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7年,秦兵大举进犯赵国,围困邯郸。多年前,秦赵常平大战,孝成王弃用耿直忠贞的老臣廉颇,轻任纸上谈兵,夸夸其谈的赵括为帅,至使丧师辱国,秦将白起坑杀赵卒四十万众,大胜而归。此次秦军卷土重来,赵孝成王一面仰赖城外高墙深壕,坚不出战,一面令平原君赵胜,飞书遍传魏楚诸国,以望再筑合纵之盟,共抗暴秦。
魏安厘王以晋鄙为帅,率兵十万前往邯郸解赵之围。秦王得知,亦急遣宣威使入魏都大梁,软硬兼施,晓之以利害。魏安厘王不由心生畏惧,密令前方晋鄙将军于邺城安营驻扎,若无大王虎符印信,不得寻衅擅与秦军开战!
赵国丞相平原君赵胜之夫人,原为信陵君魏无忌的同胞姐姐,赵国求救书信一日三至,公子魏无忌多次向安厘王请战,安厘王一面虚言安抚,一面却又扯东道西,王顾左右而言它,其实是内心深处颇为忌惮这位异母兄弟广有贤名,不敢让他执掌军国大事。
这日,魏无忌在宫中又吃了闭门羹,激愤之余,欲集起自己门下三千食客,前往邯郸与秦军死拼。其时夷门小吏侯嬴当道阻之曰:“公子以此击秦,有望可解赵国之围乎?”
门客中有人慷慨而言道:“我等俱为敢死之士,甘愿以死效命!若以必死之心突袭秦军,未必不能以一当十,以少胜多!侯生若是怕死,还是回家养老去吧,不必再谏!”
侯嬴摇头叹道:“唉,老朽命如蝼蚁,弃又何妨?老朽只是为魏公子不值啊!公子以此区区千人击秦,勇则勇矣,然则无异于以卵击石,以身饲虎啊!”
魏无忌深知侯嬴为夷门隐者,便下马以礼问道:“若以侯老先生之见,又如之奈何?”
侯嬴引开公子道:“嬴素闻王妃娘娘如姬贤明大义,有恩必报,公子何不求助于王妃?”
侯嬴一言点醒无忌,原来如姬虽为魏王宠妃,然则其父当年为人所杀,杀父之仇却是公子无忌为其所报。无忌于是令门人返回待命,当夜便去求见如姬。如姬道:“明晚月出时,魏公子可来王宫花园,如姬或可有望助公子一臂之力!”
第二夜恰逢朔日,天上一钩新月,分外迷人。如姬正陪安厘王于园中抚琴赏月,忽报无忌求见。安厘王为秦赵战事,欲推托不见,如姬劝道:“秦赵相争,何故让大王手足失和,兄弟反目?妾身现有一计,可为大王解忧!”
魏无忌于是进见,安厘王赐坐赏酒,如姬则为兄弟二人抚琴助兴。一曲过后,如姬推琴起身,先为大王将杯中酒斟满,又为无忌斟酒问道:“公子不是也善抚瑶琴么?”
魏无忌道:“秦军久围邯郸,赵国水深火热,无忌哪有闲情在此讨教琴艺?”
如姬笑道:“公子勿急!秦赵相争,大王与公子各执一端,不妨今日赌上一赌,如何?”
“啊?赌上一赌?”——无忌更是不解:“这、这事也能赌么?不知王兄夫人如何赌法?”
“是啊、是啊!”——安厘王则兴致盎然,问道:“不知爱妃要如何赌法?”
如姬捧起案上瑶琴,朝安厘王嫣然笑道:“琴为圣人之器,我等今日就以琴为注。据闻,当今瑶琴圣手伯牙,曾于梦中得一神曲,名曰水仙之操。十日之内,公子若请不来瑶琴圣手演奏水仙之曲,便是告输,从此不得再提与秦开战之事,如何?”
“十日之内,请来瑶琴圣手?”
“是呀!十日之内,让信陵公子请来瑶琴圣手,为本宫演奏一曲水仙之操!”
安厘王似乎明白了爱妃之意,抚掌笑道:“好好好,爱妃此意甚好、甚好!”
“请瑶琴圣手?”——魏无忌望望兄长安厘王,又望望如姬,一时犹疑难决。
如姬激将道:“公子莫非不敢赌?你看我们大王都应允了,公子还犹疑什么?若请得来瑶琴圣手,战与不战,唯公子说了算;若请不来瑶琴圣手,此话休再重提!”
“不是不敢,只是这这、这也似乎有些不公吧?”——魏无忌沉吟道:“夫人您想想啊,那瑶琴圣手伯牙,只闻其名,不识其人,更不知如今身在何处,让无忌十日之内,天南地北,又如何寻得来他?王兄夫人您这不是、这不是为难无忌么?”
如姬又是莞尔一笑:“哟,信陵君平日刚毅果断,今日这是怎么啦?公子门下能人众多,信义著于四海,区区小事岂能难得了公子?好啦好啦!赡前顾后,曷能成就大业?快些回去准备吧!本宫今日便与公子说好,就许以十日为期!”
魏无忌猜不透如姬夫人是何道理,只得辞别安厘王,摇头叹息离了王宫花园。然而回府遍问门下食客,果无一人知晓当今琴圣行踪。无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闻门外有一宫女求见,那宫女让魏无忌屏退左右道:“我们如姬夫人让奴婢给公子送来一句话!”
“送来何话?”
“当今瑶琴圣手,就隐在邯郸东郊,夫人望公子快去快回!”
“瑶琴圣手,隐在邯郸东郊?啊,夫人助我、夫人助我也!”无忌顿时明白了如姬之意,躬身致谢道:“谢如姬夫人!请回去转告夫人,无忌若寻不来琴圣,永不回大梁!……”
于是魏无忌连夜轻车简从,从大梁直奔邯郸,又绕过围城秦军,潜至东郊。邯郸东郊山谷纵横,田庄相连,可无忌在此一连寻了两日,那瑶琴圣手依然全无踪影!莫非如姬送我的消息有误?正当无忌几近绝望,忽然,有一随从惊叫道:“公子您听,那边似乎有琴声!”
“琴声?”——无忌顺风谛听,原野之上果然似有琴声隐然!魏无忌心中大喜,兴冲冲寻声而去,不知不觉竟步入一道涧深林密的山谷,山谷龙蛇起伏,竹林似海,其间似还掩有一座竹篱茅舍,十分隐秘幽静。
琴声抑扬顿挫,正从那片苍翠林海传来。无忌让一众车随留在谷口,独自进入竹海之中。透过林中那道竹篱,望见里面有一高坟大墓,还有一人趺坐墓旁,正悠然挥手抚琴;那琴声有如闲云出岫,轻篙击水,恰与林间几只长腿白鹤,相偕翩翩起舞!
魏无忌看得出神,不禁暗自称奇:好个清雅之处!这位琴师,莫不就是世所传闻的琴圣?无忌正自思量,忽听那琴师叫道:“宛娘,快去看看,莫是林外有人!”
小宛娘正自倚门听哥哥抚琴,闻言四下张望道:“啊?在哪?我咋没看见啊?”
“暗中窥琴,弦上自然有知。还不快去看看!”
魏无忌行藏被人看破,只得现身,然而正待他推门欲入,不想那宛娘却急急奔来阻拦道:“哎哎哎!你谁呀你?还没通名报姓,就敢往里闯?鬼鬼祟祟的!”
“哦,这位小姑娘!在下魏无忌,今有要事求见当今瑶琴圣手,还是烦请姑娘通报一声!”
“喂无鸡?我可不管喂无鸡还是喂无鸭!”——小宛娘一点也不客气,也不放来人进去:“人人都说是有要事,可结果还不是为听琴而来?告诉你说吧,仰慕我家伯牙哥哥的人多啦!要听琴就在林外听,不许进来,我家哥哥从不见俗客的!”
“宛娘,不得无礼!”——竹篱内伯牙收琴起身,隔着篱门执礼相问道:“噢,先生勿怪!此为小妹宛娘,冲撞了先生,还乞先生见谅!”
“哦,无妨无妨!在下魏无忌,专程自魏国大梁而来!”
“魏无忌?可是世人所称的信陵君魏公子?”
“正是在下,专此造访当今瑶琴圣手伯牙!”
伯牙笑道:“瑶琴圣手,虚有其名。在下伯牙,不知魏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啊?先生果真是、琴圣?”——魏无忌惊奇地将眼前伯牙打量了一番,又一揖至地道:“哎呀呀,无忌原以为,当今琴圣应为白发长者,不想先生便是!真是幸会、幸会!”
伯牙还上一礼道:“不敢有瞒魏公子,伯牙避居此间已有三年,只为师叔成连结庐守孝,未出篱门半步,也不问世间俗务,魏公子还是请回吧!”
魏无忌正待分辩,那一旁的宛娘便往外驱赶道:“哎哎,你没长耳朵么?我家伯牙哥哥一心为我成爷爷守孝,三年未出篱门了!我看你这喂鸡的,还是请回吧、请回吧!”
“且慢且慢!”——魏无忌顿时急了,抢上一步道:“先生至诚至孝,无忌本不该打扰,然而事关天下,非为世间俗务,还请先生听无忌将话讲完啊!”
“天下?”——伯牙拦下宛娘道:“魏公子请讲,伯牙一介琴师,与天下又有何干?”
魏无忌近前,又郑重施上一礼道:“无忌此来,原是请瑶琴圣手解救天下苍生的呀!”
“解救天下苍生?”——伯牙摆手笑道:“呵呵,魏公子怕更是说笑了!想我伯牙只会抚琴弄曲,救一人尚且不能,哪里又救得了天下苍生?”
“先生差矣!而今暴秦攻赵日紧,邯郸危在旦夕!复窠之下,岂有完卵?”——魏无忌道出此番来意,又道:“先生若以一琴而解邯郸之围,岂不是解救了天下苍生?”
伯牙沉吟道:“这么说来,若是伯牙肯随魏公子赴大梁抚琴一曲,安厘王便能发兵救赵?”
“正是!如今魏国晋鄙已率十万大军驻扎邺城,只待安厘王下令!”
“那好!驱暴救危,匹夫有责!若能有助抗秦大业,伯牙义不容辞,就随公子走上一遭!”
魏无忌大喜:“先生有此高义,邯郸幸甚,天下苍生幸甚!”
“请魏公子稍待,伯牙暂与师叔辞别,便可与公子同行!”
伯牙跪拜于成连墓前,焚香以告道:“师叔啊!如今邯郸危急,原谅侄儿今日离开竹园,随信陵君魏公子前往大梁请救兵去了,待解了邯郸之围,侄儿再来陪伴师叔!”
祈罢,伯牙起身负琴,便要随魏无忌而去,小宛娘却在身后叫道:“哎哎哎!还有我呢?我呢?大哥哥若去魏国搬兵,宛娘也要同去!”
“哎,此等抗秦大事,你一个女儿家的,又如何去得?好啦好啦,宛娘!待哥哥走后,你可先去城内乐坊告知你婶婶,待打退了秦兵,哥哥自然会去找你!……
瑶琴圣手伯牙随同魏无忌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返回大梁之日,正好为十日之期。无忌原想回到大梁,只要琴圣为如姬抚上一曲,这场兄弟间的君子之争,便可稳操胜券,安厘王即便不想与秦开战,也是万万不能了!然而那安厘王却佯称头痛,绝口不提与无忌打赌之事,只是吩咐王妃如姬代为款待瑶琴圣手。
如姬王妃于王宫花园置酒,为瑶琴圣手还有魏公子无忌接风洗尘。池上凉亭,清风拂面,伯牙行过布衣之礼,便与无忌分坐两旁。如姬见伯牙面如冠玉,风姿特秀,不觉心生喜爱,忍不住举酒夸赞道:“若非亲眼所见,真是不可思议啊,当今瑶琴圣手,竟是如此温俊高雅!来来来,让如姬先敬伯牙先生一杯!”
伯牙双手执樽,避席谢道:“王妃娘娘谬赞了!伯牙不才,愿为娘娘抚琴献艺!”
如姬笑道:“先生坐下说、坐下说!今日这里只有如姬,没有王妃,先生不必拘礼!噢,今日得见琴圣真容,魏公子也辛苦了,如姬也要敬公子一杯!”
“谢如姬夫人!”
酒过三巡,如姬不禁又问道:“瑶琴圣手风流倜傥,气度不凡,不知先生年方几何?”
“不瞒王妃娘娘,伯牙已虚度三十!”
“三十?唔!好好,真好年华啊!”——如姬望了无忌一眼,又试探道:“先生才貌双全,风华正茂,想必尊夫人也定然是琴瑟相合吧?”
伯牙脸上一红,忙低头回道:“伯牙飘泊在外,至今乃孤身一人!”
“怎么?先生年过三十,难道还未婚配么?”
魏无忌忙代伯牙回道:“先生原本楚国乐人,在外十年,心中唯有瑶琴啊!是不是呀?”
伯牙不觉略显羞色:“哦,是是!伯牙去国离楚,学艺十年,心中唯有瑶琴,再无其他!”
“难得难得!”——如姬更是啧啧称羡:“而今先生功成名就,琴圣之名,早已遍传天下!不瞒先生知晓,如姬亦是爱琴如命,不知能否拜先生为师?”
“娘娘说笑了!伯牙出道以来,从未授徒教人,又岂能为娘娘师啊?”
如姬又扬起脸来笑道:“先生若是无意为师,可否为友乎?”
“为友?”——无忌又停樽抢先道:“呵呵,这有何难、这有何难?伯牙先生一见如故,不似师友,也胜似师友啊!不知如姬夫人何时能听瑶琴圣手伯牙抚琴?”
伯牙也道:“是啊是啊,伯牙何时能为王妃娘娘抚琴献艺?”
“不急不急,先生远道而来,听琴之事,还是先歇息几日,等大王痊愈之后,再说吧!”
如姬不提打赌之事,无忌不免急了:“夫人一言九鼎,当日与王兄君子之赌,岂能儿戏?”
“唉!”——如姬轻叹一声道:“今日为琴圣接风,当着贵客,先不说这个行么?”
无忌渐而激愤:“伯牙先生与无忌同仇敌忾,肝胆相照,如姬夫人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如姬嗔怪道:“你、你这不是逼迫本宫么?公子为救赵国,难道真的什么都不顾了么?”
“无忌不敢!”——无忌离席下座,又双膝下跪,汪然而涕下:“王嫂夫人哪!如今赵国万千军民,还有无忌的同胞姐姐,日夜困守邯郸危城,他们盼救兵如盼甘霖哪!无忌纵然是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惜,还望夫人体谅无忌之心啊!”
伯牙也避席恳求道:“公子救赵心切,还望娘娘明察!王妃娘娘若能助魏公子解民倒悬,伯牙也甘愿、甘愿俯首听命,为王妃娘娘驱使!”
“罪过罪过!先生言重了,如姬岂能让当今琴圣,为我驱使啊?”——如姬缓缓起身,屏退左右道:“快起来吧!难得你们都如此大义,为今之计,若能解赵之围,唯有最后一策!”
“最后一策?何策?”
如姬凭栏远眺,喃喃而语道:“而今能令晋鄙出战者,唯大王虎符啊!”
“可我王兄称病不见,又如之奈何?”
如姬转身,面对无忌轻轻吐出了两个字:“窃符!”
“窃符?”——无忌吓了一跳,他看了看伯牙道:“这这这、这可是欺君之罪呀!”
“解赵之围,唯此一途!”
“不行不行!虎符乃调兵印信,一旦虎符失窃,王兄震怒,若追察起来,夫人您不是?”
“公子不必为本宫担忧!”——如姬笑道:“失符之罪,罪不在如姬,是大王不守赌约,失义在先,大王若察问起来,本宫自有道理!好啦、好啦,不必再说啦!今夜若能窃出虎符,本宫自会让梅姬妹妹,明日一早,专程送往公子府上!”
“梅姬妹妹?”——无忌狐疑地望望如姬,又望望伯牙。
如姬意味深长地笑道:“怎么?梅姬姑娘,本宫的亲妹妹,公子莫非还不认得么?放心!若虎符到手,本宫自会让胞妹送往府上,公子只与伯牙先生暂回府中,静候佳音!”……
魏公子与伯牙回到府中,饶是坐立不安,心中有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竟至寝食皆废,一夜无眠。次日天刚放亮,路上尚无行人车马,魏无忌便令大开府门,以待贵宾。不一刻,府外门僮果然急急来报:宫中梅姬小姐到!
“梅姬小姐到?”——无忌与伯牙相视一喜,赶紧出外迎接,只见一乘宫廷软轿早已径直抬进院落中央,轿里娉娉婷婷走出一位绝色美人来!梅姬姑娘自是仪态万千,高贵大方,与其王妃姐姐如姬相比,更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伯牙初一照面,便惊为天人!
无忌忙将梅姬姑娘引入内堂,还未引见,梅姬姑娘早轻启朱唇,巧笑问道:“无忌大哥!这位先生便是如姬姐姐所说的瑶琴圣手吧?伯牙先生,梅姬这厢有礼了!”
眼前女子不但貌美如花,开口更是宛如莺啼。伯牙正暗自发呆,魏王妃这位名叫梅姬的胞妹,怎么竟与三年之前,于东海蓬莱梦见的那位白衣仙子一般无二啊?无忌悄悄捅了他一下道:“先生、伯牙先生!这位便是如姬夫人的同胞妹妹,梅姬姑娘!”
梅姬偷眼瞄了瞄伯牙,忽而嫣然一笑,重又躬身行礼道:“伯牙先生,梅姬有礼了!”
伯牙这才窘得面如桃红,手足无措地还礼道:“啊,不敢当、不敢当!姑娘请、姑娘请!”
众人落座,僮仆奉茶,魏无忌吩咐紧闭大门,无经传唤不得进入!梅姬姑娘取出锦缎裹住的虎符,对二人道:“姐姐昨夜冒死窃来此物,不知是交与无忌大哥,还是伯牙先生?”
无忌伸手去接道:“自然是先交与无忌!让王妃放心,待解了邯郸之围,定当原璧奉还!”
梅姬莞尔一笑,又将虎符收回道:“姐姐将此物托付梅姬之时,还有一言!”
“还有一言?姑娘请讲!”
梅姬姑娘起身,款款走近伯牙,两眼灼灼放光道:“如姬姐姐托付此物时,别无它意,唯令梅姬此后,终身随伯牙先生习琴!”
“啊?终身随、随我习琴?”——伯牙大窘,心慌意乱地求救道:“公子你看,这这?”
“哈哈哈!”——无忌顿时领会了如姬姐妹之意,纵声大笑,他从梅姬手中接过虎符道:“好事、好事啊!这有何难?无忌暂替先生应允了!梅姬姑娘尽管放心,一旦解了邯郸之围,无忌大哥保你如愿以偿!”
“那好!有无忌大哥此言,梅姬自今日起,便跟定伯牙先生了!先生在哪,梅姬在哪!”
“哎哎哎!不行不行,今日怎行?”——伯牙更见慌了:“今日得了调兵虎符,伯牙即刻便随公子前往晋鄙军营,这这这,这两军交战,你一个女儿家,又如何使得?”
“先生休为梅姬担心!”——梅姬妩媚笑道:“梅姬虽为女子,却也略习剑道,说不定阵前还能力保先生呢!无忌大哥,您是见证,是不是如此呀?”
“对对对对!”——魏公子也恍然大悟道:“先生多虑了!梅姬姑娘文才武略,侠义无双,实为我魏国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啊!先生真是好福气、好福气呀,有梅姬姑娘陪伴于先生之侧,无忌我也放心了啊!哈哈哈哈!”
无忌一番调笑,伯牙羞得满脸通红,竟将他扯至一边,低声埋怨道:“公子休再取笑了!人家姑娘之意,公子莫非还听不出来么?”
无忌佯作不解问道:“哦,人家梅姬姑娘,究竟何意呀?”
伯牙不禁一怔:“哎?伯牙一介草民,岂敢攀龙附凤?公子是真不明白,还是明知故问?”
“哈哈哈哈!先生多虑了!先生自是人中龙凤,谁敢说先生攀附啊?”
“可是、可是,伯牙还未与王妃娘娘抚琴献艺,岂能……唉,这、这可如何是好哇?”
梅姬听见,又大度笑道:“不妨、不妨!我王妃姐姐深明大义,伯牙先生休为此事挂怀!待我等随无忌大哥解了邯郸之围,再与先生琴瑟合鸣也不迟啊!”
伯牙这才无话可说,无忌哈哈大笑道:“好!还是梅姬姑娘说的好哇,待解了邯郸之围,再与先生你琴瑟合鸣也不迟啊!好好好!今日能得梅姬姑娘相助,此役必能马到功成!如今虎符已然到手,事不宜迟,明日一早,我等便驰往晋鄙营中,与秦军决一死战!……”
魏公子无忌携盗来的虎符印信,再次集起门下食客,驱车直往邺地晋鄙营中。梅姬戎装加身,英姿勃勃,与伯牙并辔而行,更见夺人眼目!无忌率众出城,却又遇侯嬴于夷门挡道!魏无忌下马,执礼问道:“不知侯老先生还有何见教?”
侯嬴指着身旁一魁伟壮汉道:“老朽老矣,不能随公子前往晋鄙军中,然老朽刎颈之交朱亥,愿与公子同行!此人虽为屠狗之辈,然其忠肝义胆,膂力过人,晋鄙见虎符无疑便罢,倘若有疑,可令朱亥当场击杀之!”
于是魏无忌便带上屠夫朱亥,到了邺城,直入晋鄙中军营帐,取出安厘王虎符,与晋鄙手中印信恰好合二为一!虎符虽已合一,然而那晋鄙却如侯老先生所料,依然不肯交出军权:“请公子见谅,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待末将差人回转大梁过后,再行定夺!”
魏无忌目视力士朱亥,朱亥当即指着晋鄙大叫道:“如今十万火急,岂容尔等返回大梁?”——话未说完,竟袖出铁锥,出其不意击杀晋鄙于帐中!
营中诸将大惊失色,梅姬即时拔剑指向诸将喝道:“尔等听着,吾乃王妃妹妹梅姬是也!晋鄙不听公子军令,现已受死!尔等还不俯首听令?”
无忌扫视营中众将道:“大王命无忌统率全军,尔等如何?”
众将领早知梅姬姑娘大名,更知信陵君贤德,皆匍伏在地:“我等愿听公子号令!”
“那好!诸位将军请起,请随无忌校阅士卒!”
众将簇拥公子出了军帐,面对十万军士,魏无忌高声宣布:“凡父子同在营中者,父归;兄弟同在营中者,兄归;若为独子者,则归家孝养双亲!”——军中士卒皆欢声如雷,如此走了两万,却得其精锐八万!
魏无忌传令全军将士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以待来日与秦军决战邯郸城外!太阳初升,全军整装待发,无忌又吩咐梅姬姑娘道:“今日一战,必是一场恶斗,无忌交百名军士于你,还望姑娘好生保护伯牙先生!”
梅姬道:“大哥放心,有梅姬在,定保先生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伯牙道:“公子休为伯牙担忧,伯牙虽不能执戈上阵,也要奔赴战场,亲见公子杀敌!”
魏无忌号令全军刀出鞘,箭上弦,然后亲率八万精骑,杀向邯郸城外秦军!城头平原君赵胜见状大喜,也将令旗一挥,城中围困多日的赵军,顿如开笼之虎,呼啸而出!
山下杀声震天,山上琴声激扬!——眼见魏赵联军与秦兵杀得天昏地暗,伯牙只恨自己不能冲锋陷阵,胸中不觉血脉贲张,忽而想起十年前南楚郢都,为屈原大哥所作的那曲悲壮“国殇”,一股英雄之气陡然而生,于是趺坐山头,将其满腔豪情倾注凤凰琴上: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浩歌气势磅礴,冲天而起;琴歌之声有如虎啸龙吟,激震苍穹,万里晴空霎时惊雷滚滚,骤雨倾盆!雨借风势,越下越大,伯牙一发而不能收,索性弃琴而起,迎风漫舞狂歌!梅姬姑娘则寸步不离,为琴圣仗剑护法,擂鼓助威!
滂沱大雨中,无忌持剑挥戈,登高疾呼:“此乃琴圣遣来天神助我杀敌!弟兄们,杀呀!”
魏赵将士闻声大震,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秦军不敌,节节败退!琴歌之声有如鬼使神差,梅姬姑娘望见前方不远烟尘蔽天,军旗飞扬,又一支人马应声杀来,原来是楚国春申君黄歇,率领的楚军即时赶到!魏赵楚三军分击合围,所向披靡,杀得那秦军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一个个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秦军损兵折将,逃出赵境。赵国邯郸大开城门,迎接信陵君与春申君率领魏楚联军入城。十里长街,欢声笑语,邯郸百姓扶老携幼,争相目睹解救古城危难的英雄儿女!伯牙与梅姬一则负琴,一则佩剑,双双骑乘高头大马,随信陵君魏公子接受沿途百姓的欢呼!
旌旗烈烈,长号声声!大队人马正行进间,伯牙忽闻小宛娘挤于人丛中喊道:“大哥哥、伯牙大哥哥!马上那人便是我的大哥哥、是我的伯牙大哥哥呀!……”
伯牙急急勒马,大声疾呼道:“啊?宛娘?小宛娘、小宛娘!”
梅姬也勒马问道:“小宛娘?小宛娘谁呀?”
“小宛娘乃恩师之孙女,伯牙的小妹啊!……”
伯牙顾自离队下马,一边呼喊着,一边朝宛娘奔去!小宛娘兴高采烈扑向伯牙大哥哥,劫后重逢,兴奋之情难以言表!小宛娘仰起脸问:“大哥哥,果真是你么?这些救兵果真是大哥哥搬来的么?……哎,大哥哥!你身后那位美女大姐姐是谁呀?”
伯牙回身一看,梅姬姑娘正牵着他的战马,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自己!伯牙忽而一阵激动,忙拉着梅姬对小宛娘道:“哦,你问她呀?这位是梅姬姑娘,你的梅姬大姐姐呀!”
“梅姬大姐姐?我咋没见过?”
“哈哈哈哈,你这个小东西呀!哥哥告你啊,幸亏身边有了这位梅姬大姐姐,要不然哪,你哥哥早战死沙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这小宛娘啦!……”
危局已过,赵孝成王于宫中大开筵席,犒赏三军将领,并力推魏信陵君、楚春申君上座!赵王举樽为谢道:“今日若非二位公子率军击退暴秦,寡人几成瓮中之囚矣!各位无须推辞,寡人情愿分出半壁江山,与诸君共享!”
魏公子辞谢道:“大王言重了,赵王无须如此,无须如此啊!锄强扶弱,本是男儿本色!而今天下纷乱,暴秦灭我六国之心未死,合纵抗秦,当为我关东六国长久之计呀!”
春申君黄歇也道:“魏公子所言极是,救赵乃我等义不容辞之举!合纵则生,连横则亡!唯有我关东六国上下一心,守望相助,西方暴秦方不敢轻举妄动啊!”
平原君赵胜亦喜笑颜开,举酒祝道:“二位公子说得好啊!今日驱走暴秦,解我邯郸之围,全仗诸君舍生忘死,鼎力相助啊!大王今日设宴为诸君庆功,还望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众皆举酒应道:“好说好说!我等今日便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酒过三巡,平原君又对无忌黄歇道:“二位公子居功至伟,小弟我再敬二位公子一杯!”
魏公子道:“今日能驱秦解危,座中还有一人,也是功不可没啊!”
“还有一人?是谁?”
“此人便是当今瑶琴圣手,南楚琴圣伯牙!今日若非伯牙先生浩歌一曲,引来天神相助,我等还不知要苦战几时才休!”
“惭愧,惭愧!”——伯牙避席谢道:“在下区区一琴人,岂敢冒领诸位将士血战之功?”
“伯牙先生无须讳言!今日与秦一战,先生呼风唤雨,鬼神用命,一曲浩歌,直令秦兵闻风丧胆,此乃天公助我、神明助我也!”——魏无忌将伯牙引至席上道:“来来来!今日借此大王庆功之宴,不如请伯牙先生为我等再琴歌一曲,各位以为如何呀?”
赵孝成王与魏楚诸君皆叩掌称善,伯牙推辞不过,便于席间解囊取琴,将屈原大哥那曲“国殇”重又弹奏起来!琴声一起,浩歌飞扬,酒宴之上不禁群情震奋,似乎再现铁马金戈,短兵交接之象!
闻此熟悉楚歌,座中春申君黄歇及诸位楚将,更是触动心怀,纷纷以剑击案,慷慨相和,琴曲未终,竟至皆掩面而泣!琴声方歇,春申君仍激情难抑,疾步趋前道:“先生一曲楚歌,令我等悲不能禁,魂牵梦绕,先生莫非果真为我楚人耶?”
伯牙起身一揖道:“不瞒黄将军知晓,在下实为南楚琴师,亦为楚国乐尹钟子仪弟子啊!”
“唉呀呀!久闻琴圣大名,不想先生果真为荆楚故人呀!”
“唉!想当年秦兵破我郢都,恩师钟子仪被迫西去咸阳,伯牙也因那奸贼上官靳尚陷害,不得不远走他乡,访师求艺,不想匆匆已过了十年之久!”
春申君忽而恍然大悟道:“啊啊,先生一言,倒让黄某想起来了!当年盛传先生已亡命江汉洪水之中,那那那、那果真是你么?还有、还有,先生与当年刺秦而亡的那位上官锦棠,果真也是,也是先生异姓兄妹么?”
猝然被人提起伤心往事,伯牙心痛难忍,一时泫然欲涕:“唉,将军休提、休提!当年离乱之情,不堪回首!伯牙幸得上苍眷顾,方能再世为人啊!”
春申君唏嘘不已,又殷殷关问道:“先生去国十年,不知何时,方能回归我南楚故国?”
伯牙顿时面色苍白,泪流满面道:“南楚故国,无时不萦系伯牙之心啊!今日邯郸之围既解,再无牵挂,伯牙愿即刻追随黄将军同返故国!”
春申君还欲再问,信陵君却即时阻之道:“啊,公子休要再问,休要再问了!梅姬姑娘,你看伯牙先生连日鞍马劳顿,精气多有耗损,还是暂且扶先生回去歇息吧!”
伯牙揩去泪水,也感头晕目眩,体力难支,便朝黄歇赧颜一笑,又踉踉跄跄向席上赵王及众位辞别道:“请恕伯牙不胜酒力,暂且告退、告退!……”
眼望梅姬姑娘搀扶着伯牙渐渐远去,魏公子沉吟再三,恳请春申君道:“黄歇兄!君自楚国郢都来,无忌今有一事相求,还望黄歇兄首肯!”
黄歇呵呵笑道:“无忌兄言重了!你我兄弟之谊,有用得着黄某之处,还请无忌兄直言!”
“唉,你看伯牙先生当年遭遇,实在是让人一洒同情之泪!然而时过境迁,以无忌之见,伯牙先生还是暂且不宜归楚为好!”
“哦?无忌兄这又是为何啊?”
“黄歇兄有所不知啊,我家王妃如姬夫人,已将其胞妹梅姬姑娘,许配伯牙先生,只待战事平定,便可完婚呀!”
“果有此事?”
“果有此事!无忌担心伯牙先生若是一心追随黄歇兄归楚,只恐婚事难成啊!”
“唉!”——春申君叹道:“不瞒无忌兄知晓,我朝目下也是奸佞当道,若先生此时归楚,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啊!无忌兄放心,来日先生面前,黄某晓得该如何说!……”
春申君黄歇率楚军归国之际,与信陵君魏无忌一同前往东郊竹园探访伯牙。自赵宫宴后,伯牙便大病一场,幸有梅姬姑娘在侧,延医请药,奉汤进水,又衣不解带,日夜于榻前殷勤照料,这才让病势渐有起色。
二位公子来访,伯牙挣扎坐起道:“多谢二位公子挂念,在下愧不敢当!原想追随将军同归故国,不料染疾在身,这可如何是好?”
黄歇道:“先生养病要紧,还是留在邯郸为好!归国之事,暂且不作计较也罢!”
魏无忌也道:“是啊是啊!先生精气近日多有耗损,不宜多言,还是少说为妙!”
“不行、不行!伯牙飘泊在外,难得一见故国乡亲,今日黄将军到此,岂能不多说几句?”——伯牙让梅姬姑娘扶他坐起,又披衣下床,急切问道:“敢问黄将军,日前曾闻过往客商传言,言说我怀王客死汉中,此说不知真假?”
黄歇黯然叹道:“唉,先生所闻不假,确有其事啊!”
“确有其事?我堂堂一国之君,岂会命丧异邦呀?”
“唉!只可惜那一年我怀王不听左徒屈原大夫劝阻,执意入秦为盟,却为秦人奸计所害,命丧异邦啊!想我先王棺木运回郢都之日,我荆楚子民无不义愤填膺,西向而流涕呀!”
“可怜可怜!可怜我怀王还是为秦人奸计所害,命丧异邦啊!”——伯牙不禁眼中流泪道:“那我大哥屈原呢?左徒屈原如何?”
黄歇又叹道:“唉!怀王既亡,襄王继立,只恨朝政皆为公子子兰,还有上官靳尚之流所把持,左徒屈原一贬再贬,竟被贬为三闾大夫,又流刑千里,永不许再回郢都!……”
“啊?”——伯牙闻言色变:“我屈原大哥他、他他他、他流刑千里?永不许再回郢都?”
“是啊!屈原大夫衔冤放逐江南湖湘之地,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伯牙不禁气血攻心,一声大叫,顿时晕厥过去!众人慌得连呼带唤将其唤醒,伯牙悠悠醒来,望见床边梅姬姑娘眼泪汪汪,不觉泪如雨下,竟一把拉住梅姬哭诉道:“知否、知否?我大哥屈原刚直不阿,忧国忧民,为何竟遭千里流刑,放逐江南呀?”
梅姬忍泪劝慰道:“先生别再伤心了,我等与先生一样,皆为你屈原大哥不平啊!”
伯牙思念往事,依然心痛难忍:“想当初,屈原待伯牙亲如兄弟,若无我屈原大哥呵护,还有女须大姐,伯牙岂能逃得出上官靳尚魔掌啊!唉,不承想我屈原大哥正当为国效力之时,竟然遭此厄运,真是令人痛彻心脾呀!”
魏无忌劝道:“伯牙先生休再伤心了,屈原大夫才华盖世,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之时呢!”
黄歇也劝道:“是啊,伯牙先生不必太过忧虑!屈原大夫虽遭罢黜,然而我朝有识之士,早已联名上奏我王,弹劾那上官靳尚!哼!我想那班奸贼,不会得势太久的!”
伯牙涕泪叹道:“唉,贤良见危,忠贞遭嫉!伯牙虽只一介琴师,也知我朝昏庸无道啊!罢了罢了,各位不必安慰伯牙了,既然如此,伯牙还有一事,更要请教黄将军!”
“先生请讲!”
伯牙唤过小宛娘,对黄歇道:“这位小妹妹,乃我恩师钟子仪钟大人之孙女宛娘,当年钟大人被迫举家西行,可怜宛娘年幼不堪,中途与家人离散,只身流落邯郸。不知今日郢都城内,可有我恩师一家消息?”
“唉!”——黄歇摇头叹道:“我乐尹钟大人当年西赴咸阳,再无音讯啊!不过据他秦人传闻,上官锦棠当年和亲之时,那秦王也曾将钟大人放归故国;上官锦棠刺秦身亡,却再无钟大人一家消息!唉,十年了,至今也不知钟大人身处何地,生死难料啊!”
小宛娘闻听大恸,扑到伯牙怀里痛哭不已!伯牙黯然抚之道:“小宛娘休要悲伤,既然有人看见你爷爷还有你爹娘兄长,俱已放归故国,那他们就一定都还在人世间活着啊!宛娘不必伤心,伯牙此后一定会替妹妹找到家人的!”
梅姬也将宛娘劝开道:“快别哭了,好妹妹!妹妹只管放心,梅姬姐姐也听你哥哥说过,只要你的家人还在世上,终有一日,会让你们阖家团聚的!……”
风过修篁,飒然有声。伯牙夜不能寐,独自于竹园之中忧伤徘徊。月上中天,天凉如水,梅姬姑娘隐身暗处注视良久,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回房取来一件长衫,为伯牙披上道:“先生病体才好,当心露重风寒啊!”
伯牙望着梅姬姑娘,只是感激地笑笑,却依然长吁短叹,心事重重。梅姬默默倚向伯牙,百般抚慰道:“休怪梅姬多嘴,梅姬也只是不忍先生独自憔悴啊!先生长夜难眠,对月伤怀,有何心事尽可说出来,也好让梅姬分担一二啊!”
“多谢姑娘关心!只是我、我……唉!”——伯牙长叹一声,但却欲言又止:“人非草木,梅姑娘一往情深,伯牙孰能不知啊?只是我、我,恐连累了姑娘啊!……”
“还有何连累的?”——梅姬脉脉注视着伯牙,不禁嗔怪道:“先生不久将为梅姬相公,梅姬也将为先生娘子,时至今日,先生还有何心事,不能对梅姬言么?”
“唉,姑娘误会了!伯牙别无他意,只是心有不平,为故国亲人担忧呀!”
“还是为屈原大哥么?”
伯牙摇头叹息道:“屈原大哥对我情同兄长,如今却放逐江南,生死未卜;还有、还有我那苦命的大爹,如今也……”
“大爹?先生不是自幼父母双亡,父亲早已过世了么?”
“姑娘有所不知呀,我大爹也是伯牙舅父啊!想我年幼之时,为避上官靳尚那奸贼陷害,我那大爹隐姓埋名,抱我逃进秭归深山,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伯牙才有今日啊!……”
伯牙道出埋藏内心的愧疚之情,早已潸然泪下:“屈原大哥不在,一想起我可怜的大爹如今孤身一人,独在郢都饥寒交迫,受尽煎熬,让伯牙又、又于心何忍啊!”
梅姬伸手替伯牙轻轻揩去脸上泪水:“先生别再伤感了,何不将大爹找回,共享天伦?”
“对呀!伯牙也早有此意,将我大爹从南楚郢都接来呀!”
“梅姬愿与先生一同前往!”
“梅姑娘愿与伯牙同往?同回郢都接我大爹?”——伯牙大为感动,欣慰之情无以言表!
梅姬姑娘忍不住春心荡漾,俏语柔声道:“梅姬曾听人传闻,此地有一民风,人世之间凡两情相悦,两心相知的,痴情男女必互唱一曲!先生可知是哪一曲么?”
“可是诗经国风那曲: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正是此曲!先生可否会唱?”
“你听着!”——伯牙一笑,轻声唱道:“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伯牙不禁将梅姬之手抚于胸前,以表衷肠:“伯牙何幸,能得姑娘倾心相许,共度人生?想我伯牙孤苦伶仃,飘泊半世,唯有眼前红颜,当为我终生知己!”
花好月圆,双影合璧,梅姬不胜娇羞:“既如此,让妾身陪伴相公回房歇息,好么?”
伯牙无言,只是将姑娘的手握得更紧、更紧……
伯牙执意要与梅姬姑娘一起归南楚郢都省亲,一日也不肯耽搁。信陵君无奈,只得与其约法三章,无非是不得暴露身份,早去早回的话。伯牙于是辞别了魏公子,与梅姬姑娘扮作夫妇,带上宛娘妹妹,从邯郸踏上了回乡返国之路。
数日过后,一辆马车铃声轻摇,穿过郢都城楼,行驶在楚国长街上。重归故土,伯牙与小宛娘格外兴奋,争相将南楚风物一一指点给梅姬看!郢都依旧车水马龙,景色繁华,只是近乡情怯,再见楚人楚风,仍有一股无法言说的锥心隐痛,不时袭来!
远道而来的马车终于停在熟悉的府邸门前,屈府大门紧闭,那两座威严的镇宅之兽仍在,只是门匾半颓,早已凋蔽不堪。伯牙止不住热泪涔涔,眼前衰败景象,令他顿生不祥之感!他从车上纵身跳下,又连呼带喊奔上台阶,拼命击打门上那虎头铜环!
梅姬不忍,亦上前助伯牙用力拍门,可任其如何捶打,那屈府大门依是久叩不开!伯牙四顾茫然,拦住一过往老伯问道:“敢问老人家,这屈府的人呢?难道没人了么?”
那老伯抬眼望了望伯牙异于楚人的衣帽穿戴,警觉地问道:“你是哪个呀?”
伯牙正待回话,身后梅姬抢上一步回道:“噢,我们是屈府远亲,前来投亲的!”
“投亲的?唉,你们还是回去吧,屈原大夫怕是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啊!”
“屈原大夫再也回不来了?难道屈府家中再无旁人了么?”
“谁还敢留下来啊?都走啦,早没人啦!”
“都走啦?早没人啦?哎,这是为何呀?”
那老伯看看他又看看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唉,先生没听说么?我楚国三闾大夫早已投水自尽,自沉汩罗了哇!”
“啊?自沉汩罗?”——伯牙顿感头晕目眩,几欲跌倒,幸梅姬与宛娘在旁将他扶住;伯牙推开她俩,又急切地问那老伯道:“那那那、还有他姐姐呢?女须大姐呢?”
“女须?屈原的大姐女须早些年便已远嫁秭归,唉,听说如今也亡故了啊!”
“也也、也亡故了?”——老伯摇头欲去,伯牙又拉住他语无伦次地问道:“哎哎,哎!老伯且慢,在下还有话问!不是还有大爹么?我大爹呢?我那大爹不是一直住在屈府么?”
“你大爹?谁是你大爹?”
“哦,我大爹是屈府三世故交,秭归乡党……”
“三世故交?秭归乡党?”——那老伯缓缓叹了口气,再不说话,摇着头转身远去了!
屈原沉江,女须亡故,伯牙心中残存的一点亮光也熄灭了!他独自怔在那里,面色灰白:“我大爹?我大爹在哪?……天哪!我那大爹何在?我那大爹何在啊?……”
寻常巷陌,车马如炽,满街劲吹楚风楚韵,只是路人再也不识伯牙,伯牙也不识路人。可怜的伯牙破帽遮颜,失魂落魄,急切地逢人便问,可是谁也无法回答他!
站在陌生的钟府朱漆大门前,宛娘心中也是一片悲凉,眼中泪水更是忍不住夺眶而出:天哪!这是宛娘梦境中的那个家么?我爷爷在哪?我的爹娘哥哥又在哪?千百次梦回家园,千百次重温旧巢,谁料早已改换门庭,再也找不出当年的一丝痕迹了!
岁月流失,沧海桑田,十年巨变,故国早已物是人非;唯有那楚王宫章华台,依然是高高耸在那里,气象森森,俯瞰着脚下万千子民!
故园虽是,亲人安在?郢都长街,游子心中的希望訇然坍塌!伯牙神情恍惚,步履蹒跚,梅姬与宛娘则神情戚戚,随之踽踽而行。忽然,伯牙回身站定,他让宛娘去取他的琴!
宛娘不解:“取琴?此时?”
伯牙平静地回道:“是,此时!快去取琴,取我的琴,我的凤凰琴!”
宛娘似乎明白了先生之意,她顺从地从马车上取来那凤凰琴,交与伯牙。伯牙取琴在手,他是从楚国出走的一位琴师,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唯有以自己的琴声才能召回昔日的情感,才能表达一位远方游子对故国深深的敬意!
谁也无法阻止他,信陵君密派的侍卫们不能,就连梅姬姑娘也不能!梅姬自是善解君心,先生此时心中的悲愤痛苦,姑娘亦感同身受,她与宛娘默默地陪伴伯牙身边,随他席地而坐,看他无言地除去琴囊,张弦抚琴:
“楚山自高,楚水自长;山高水长,唯我故乡!
家人安在?故乡何方?不见亲人,我心悲伤!……”
平地陡然传来一阵楚歌,让过往路人惊诧莫名!四周楚民从八方汇聚而来,惊奇地观望这位装束别异的琴师抚出动听的楚调楚曲!这位琴师究竟为谁而恸,为谁而歌?是寻亲不遇,还是身遭不测之难?好久未听哀怨如许的楚歌了,那些围观的郢都民众相互探究着,感动着,一曲未终,钱币已如雨点一般,抛向这位街头卖艺者!
琴歌声中,伯牙早已泪流满面,物我皆空,他听不见围观者的欢呼,也望不见扔向他的阵阵钱雨,眼下只有自己的琴歌之声,他要将发自肺腑的楚歌楚声,献给那逐波而去的灵魂!斯人已逝,此地空留眷恋,空留阵阵楚声在故都回响!或许从今往后,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凤凰神琴,去为楚人再发楚声,再壮楚魂了!
楚声凄凄,绵绵不绝,一位临街倒卧的老乞丐,似乎从琴声中听出了什么,他身上肮脏的破衫,也随之颤抖起来!那可怜的乞丐、那可怜的乞丐许是双目失明,只是用一根打狗棍吃力地撑起残躯,摸索着寻声而去,那无尽的楚声似乎就是引导他的路标!
瞎乞丐嘴里念叨着,一步三摇追踪琴声而来,不料却又一脚踏空,重重一跤,跌倒在地!老人家再也无力爬起来,他顾不得呻吟,顾不得抚痛,依然挣扎着、念叨着、呼喊着,朝那琴声响起的地方爬过去、爬过去!
“是谁?是谁?是谁在弹琴?是我的伢子么?是我的伢子么?”——老人家连滚带爬,用尽最后的力气,竭力爬向围观的人群,爬向他心目中,那来自天国的琴声!……
围观的民众让出一道缝隙,让可怜的老人向那顾自抚琴的卖艺者,奋力爬过去、爬过去!
“是谁?是谁?谁在弹琴?是我的伢子么?是我的伢子么?”——琴曲飞扬,楚歌悲凉,老人家涕泪纵横,他早已认定,抚琴者就是自己的伢子,我的伢子回来啦、我的伢子回来啦!苦盼了十年,整整苦盼了十年光景啊!尽管岁月悠悠,可老人依然熟悉这美妙的楚声,世上唯有我的伢子,才能抚出如此绝妙的楚声啊!
老人在地上艰难地爬呀、爬呀,他晓得楚声起处必是他的伢子、他那十年未归的山伢子!突然之间歌停了,琴住了,时光也凝固了,众人的目光全都投向那位气息奄奄的老人!琴师迟疑地推开手中之琴,恍恍惚惚地起身向那位老人走去!
老人家抬起头来笑了,他看不见琴师模样,只是仰起自己的老脸转过去、转过去!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一张沟壑如山的老脸,一张沧桑似海的老脸!老人似乎咧开嘴又笑了笑:“伢子,我的伢子!咋不弹啦?弹哪,快弹哪!老夫已经十年、十年没听伢子弹琴啦!……”
“大爹?您是大爹?”——莫非这便是日思夜念的亲人?伯牙不禁怦的一声跪倒在老人面前,一时声泪俱下:“是我、是我呀!您老看看我,我是您的伢子、您的山伢子呀!”
“老夫晓得、晓得,我的孩子!”——大爹抖动着他的胡须,竭力睁大浑浊无光的眼眸,喘着粗气道:“孩子啊!老夫一听你这琴声,就晓得我的伢子一定没死、没死!这不,这不,我的伢子回来啦、我的伢子总有一天要回来的!……”
伯牙不由得痛哭失声,他俯身将老人家紧紧抱在怀里:“伢子没死呀!我还活着,活着,我还还活着呀!大爹呀大爹,山伢子回来晚了,让您老受苦了哇!……”
梅姬与宛娘也不禁围着老人嘤嘤泣诉:“老人家呀,伯牙先生就是回来接您老的呀!”
大爹睁了睁泪眼,转向梅姬警觉地问:“哪个、是哪个?说话的这女子是哪个呀?”
“这是梅姬姑娘,一位好姑娘!”——伯牙不禁热泪横流:“伯牙这回携梅姬姑娘前来,就是来接您老人家与我们同回邯郸,共享天伦哪!”
“同回邯郸,共享天伦?”——老人家又急促地喘了起来:“好哇、好哇!我的山伢子如今也有了女人,有了女人啦!好好,我的山伢子有了女人,老夫也放心啦、放心啦!”
梅姬也哽咽道:“老人家请随我们回去吧,梅姬自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的!”
大爹微微摇头:“老夫福薄命贱,今日能见到我的伢子,知足啦,哪都不去啦、不去啦!”
伯牙心痛难忍:“大爹若是不去,伢子也不去了;咱还是回秭归、回秭归大山去!好么?”
“回秭归大山?唉,不是不想,只怪、怪大爹不行了,哪都去不了、去不了啦!孩子啊!难得你还想着大爹,大爹没白盼你、也没白等你啊!你要好好活着,大爹不、不行啦!……”
“不,大爹!您不能就这样走啊!伢子还有许多许多话,要对您老人家说呀,大爹!……”
老人家在山伢子怀里仍激动不已,他摇了摇头,又气喘吁吁,耗尽最后气力,几近哀求道:“好孩子啊,你的琴、琴呢?如今大爹什么也不想啦,只想听我的山伢子、我的山伢子,再弹一曲楚歌,再唱一曲楚歌!孩子啊,快,弹吧,唱吧!好么?……”
“好好好!山伢子这就弹、这就唱!您的山伢子这就跟您老好好唱,您老听着、听着!”——伯牙有如万箭穿心,他将大爹轻轻放下,接过宛娘递给他的琴,淌着眼泪又拨弄起来!琴声铮然拨响,悲凉的楚歌之声再次响起:
“楚天高,楚地阔,天高地阔是楚国;
汉水清,江水浊,江汉之滨是楚国。……”
腹中有曲,心中有痛,曲难成曲,歌难成调!四周围观楚民无不伤心泪落,闻之断肠!哀哀楚歌声中,唯见苍穹风驰云涌,天象忽变;地上悲歌如潮,泪水伴着楚声飞扬:
“一人唱,千人和,楚歌一曲起洪波;
千人唱,万人和,楚歌一曲动山河!……”
十年悲苦有谁知?一声楚歌泪千行!伯牙纵琴狂歌,他那凤凰之声乘风而舞,直冲斗牛!茫茫天宇之中,似有众多仙人摇旗执幡,列队来迎,老人家欣慰地闭上双眼,他的灵魂随着浩浩楚歌之声,缓缓飞往天国!……
琴声如澌如吼,高亢入云!琴师心中已是万念俱抛,双手只是与琴相合,下意识地在弦上起伏跳跃,伯牙的手指越拨越快,越弹越疾,摄人的旋律亦直迫人心,让人喘不过气来;而那无尽的泪水,也止不住挥挥洒洒,点点滴滴,飞溅在凤凰琴上!
那凤凰之琴再也无力承受琴师之痛,丝弦突然铮地拨断了一根,而那琴师却浑然无觉;及至琴上七根琴弦,一根一根全都飞迸而断,其手指仍如注入了魔力一般,依然在空琴上下张扬飞舞!双手起伏间,悲沧的楚声仍是绵绵不绝,从空琴喷涌而出!四周围观的那些楚民皆尽大张了嘴巴,惊讶万分,而梅姬与宛娘却早已泪流满面,相顾抱头痛哭!……
楚天自高,楚水自长;山高水长,为我故乡!天际一抹血红,断肠琴师将大爹葬于后山,巍巍青山又添一座新坟!衰草残阳,衔愁供恨,举目望去,此地皆是亲人坟茔,长眠在此的不仅有他屈辱了一生的亲娘,还有为他亡命秦国的楚女双娇:一位是他那义无反顾的好妹妹上官锦棠,一位是那可亲可怜的香草姑娘!
故乡的落日余晖,将墓地染成一片金黄,岁月如烟,他们已在此长眠了十年!梅姬看见,这里甚至还有伯牙自己的坟,这是当年屈原大哥、女须大姐,以及乡亲们为他而垒的坟墓啊!而今,屈原投水自尽,女须魂归故土,东皇太一啊,这对棠棣之花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
岂止是墓地,郢都后山,皆是伯牙的伤心之处!思绪如飞,往事历历在目:不远处那片桃林,曾经嫣红如火;就是那片如火般的桃林,上官锦棠从官兵手中将他劫走,又一马双跨,驰上后山,带他飞身一跃,从此跃向自由天地!……
悲情如歌,流水似琴,倘徉在亲人墓前,伯牙痛定思痛,心中一股悲愤之气,无法化解!他想唱,唱出他心中的悔恨,然而百感千生,一时却张不了口;他取过空琴,却又茫无曲调,无弦可弹!可怜的琴师唱无所唱,鼓无可鼓,唯有失声痛哭,哭倒在亲人们的墓前!
侍卫现身劝解梅姬道:“姑娘,先生行藏已经暴露,此地不宜久留,迟恐生变啊!”
梅姬忍住眼泪,让侍卫先去唤来马车,然后与宛娘一同将伯牙扶起道:“人死不能复生,先生休再悲伤,还是振作起来吧!如今大事已了,不如此刻赶快离去,再别图它计吧!……”
天上突兀刮来一阵狂风,催动两朵状如莲花的白云,直往郢都后山飘飞而来;人间众生仰头望天,却道是乌云滚滚,天阴欲雨!
一队人马顶着狂风,匆匆穿过郢都城楼,也奔后山而来!云端之上,那长发飘飘的精灵往下观望道:“哎!姐姐快看那儿,轿中那人不是你那爹爹上官老爷么?”
又一精灵幽幽而道:“不是他是谁?唉,头发都白了,爹咋还不收敛,总想无事生非?”
“哎呀,姐姐你看,咋还有他呢?”
“谁呀?”
“还不是那死鬼胡二!咋还跟着他呀?哎,姐姐!咱赶得上么?可别让你爹抢了先呀?”
“放心,我会让他们劳而无功,白忙一场的!”……
浓云密布,大雨将至,人人都往城里跑,而那队人马却逆风拼命往后山奔去!上官靳尚于轿中呼喝胡二道:“胡二、胡二!千万别又跑了他!前面便是墓地,快、快呀!待抓住了朝廷钦犯,老爷我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可是,轿子却停了下来,上官靳尚急得连连跺脚:“哎?胡二!为何停了下来?快走哇!”
胡二沮丧地回道:“老爷,走不了啦!您看,前头有人挡道!”
“啊?有人挡道?谁敢挡我司败的道哇?”
“挡道的不是别人,是凯旋归楚的春申君黄歇黄将军!”
“胡说!黄歇率军赴赵未归,几时又曾凯旋?”——上官靳尚打眼一看,只见大道前面不远之处,果然有一员气宇轩昂的中年将军,挡住了他们去路!那将军披甲挂胄,横刀立马;身旁持戟挺立的,还有一位英姿勃勃的亲兵!
“咳!真是冤家路窄、冤家路窄呀!”——上官靳尚看清了那员战将果真是春申君黄歇,嘟囔了一句,只得硬起头皮,下轿迎上前去,道声辛苦:“呵呵,黄将军何时凯旋而归的呀?只怪老夫国务在身,未能远迎,还望黄将军恕罪、恕罪!”
“不敢不敢!还是上官大人辛苦!”——春申君从马上下来,执礼问道:“敢问上官大人,这大雨眼看倾盆,别人往城里跑都来不及,大人却如此急匆疾忙的,奔去后山是为何呀?”
“这个、这个?嗯,老夫是、是?”——上官靳尚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春申君又调笑道:“哦,当今琴圣伯牙就在后山祭拜,上官大人莫不是又想去捉拿他呀?”
“哎、哎!黄将军误会了、误会了!老夫哪里是要捉拿他呀,是想、是想将他接去府上!”
“哦?大人要将伯牙先生接去上官府?”
“哦,是是是!”——上官靳尚陪上笑脸道:“唉呀,将军有所不知啊,伯牙先生与老夫,嘿嘿,我是说与老夫故去的女儿,上官锦棠,他他他、他俩可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呀!……”
“同母异父的兄妹?呵呵,你也说那伯牙与你上官锦棠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么?”
“对对对!同母异父,千真万确!小女在世之时,与伯牙那可是兄妹情深、兄妹情深呀!说起来,此人还是老夫的半子、半子咧!唉,而今都说伯牙先生他还没死,他还活着,老夫想要将他接回府上,好好的叙一叙旧,嘿嘿,叙一叙旧嘛!”
“叙旧?”——春申君冷冷一笑:“大雨顷刻便至,上官大人有心接伯牙先生府上叙旧?呵呵!这倒奇了,本将军倒想问问,是叙杀父之仇,还是叙夺母之恨呀?”
上官靳尚一惊,顿时冷汗直冒:“你你你?你不是?你究竟是谁?你真是春申君黄歇?”
春申君与他那位亲兵相视咯咯笑道:“怎么?上官大人与黄某同殿为臣,莫非连春申君也不认得了么?本将军自然是春申君黄歇,如假包换、如假包换呀!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令上官靳尚心惊肉跳,笑声之中,一队马车频频挥鞭,早从他身后疾驰而过!上官靳尚无奈地望着那马队越跑越远,气得张口结舌:“这这?你?你们?唉!……”
天边蓦然滚过一道惊雷,豆大雨点砸了下来;上官靳尚再回头一望,只见刚才笑吟吟的春申君黄歇及他那位亲兵,也从眼前消失了,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头顶两朵白莲般的轻云,伴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又悠悠荡荡地往天边飘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