:“贤侄勿急、勿急!来来来,坐下坐下,先坐下歇一歇,等等木墩吧!”

伯牙坐下,仍不无怨言道:“师叔您说,侄儿只想奉您老为师,安心习琴,又何错之有?”

成连见伯牙怨气满腹,却并未回答,只是摇头反问道:“呵呵呵,你说老夫以花甲之身,为何不辞辛苦,带贤侄你行脚四方啊?”

“这?我?”——伯牙一时语塞。

“贤侄不必回答老夫!”——成连顾自说道:“以贤侄之才华,是否在想,如果留在邯郸,求取声名富贵或许不难,说不定还会跃过龙门,跻身赵国乐府,也未尝不可啊!是不是?”

伯牙低头不语,成连叹了口气,继而又道;“老夫知道贤侄志不在此,那是怪老夫有福不享,累你跑来这群山峻岭吃苦,贤侄不愿吃这苦,是不是?”

“师叔说的都不是,侄儿自幼长在秭归山里,不怕吃苦,只愿奉师叔为师,安心习琴!”

“哦?奉老夫为师?那你先说说,贤侄为何要奉老夫为师呀?”

“为何?”——伯牙仍负气道:“木墩为何,侄儿便为何!这难道也有错么?”

“哈哈哈哈!错、错,当然有错啦!”——成连忽而爆出一阵爽朗大笑:“老夫今日可要代你师父钟子仪好好教训教训你了!还记得那日在奚家庄,老夫对你说过的话么?”

“自然记得!师叔要侄儿师法前人,须超越前人,不可食古不化,一味摹仿!”

“还有呢?”

“是不是要侄儿自度新曲,为世人传唱?”——伯牙忽而恍然大悟:“噢,侄儿明白了!”

“哦?”——成连笑而又问:“你明白了?明白什么了?”

“师叔曾经说过,这世上之歌,皆为时事而作;这世上之曲,亦皆因心动而生,心既感事而动,故形见于声也!唯有情动于中,声形于外,方是一首人口争唱的好歌!”

“是也不是!”——成连笑着摇摇头,故意又问道:“这只是那日批驳奚老丈之言,与老夫今日翻山越岭,为贤侄求师,又有何干?”

“怎么无干?记得恩师那日讲过,要弟子善养浩然之气,往来天地精神!侄儿如今已明白了,师叔所谓让侄儿求师之意,不是与钟大人一样,也是要拜天地自然为师么?”

“哦?你恩师钟子仪,也让你拜天地自然为师么?”——引导伯牙解开了心结,成连十分欣慰,却仍假以辞色道:“那适才是谁,还怨天怨地,憋了一肚子气呀?”

伯牙顿时满面羞愧道:“侄儿知错了!”

“呵呵呵,知错能改,孺子可教也!”——成连捋须而笑,又谆谆告戒道:“身为琴人,自然是琴不离身;然而融会贯通,还须通晓各地风情,上晓天文,下知地理才行啊!”

“侄儿还是不懂,一个琴人,弹琴就好,何以还须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呀?”

“呵呵,此问甚好!可还记得老夫说过,此中奥妙,不在音律之中,而在宫商之外么?”

“侄儿未敢稍忘!只是思忖至今,也不知何意?还望师叔指教!”

此时木墩也挑担赶了上来,成连丢下伯牙,招呼木墩卸下琴担问道:“木墩啊,累了吧?”

木墩用衣袖揩去额头汗水,憨厚地笑道:“不累不累,习惯了!”

“唔,好,习惯了!”——成连对伯牙颌首而叹道:“唉,你看木墩他,跟了老夫数年,跑了不知多少路,吃了不知多少苦,如今他也习惯啦!是不是?”

木墩无语,只是点头嘿嘿憨笑;伯牙更是羞愧难言,成连继而又晓之以理道:“贤侄啊,不晓天文,不能通天道,不知地理,不能炼人情!我辈习琴者如登山探幽,不入人迹罕至处,难以求取真正的琴道啊!前人曾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你呀,呵呵,还差得远呢!”

伯牙顿时汗下如浆,起身称谢道:“师叔啊,此中奥妙,侄儿也大概有些明白了!”

“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木墩,你呢?”

木墩嘿嘿笑道:“弟子愚钝,只愿跟随老师多跑些路,多吃些苦,不会错的!嘿嘿……”

“呵呵,好好,不愧为真木墩也!”——此时天风蔽日,林壑生烟,只见云涛怒卷,雾失群山,其中似有骏马驰骋,幻化无穷。成连柱木而起,指啸当歌,大发感慨曰:“噫吁兮!苍海茫茫,人生几何?天地无际,荣辱何计?大化无边,生死何惜?”

伯牙亦为师叔一腔豪情所感,山峦之巅顿时啸声四起,激荡山谷!师徒三人其时当风而立,伯牙忽觉一股律动,一丝天籁,于其心间隐隐而生,不禁高声叫道:“师叔!侄儿此刻为何心神俱动,有白日飞举之感啊?”

“呵呵,小子!那是腹内气机发动,有曲生成,还不取琴?”

伯牙取出他的凤凰琴,伴着阵阵松涛,一曲山峦听风曲,于心中喷涌而出,似行云流水,扬扬悠悠,音随意走,意与妙合!高山鸣琴,风闻千里,成连不禁击杖相和,引吭而浩歌!歌毕,喟然叹之曰:“信哉信哉!此曲乃天所赐,天不欺我矣!呜呼,天地有灵,山水有情,万物静观皆自得,此乃我琴家之至宝啊,旋律节拍,当取之不尽啊!”

木墩突然之间也似乎开了窍,在一旁拍手叫道:“老师、老师!木墩明白啦、明白啦!”

“哦?木墩也明白啦?你明白什么啦?”

木墩郑重其事道:“原来老师肚子里那些好听的歌,还有适才伯牙哥弹的琴声,全都是拜四方天地山水所赐,是不是啊?”

“哈哈哈哈!”——成连纵声大笑道:“对呀、对呀,这木墩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尔等后学之人须要明白,凡学琴者,当不避艰险,登千山而临万水,观万象而谛真情,只有千山万水置于脚下,日月星辰汇聚于胸,方能百炼钢化为十指柔,将万千美景收于琴底啊!”

伯牙推琴起身,再拜称谢道:“师叔教诲,侄儿当永铭于心!……”

自此,伯牙便心无旁鹜,笃定跟随师叔游历天下,安心习琴。每经一地,成连不顾白日赶路辛苦,总要燃起一盏小灯,督导伯牙习练南北各式琴风,或以花树为题,以琴描摹沿途花荣树繁,春秋四时之状;或以鸟兽为题,以期再现白日鹰飞隼翔,狼奔豕突之声。

潮起潮落,春去秋来。转眼之间,游走九州山水,不觉已有两年之久。师徒诸人一起涉足过黄河之险,见识过三山之美,也领略过五岳之壮,这些看似与琴乐无关之事,不仅让伯牙琴技登堂入室,无人能及,而且也让他脱胎换骨,胸襟大开!

这一日,伯牙与木墩随成连游至东海琅岈,只见海上波涛万顷,浩无际涯。二子初识大海,不禁欢呼雀跃,无限神往,成连却面对东海,良久无语。伯牙问道:“师叔在想什么?记得古书上曾说过,东海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其上有四时长荣之花,八节不衰之草;还有岛上原著土民,人人有如彭祖之寿,可度八百岁而终,这些都是真的么?”

成连沉吟道:“长寿之说,老夫也只听闻;但老夫晓得,有一人或能亲见!”

“有一人亲见?是谁呀?”

“成连之师,方子春也!”

“啊?师叔是说,是您老的师父,我的祖师爷?方子春?”

“是啊!就是我与子仪兄的师父,你的祖师爷,方子春!”

伯牙十分愕然:“方子春?哎,方子春不是早已,不是早已不在人世了么?”

成连瞥了伯牙一眼:“胡说!谁说方子春早已不在了?我的师父方子春只是避世而已,如今就在这东海蓬莱,早已成仙得道了!”

“成仙得道?”——伯牙更是惊讶不已:“没听师叔说过啊?师叔是说,祖师爷方子春,如今他老人家还没死?早已成仙得道了?”

“当然!如今方子春老人家就在前面这座海上,以那四季如春的小岛为家,只是矢志钻研和谐之术,生生世世,再也不肯涉足污浊凡尘了!”

“这也太神奇了吧!祖师爷终身困于那座海岛,生生世世钻研和谐之术?独自一人?”

“不错,海岛唯有师父一人!师父常说,天下大道,唯音以谐;何以为谐?唯律以和。或许只有他那琴韵音律,才是他老人家矢志不渝的伴侣啊!”

伯牙眺望大海,不禁寂然入神,成连又道:“师父成仙得道,只恨人仙相阻,永难再见,成连如今也只能望洋而遥拜啊!唉,世人都指南钟北连为琴中圣手,殊不知我南钟北连之师方子春,那才是琴动古今的真琴圣啊!”

伯牙气血沸腾,禁不住恳求道:“师叔,能再说说我师祖的故事么?”

木墩也恳求道:“是啊、是啊!就跟我们再说说、再说说吧,老师!”

“好吧,老夫就与你们再说说吧!”——成连长叹一声又道:“想当年,我等随方子春学艺之时,正值诸侯混战,战场尸骨积山,血流飘杵,以致世道大乱,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啊!师父天生悲悯,不忍见万千黎民饥寒啼号,饿殍遍野,于是便自毁双目,与浊世隔绝,专拣一化外之地,潜心修炼……”

“等等老师!”——木墩忍不住惊叫道:“自毁双目,不就啥也看不见啦?还咋修炼?”

“木墩别吵,听师叔说!”——伯牙阻止道:“世上瞽目乐师多的就是!是吧,师叔?”

成连点点头道:“公子说的不错,古往今来,世上瞽目乐师多的就是!他们眼盲心不盲,甚至比常人还要看的明白,先前卫国的子鸣,晋国的师旷,俱是闻名天下的瞽目乐师啊!”

“师叔,还是说师祖!祖师爷自毁双目之后,究竟如何了?”

“好,听老夫与你们说!师父自毁双目后,便来至这东海一隅,与世隔绝,无是无非,无烦无恼,潜心修炼,三年之后,终于以琴悟道,修成正果,成为不死之琴仙!”

“再有呢?师叔快说呀!”

成连沉吟半晌,缓缓又道:“不瞒尔等知晓,昨夜老夫我做了一梦,梦见师父显灵于我,说已选定一人,前往仙岛参拜于他!尔等可知,那有幸之人可是谁么?”

“谁呀?”

“就是贤侄你啊!”

“我?怎么是我?”

成连笑着问道:“贤侄有意前往蓬莱,代老夫去参见方子春么?”

伯牙欣喜若狂:“侄儿果真可以参见祖师爷么?全凭师叔做主!”

“好!那就事不宜迟,明日便可送贤侄去往蓬莱仙岛!……”

翌日清晨,一艘海船载着成连等师徒三人,乘风破浪,驶往那座碧波环绕的海上仙岛。不一刻,那海船已抵近岛岸,船家放下跳板,成连忽而又叫住伯牙,取出一方素帕交与他道:“成某离开师父多年,今无以为孝,唯有致信一封略表弟子意忱,或许还能有教于你。贤侄登岛以后,可将此信交与你那祖师爷,还望贤侄多代成连,向师父他老人家叩首哇!”

“是!师叔放心,侄儿定然不负厚望!”——伯牙接过那素帕,郑重收入怀中。

“成连在此暂与贤侄别过,十日过后,老夫再来此处接你,还望贤侄好自为之!”

“多谢师叔!”——师徒二人于船头相揖作别,伯牙忑忐不安下得船去,回望师叔吩咐船家升起蓬帆,重又开船,师叔挺立船头,依然与木墩谈笑自若。那船驶离小岛,渐行渐远,伯牙忽觉莫名惆怅,由心而生,一股不祥之感,顿时遍被全身。

直待海船化为点点帆影,伯牙方才定下心神,背好琴囊,转身朝岛上攀去。海上仙山,果然名不虚传,但见岛上鸟语花香,莺飞燕舞,奇花异木,欣欣向荣。伯牙顾不得细赏仙境,急欲寻找隐居其间的祖师爷。然而遍寻岛上,既不见人迹仙踪,亦不见仙人来迎。

脚下分明是人工修筑的小径石路,然而却落英缤纷,枯枝满地,显见是久已无人清扫。伯牙正自左顾右盼,忽然举头之间发现半山有洞,洞口有门,石门青藤遮蔽,却又紧闭未开。伯牙不禁心生欢喜,想必那便是祖师爷的居处了!

伯牙欣然奔至石洞门前,拂去门前青藤,又整了整衣衫,这才毕恭毕敬地于门外叫道:“祖师爷在上,南楚琴师伯牙,奉师叔成连之命,专程来此求见祖师爷!”

伯牙连叫数声,却无人应答,于是便迟疑地轻轻推了推门,不料那石门竟然一推便开!伯牙心生惶惑,一边喊着,一边移步探了进去。初觉洞口幽冥昏暗,稍后则愈行愈宽,愈行愈亮,其中虽见陈年炊火之痕,但洞内只有石桌石椅,并无一人,也别无它物。

祖师爷在哪?为何还不现身啊?伯牙正自胡乱揣测,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嗡嗡飒飒的振羽之声,抬眼一看,却是一群黑色海鸦,欲将此洞作为它们的栖息之处!那海鸦黑羽赤足,白腹尖喙,初始仅见三五数只,刹那间便不计其数,声势骇人!它们拍打着翅子,嘎嘎嘎地在洞中乱飞,也不知有多少海鸦扑面而来!

伯牙左闪右躲,以避这群不速之客,不料却于慌乱中,竟然鬼使神差撞开了洞中玄机!玄机一发,顷刻地动山摇,砂石飞迸,一阵轰隆隆巨响过后,洞中石壁忽而裂出一条通道,从中又现出另一处不知几深的洞府!

伯牙大骇,几欲神飞魄散:莫不是冒犯了祖师爷,以至他老人家雷霆震怒?心念至此,不禁于洞口倒地便拜,嘴里喃喃祈祷道:“祖师爷呀,晚辈凡人,何故惊吓小子啊?”

裂壁之响惊飞了海鸦,那些海鸦乱撞一阵,似乎也发现了新天地,又一窝风涌入内洞!见那些海鸦成群结队,联翩从中飞进飞出,伯牙这才惊魂稍定,跌跌撞撞地穿过裂开的石壁,随着那些海鸦,战战兢兢进入内洞之中!

内洞更见幽深,却依是阗寂无人,只有那些抢先进入的鸟类,恣意地在洞中飞上飞下。放眼望去,偌大一处洞府,似乎早已被这些海上精灵,宣布为它们新占的领地了。伯牙壮起胆子往前探去,恍见洞中有一物高高隆起,其上也栖满海鸦。伯牙不知那是何物,近前一看,却赫然惊见一座巨大的坟墓!

此岛孤悬海外,洞中何以有此一墓?伯牙深感怪异,再一细辩,不由得更是大惊失色:那墓碑之上,竟然清清楚楚镌有“恩师方子春之墓”七个大字!

方子春之墓?伯牙这一惊非同小可:师祖不是没死么?师叔不是说他得道成仙了么?师叔光明磊落,从来不打诓语的,可这洞中之墓……?伯牙心中奇怪极了,又不禁转入墓碑后面,只见背后也镌有十六真言:“天下大道唯音以谐何以为谐唯律以和”。

伯牙忽而记起师叔曾说过,此十六真言,便是祖师爷悉心钻研的和谐之术,只是苦于不知其中还有何等深意?伯牙心生疑虑,又见碑前有台,台上祭有瑶琴一面,琴上丝弦仍在,想必这面瑶琴,便是师祖方子春最珍爱的遗物了!伯牙不禁摇头暗想,瑶琴虽在,斯人已没,还哪儿去参见祖师爷啊?

伯牙情不自禁伸手拨动了一下琴弦,不料那瑶琴尘封已久,轻轻一触,竟已烟飞灰灭!伯牙叹息一声,便将坟台打扫于净,长身伏于墓前祈告道:“祖师爷在上,恕晚辈懵懂无知,误入师祖安息之处,惊扰了您老人家,还望您老人家千万勿怪、千万勿怪啊!”

长跪于祖师爷墓前,伯牙忽而记起师叔交与他的那书信,于是便掏出素帕,打开一看,哪有什么书信,竟然也是“天下大道唯音以谐何以为谐唯律以和”这十六真言!

师叔这是何意啊?伯牙疑窦丛生,不由得手持素帕,趺坐于祖师爷墓前,苦思冥索……

师叔葫芦里究竟是什么药啊?为何遣我来此荒岛?莫不是让侄儿继承师祖和谐之术?可继而又转念一想,若是有意让我继承和谐之术,师叔为何又不明言于我?为何要侄儿此岛呆上十日,十日过后,再来接我?

伯牙百思不解,不由得心情烦闷,黯然退出洞府。洞府之外却又是另一番天地,岛上艳阳高照,生机勃勃;海上一碧万顷,浮光跃金。伯牙再也无从理出头绪,只是呆呆地望着海上出神,一群不知疲倦的水鸟,正欢快地追逐着远处的渔帆!

海风阵阵,吹拂入怀。一阵倦意袭来,伯牙不禁背倚树干渐渐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觉一白发赤眉的长者,伸手将其拍醒道:“喂,小子!别睡、别睡!醒醒、醒醒呀!”

伯牙蓦然醒来,揉着眼睛惊问道:“谁、谁?你是谁?是人是鬼啊?”

长者笑道:“呵呵,你这小子,真是好笑!私闯人家府宅,还问老夫是人是鬼?”

伯牙闻言,眼中顿时充满了泪水:“你你你、难不成你是方子春?我的祖师爷?”

长者呵呵一笑,也不置可否:“你这傻小子呀!梦中见你伤心落泪,莫非有不如意之事?”

伯牙如实回道:“我的师叔成连,不知因何诓我入岛?晚辈久思未解,故而伤感落泪。”

“哦,原来是南钟北连的弟子,幸会、幸会!”

伯牙情知遇见高人,不禁倒头便拜:“还盼仙人贤者,为晚辈指点迷津!”

“呵呵,你倒自怨自艾了?你看,此地野果伸手可摘,鸟蛋俯拾皆是,还怕饿着你么?”——长者笑了笑,又叹息道:“唉,你这小子呀!殊不知这是成连见你凡心太重,浊气太深,故而以此消你意气,移你性情啊!”

“消我意气?移我性情?”

“你呀你呀,真个是傻小子呀!”——那赤眉长者忽而哈哈大笑:“难得身入仙山宝岛,岂能空手而回啊?来来来,公子不如随老夫暂去一处,老夫可让你见识仙乐神曲!”

伯牙还未交言,那长者便用手将他轻轻一推,伯牙顿时身不由主,跌入一个虚渺幻境。回首一望,那赤眉长者早已不知去向,只见眼前祥云缭绕,暗香扑鼻,琼阁玉宇,隐然可现。再往前行,又见奇花异草,随处而开,仙鹤瑞兽,徜徉其间!

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伯牙正自目迷神驰,心旌摇动,忽然,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天籁之音,耳畔只闻琴音缓度,撩人心弦!

伯牙独自寻声而往,转过朱阁琼楼,眼前又是一亮,只见一群霓裳云髻,明媚皓齿的白衣仙子,兀自轻挥玉臂,舒展纤指,在那轻歌弹唱,坐抚瑶琴。奏乐仙子见有人来,瑶琴忽而又变幻一曲,那仙乐神曲,更是令坊间乐人闻所未闻!

伯牙不禁惊呆,先前也曾暗自以为,己身琴技已是无人能及,然而今日聆听天界神曲,或许比他的人间俗曲,又不知强几倍!伯牙一时技痒难耐,竟冒冒失失地上前,执礼叩问道:“敢问仙子姐姐,神曲不知何名?还望仙子姐姐告之!……”

神曲中断,群仙失色!那位仙子姐姐娇声叱责道:“你这小子,怕是凡间来的吧?既知此曲为天籁神曲,好好听着便是,何故还要问名?”

伯牙顿时自惭形秽,不禁面红耳赤,低头唯唯诺诺退守一旁。众位仙姝先是吃吃而笑,继而又肃起仙容,正襟危坐,为来自凡间的南楚乐师,挥手抚起了又一首天界神曲。

伯牙不再胡思乱想,只是目不旁视,用心聆记。忽然,幽冥之中,伯牙耳旁又出现了赤眉长者熟悉的声音:“若想学得此曲,公子只须微闭双目,好生体会。此神曲名曰水仙操,实乃和谐之术第一操也!”

耳畔仙乐阵阵,琴曲维扬!伯牙依那长者之言,顺从地闭上双眼,只是以心内审观照,胸中果然是蓝天丽景,云淡风轻,显现一派恬然平和之象。伯牙不禁面呈笑意,闭目颔首,细细领会其中的天人之异。

赤眉长者似早洞察伯牙所思所想,那声音又在他的耳旁提示道:“天人琴风,各异其趣;宫商之术,妙在变化!唯其互为变化,方为和谐之道啊!公子且听,琴曲要变!”

长者话音刚落,仙姝琴风果然一变,琴曲疾而不速,止而不滞,水天共色忽作长风激浪,风雨俱净忽作云驰水涌,伯牙胸中又现危舟过峡,万壑争流之境!……

伯牙正自惊心动魄,如痴如醉,忽听赤眉长者又在耳旁提醒道:“仙乐神曲,偶露峥嵘,天机不可多泄,公子还是请回吧!”

伯牙从迷幻之中睁开双眼,不禁惊问道:“回去?为何回去?哎,此曲还未听完呢!”

“天门限时而闭,公子还是快回去吧!”

伯牙哀求道:“让我再听一会儿,就听一小会儿!”

“琴之有德,深不可测!孩子啊,水仙操妙在变化,今日听曲,贯之汝耳,摄之汝心!还望汝日后勤加体悟,不负师祖之望啊!……”

“师祖?果然是我祖师爷?祖师爷别走!等等我,等等晚辈呀!我还有许多许多的话,要问祖师爷啊!”——伯牙连滚带爬,拼命追赶,然而祖师爷早已飘然而去,其声渐行渐杳!伯牙不由得大声呼喊,忽而一觉醒来,原是南柯一梦!

白云苍狗,不过一瞬。仅只一刹那功夫,伯牙似乎已随其祖师爷神魂八极,梦游仙境。可惜梦中虚渺幻境,早已随风而逝,唯有水仙一曲,或还依稀记得。伯牙即时取下他的琴,急欲追忆水仙神曲,然而却又曲不成调,一片茫然。

自此,伯牙便安心留在岛上,醉心于水仙之操,日夕研习和谐之术,与那些海鸦共处一洞,却也习以为常,相安无事。海鸦早出晚归,飞去飞回,不知不觉伯牙在岛上盘桓数日,眼看师叔所说十日归期,明日将至,可和谐之术依然不得要领,水仙操依然难成曲调。

是夜,岛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伯牙困于群鸦之中,卧听洞外风雨交加,再也无法安睡。突然,一道电光闪过,惊雷劈下,洞中海鸦惊恐万状,纷纷伏翅歇羽,不敢稍动!

伯牙原本伴师祖墓碑而眠,忽觉丹田奇热,身轻欲举,知是腹内气机发动,有曲生成,遂奋然而起,将凤凰琴置于洞口风雨之下,一首非凡的琴曲,从他手底自然而然流泻出来!

隆隆雷声之中,那曲子愈发显得洋洋洒洒,气势辉煌,比起那日仙子姐姐所奏,竟也不差分毫!琴曲锵然,直冲云霄,霎时河清海晏,风平浪静,海鸟闻琴起舞,天马仰秫而鸣!那风雨也不知何时而止,天上又现一轮银盘。伯牙天赋灵感,欲罢不能,禁不住纵情高歌:

“望东南兮,沧海淼淼,起程欲归兮,万里迢迢;

无舟楫兮,白浪滔滔,仙乐欲稀兮,心旌摇摇!……”

玄思冥索,终有一得!伯牙不禁泪流满面,跪向大海,仰天呼喊道:“多谢师祖!多谢众仙姐姐!伯牙已得矣、得矣!水仙之操,伯牙今日已得之矣!……”

天明欲晓,伯牙归心似箭,早早便来至岸边。阳光初照,果见一船驶来,那船还未抵岸,伯牙便急不可耐扑向船边,大声呼喊道:“师叔、师叔!伯牙已得之矣,得一绝妙神曲啊!待侄儿上船,便可好好奏与师叔听!……”

然而船上却未见师叔,只有木墩悲悲切切探出身子道:“老师出事了,伯牙哥快回去吧!”

伯牙大惊:“啊?老师出事了?老师出何事了?”

木墩呜咽道:“老师不知为何,昨为一陌生凶徒所伤,已经快不行了!如今提着一口气,就等着见你一面呀!……”

伯牙心急火燎,随木墩登船离岛,心中悲戚自不当提。待再见师叔之时,师叔果然已呈弥留之象,伯牙不禁于榻前大哭:“十日未见,师叔为何竟这般模样啊?这是谁?是谁干的?侄儿恨不能抓住此人,碎尸万段,为师叔报仇啊!”

成连于昏迷中醒来,微微摇头道:“不必不必!此乃天意啊,贤侄万勿再提这报仇二字!只要贤侄平安归来,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啊!老夫问你,见着祖师爷了么?”

伯牙忍住悲泣,点头回道:“见着了、见着了!祖师爷传我一首神曲水仙操,其中曲折,待侄儿以后再讲给师叔听,好么?”

成连让木墩扶他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道:“师叔快不行啦,等不得以后啦;好孩子啊,从此以往,师叔再也不能为你提灯照路啦!能在这里,为你师叔先奏一回么?”

“是是是,师叔稍待,侄儿这就奏与师叔听、这就奏与师叔听啊!”——伯牙顿时泪流满面,颤抖着取出他的凤凰琴,跌坐于师叔卧榻前,奏起那首受之于天的水仙操。神曲一起,满室生辉,成连果然再无遗憾,于琴曲声中安祥地逝去!

琴师圣洁之魂,随琴曲一起袅袅飞升;水仙之操,从此风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