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兵终于退去了,上官靳尚总算一颗石头落地,此刻急于回家换身衣服,以便赶去江南,抢先接怀王回宫!可他刚一回到府上,却望见夫人与锦棠小姐正悲悲切切哭作一团!
上官靳尚大惊,急步趋前问道:“哎呀夫人哪!你们这是怎么啦?为何哭成这般模样?”
赵氏夫人早已盛怒以待:“哼!还有脸问?都是你做的好事!”
“咦?你们娘儿俩哭哭啼啼的,又关我何事?”
“不关你事?哼!如今满城百姓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哎,知道什么?又晓得什么?”
“还装糊涂?”——赵氏夫人愈发冷眼质问道:“此番白起率军破城,掳走乐尹钟子仪,为何这满城百姓都说是你给引来的?你说呀、你说呀!”
上官靳尚闻言,顿时恼羞成怒:“胡说!怎会是我呢?是老爷将那些秦兵劝走的!莫非劝服那白起退兵,反倒有过不成?哼!简直岂有此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锦棠早已顾不得伦理纲常,冲着她爹爹愤声反诘道:“如若不是你引狼入室,为何要在府里款待那个白起将军?”
“什么引狼入室?若无爹爹与之觥筹交错,又哪能劝服那白起退兵?这便是折冲樽俎,不战而屈人之兵!你懂不懂啊?小孩子家的,别跟着那些人瞎起哄!”
“我不懂?莫非将女儿远嫁秦王和亲,也是凭你折冲樽俎不成?”
上官靳尚又是一愣:“嗯?这又是听谁说的,谁说的?哼!我知道了,知道了!准又是草儿那小贱人说的!好你个小贱人,来人、来人哪!看老爷今日不打死你!”
小香草惊恐万分,吓得妈呀一声,不通跪倒在地!赵氏夫人急忙上前阻拦道:“哎哎哎!这又不干草儿的事,你冲草儿撒什么气?”
上官靳尚怒气冲冲道:“怎么不干她的事?定是她那张快嘴胡说八道!哼哼!老爷今日非打死她不可!来人、快来人啦!……”
锦棠腰躯一扭,挺身上前护住香草道:“我看你们谁敢?今日若打死香草,那就先打死锦棠好啦!反正锦棠也不想活啦!”
上官靳尚顿足道:“唉,这好端端的,你们这都怎么啦?不要信这小贱人胡说八道!……”
“香草不会胡说!”
“还不是她胡说?就是这小贱人,昨夜在屏风背后……”
不容爹爹说完,锦棠便一口反驳道:“你只知香草打落了杯盏,不知我与我娘那时都在!那些见不得人的鬼话,我们全都听见了!哼,要不要再说与你听呀?”
上官靳尚顿时又恼羞成怒:“你……你们、你们怎么?竟敢偷听?好好,听见就听见了!实话告诉你们,我、我那都是为你们好,真是不知好歹!”
“为我们好?你前脚将那秦兵引了进来,后脚又将清清白白的女儿献与秦王为妃,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你就不怕楚人戳你脊梁骨?这种不忠不义之事,还说是为我们好?”
“真是妇人之见!这怎是不忠不义呢?做秦王妃又有何不好?我女儿有朝一日若是做了秦王妃,那便是我上官一族天大的荣耀,天大的荣耀啊!懂不懂?旁人想做还做不成呐!”
上官锦棠不待娘开口,便斩钉截铁回绝道:“谁想做谁做去,锦棠我宁死也不做秦王妃!哼,休想打锦棠的主意!”
上官靳尚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真小人与女子、难、难养也!反了你啦!有你这样与为父说话的么?嗯?你还晓不晓得伦理纲常,三从四德?”
一听爹爹说起三从四德,锦棠心中的怨憎,顿时又喷涌而出:“还想让锦棠三从四德么?三从四德要有一个好父兄啊!我有么?有你这样不忠不义、无品无德的爹爹,锦棠我这辈子都不能堂堂正正做人,还让我从什么、德什么?……”
上官靳尚气得浑身发抖,一个耳光打过去:“疯啦疯啦,有这样与为父说话的么?……”
赵氏夫人见女儿挨打,顿时哭号着冲上去,撕掳着上官靳尚的衣裳不放:“好好!我让你打、打!你打呀!你这丧天良的,干脆将咱娘俩都打死算啦!……”
上官靳尚又使劲一掌掴向赵氏:“你这贱人!疯啦、疯啦,真是疯啦!这种忤逆不孝的东西,都是让你给惯出来的!唉!真气死我啦、气死我啦!这哪像是我上官的女儿啊!”
上官靳尚边骂边向门口退去:“好好好!你们等着,都与我等着!此刻不与你们罗嗦,待老爷接回了怀王,再与你们这些贱人算帐!……”
上官靳尚甩着袖子气呼呼地走了,赵氏与女儿不禁又抱头痛哭,小香草在一旁哭着劝道:“都怪奴婢不好,都怪奴婢不好,害得今日你俩……夫人哪、小姐哪!求求你俩别哭啦,都别哭啦!……呜呜……老爷他已经走啦,你俩快些起来呀!……”
上官靳尚怒打了夫人小姐,府中上下人等一个个都吓得唯唯喏喏,噤若寒蝉!
“人哪?都哪儿去啦?死绝啦?”——上官靳尚立于花厅之中吼道!
一仆人战战兢兢,应声而至:“老、老爷有何吩咐?”
上官靳尚阴沉着脸,瞪着眼睛嚷道:“没见老爷我要出门么?还不快侍候更衣?”
那仆人昏头昏脑取来老爷一件家常外衣,上官靳尚一看更加火了,一个耳光扇过去,又抬脚将其踹翻在地:“没眼色的奴才!老爷要接我们大王回宫,能穿这件么?老爷要换官服、官服!……”
那仆人捂着腮帮子赶紧爬起来,一溜烟跑去取来官服,又小心翼翼侍候老爷穿好,然后垂手退立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
上官靳尚收拾停当,带着两个亲随正要出门,忽然,差去打探消息的那位家奴胡二,从门外匆匆跑了进来,还一迭声地嚷嚷道:“老爷,老爷!清楚啦、全都清楚啦!……”
上官靳尚怒气未消,眯瞪着一双肉眼喝斥道:“清楚个什么?叫魂呢?老爷我还没死呢!”
那胡二愣了一愣,又讪讪地凑上去禀告道:“老爷,小的是说那件事,全都给探清楚啦!”
“什么都清楚啦?”——上官靳尚似乎已将早先交待的那件事,给忘得干干净净!
“哎!老爷怎的忘啦?那俩山里人啦?不是老爷让小的打探的么?小的全都探明白啦,他们俩呀,一个叫琴师老爹,一个叫山伢子!”
“山伢子?”——上官靳尚这才想了起来:“怎的叫这么个名字?你都打探清楚啦?”
“全探清楚啦,老爷!小的听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山里来的小琴师就叫山伢子,他俩都从秭归而来,如今就落脚城东屈府!”
“从秭归而来?落脚东城屈府?”
“是呀,错不了,就落脚东城屈府!对啦,老爷!小的还探到一件天大的秘密呢!”
“秘密?还有何秘密?”——上官靳尚努嘴摒退左右,胡二四下看看,这才神秘兮兮地近前附耳道:“小的这回还探清楚啦,乐尹大人那天授之琴,原本就没被他带去秦国!……”
上官靳尚顿时睁大了眼睛:“啊?没被他带去?竟有这等事?”
“确实没带去,那琴如今就在那个叫山伢子的小琴师手中!……”
“哦,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小的亲耳所听,亲眼所见,绝对错不了,错不了啊!”
“好好!再与我好生盯着,有事随时来报,回头老爷我重重有赏!……”
“哼哼,好哇好哇,琴没带去、琴没带去!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上官靳尚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得意的奸笑!……
滚滚长江风急浪高,一叶轻舟扬帆逐浪,向南岸急驶而去!摇橹的船夫累得满头大汗,船头那上官靳尚却依然连声催促,恨不得一步跨过江去!
长江南岸静静泊着几艘楚国的水军战船,大堤之上满是逃难的王公贵戚,还有那些后宫嫔妃,一个个衣冠不整,惊惶不安;屈老将军则警惕地指挥一众楚兵,在大堤上下严加警戒!楚怀王焦虑地问屈老将军道:“屈爱卿,怎么到如今了,郢都城里还没一点消息呢?”
“回大王!老臣也是好生奇怪,秦兵自打昨日进城,还没一点动静,也不见一丝火光,白起那厮也不晓得搞的什么名堂!”
“大司马昭睢到了何处?”
“据探马来报,昭睢与陈轸正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回军救驾,不日之内可抵郢都!”
忽然,了望哨兵匆匆奔来禀报:“屈将军、屈老将军!您看!江北划来一条小船!”
“哦?一条小船?船上何人?”
“太远了,还看不清楚!”
屈老将军与怀王纷纷搭目望去,只见波涛起伏的江面上,一叶轻舟正向南岸飞快地驶来!众人注视着那轻舟渐渐驶近,还未等船停稳,船上之人便火烧火燎地弃舟登岸,一路呼喊着,直奔怀王而来!
堤上众人顿时躁动起来:“哎呀!是上官靳尚!上官靳尚!上官大夫从秦国回来啦!……”
上官靳尚高张双臂扑向怀王,随即痛心疾首地跪拜下去:“臣上官靳尚见驾来迟,见驾来迟,让大王吃苦了,臣死罪呀、死罪!”
怀王如见救星一般,亲自上前将上官靳尚扶起道:“上官爱卿快快请起!爱卿今日来得正是时候,快与寡人说说,白起他因何破城?郢都那边军情如何?”
上官靳尚还未及开口,怀王那位最宠爱的郑姬娘娘分开众人,惊惶问道:“上官大夫呀,你总算是回来啦!你快说说,章华台本宫还回得去么?这种逃难的滋味简直太可怕啦,本宫可是一日也熬不住了哇!”
那些王公大臣也都七嘴八舌地喧嚷起来:“是呀是呀,上官大人!我等还能再回郢都么?这没吃没喝的,如此奔波逃难,我等再也受不了啦!……”
上官靳尚换上满脸欣喜,他向怀王及郑姬又重重施上一礼道:“大王勿忧,娘娘亦勿忧!那秦国大良造白起,已然率军从郢都退去啦!”
“啊?那白起从郢都退去啦?”——怀王顿时龙颜大悦:“莫非我大司马昭睢与那陈轸,已率楚军打回来啦?”
“非也、非也!昭睢的大军至今还未见影子呢!”
“哦?那白起又是因何退兵呢?”
“是微臣凭此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白起退兵的!”
“是你?是爱卿说服那白起退兵的?这么说来,秦军果真退去啦?”
“回大王!秦军果真退去了,如今郢都内外,已无秦军一兵一卒!”
郑姬顿时又恢复了昔日狐媚模样,兴高采烈地扑向怀王撒娇道:“哎呀呀,我的大王啊!这下可好了,本宫总算逃过一劫,没事啦,没事啦!真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呀!……
怀王也如释重负,不禁以手加额,隔江而拜道:“昊天后土在上,东皇太一在上,列祖列宗在上,我楚国社稷无虞,总算是安然无虞哇!……”
上官靳尚又向堤上那些王公大臣及后宫嫔妃,高声宣告道:“众位王公大人,众位娘娘!各位都请放宽心、放宽心哪!如今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各位即刻便可随我们大王渡江而归,渡江而归啦!……”
那些经历了一日逃亡之苦的王公大臣,闻讯登时欢呼雀跃起来,惊恐不安的后宫嫔妃们更是喜极而泣!他们纷纷涌向上官大夫靳尚,仿佛上官靳尚便是上天东皇太一特意遣来解救他们的活神仙!
喜讯突然传来,楚怀王却仍如恶梦未醒,顾自喃喃呓语道:“寡人果真可以回宫了么?寡人果真可以回宫了么?”
上官靳尚殷勤劝慰道:“可以回宫啦,果真可以回宫啦!大王许是惊吓过度,还请大王登船回宫,好生调养将息!微臣已命人将章华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以待大王回宫!”
“章华台?你说,我章华台亦未被毁?”
“大王放心!章华台依然如故,我宗庙祭器礼器,亦丝毫未损!”
“章华台依然如故?我宗庙祭器礼器,亦丝毫未损?”
“正是!秦兵此来秋毫未犯,未杀一人,未烧一屋!……”
上官靳尚之言不禁惹恼了一旁的屈辛老将军:“呸!谁说秦兵此来未杀一人,未烧一屋?白起那厮率军破城之时,老夫曾与守城将士拼死抵挡,当场阵亡无数!上官大人,你又何须为他秦兵张目?嗯?”
上官靳尚冷眼呵呵一笑道:“老将军稍安毋躁!在下此刻还正想请教,屈老将军可知那大良造白起,他此番因何率军,入我楚地么?”
“老夫管他为何?只要犯我疆界,屈某就守土有责!”
“呵呵呵!老将军固然是守土有责,可是,老将军你又可曾知晓,那些阵亡的楚军将士,又都是死于何人之手哇?”
“哼!又何须明知故问?不是白起那厮,又会是谁?”
“非也,非也!依在下看来,那些楚军阵亡将士并非命丧白起之手,倒像是无辜葬送于屈老将军您之手啊!”
“你想说什么?葬送老夫之手?”——屈辛闻言不由得一愣:“上官大夫莫非戏言?”
上官靳尚面朝怀王又庄重地施上一揖,一本正经道:“君王面前,微臣又安敢戏言!”
屈老将军不禁大怒:“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令尹郑同与左徒乌玄也都不解,纷纷问道:“是啊,我等愚钝,上官大人何出此言哪?”
上官靳尚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大良造白起此番引兵前来,并非是与我们楚国为敌,而是奉了他们秦王之命,只是向我们楚国讨要一人而已!”
“讨要一人?谁?”
“钟子仪,乐尹钟子仪!”
“讨要钟子仪?”
“对!此番白起率军入楚,只是单为钟子仪和他那面琴哪!”———面对楚怀王及众人疑惑的目光,上官靳尚又转向屈老将军,堂挞而言道:“既然那白起无意犯我,将军明知我大军在外,又何必妄动干戈,与十万秦军刀枪相见,拼个你死我活呢?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你说那些无辜战死的将士,难道还不是葬送于将军之手么?”
屈老将军更怒不可遏:“若依大人之言,莫非还想让屈某开门揖盗不成?真是巧言惑众,信口雌黄!老夫世受国恩,只知为国尽忠,保境安民,不知有它!”
“哼哼!就是将军不自量力,妄动刀兵,这才致使我们大王离宫犯险,饱受惊吓,也让各位王公大臣、各位娘娘以千金之躯,饱受颠沛流离之苦,险些酿成这亡国之祸啊!”
屈辛自是又急又恨,狠狠朝上官靳尚啐了一口:“呀呀呸!难不成此番秦军破城,大王逃难,都成老夫的罪过啦?简直是颠倒黑白,一派胡言!”
上官靳尚丢下愤恨难言的屈辛,又向怀王道:“我们秦楚两国一向礼尚往来,和睦相处,设若秦王向我们大王讨要钟子仪和他那面琴,想必大王也是难以拒绝的吧?”
“这个、这个?”——怀王一时亦无言可对!
上官靳尚又道:“秦军此番未入宫帏,未毁宗庙,全凭微臣拼却一命,斗胆与白起将军折冲樽俎,约法三章,这才力挽狂澜,以钟子仪一人一琴,换得白起罢兵,换得天下太平,换得我大王还有各位大人,如今都可以安然回宫!你们说,这笔买卖是做还是不做呢?”
那些王公大臣们闻之纷纷点头,群声附合道:“嗯,做!上官大夫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这笔买卖划算,划算,实在是太划算啦!……”
上官靳尚更加自鸣得意:“小不忍则乱大谋,比起我们楚国列祖列宗传下的这万世基业,还有我大王以及各位王公大人的身家性命,区区一个钟子仪,又算得了什么?”
屈辛老将军气得愤然大叫:“大王、大王啊!屈某不服,屈某宁可战死疆场,死也不服!凭什么将我楚国乐尹与镇国之宝,拱手让人?”
上官靳尚反唇相讥道:“呵呵呵呵!将军其勇固然可嘉,然则将军勇则勇矣,却是只逞匹夫之勇,还差点葬送了我们大王的性命,葬送了我们楚国社稷啊!……”
屈辛益发怒火填膺:“大王啊!老臣有话要说!这上官靳尚出使秦国方归,那白起就率十万秦军尾随而至,这分明是引狼入室,明目张胆地背楚啊!哼!还不知究竟是哪一个混蛋,险些葬送了我们大王的性命,葬送了我们楚国的社稷!”
郑姬倚在怀王身边娇声燕语,偏坦上官靳尚道:“哎呀我的大王呀!您听听、您听听呀!他这都骂的是些什么呀?听屈将军口气,倒像这上官大人退兵无功,反倒获罪不成?这不让世上忠义之士,心寒齿冷么?天底之下,哪有如此之理呀?”
上官靳尚向郑姬娘娘投去一瞥感激的目光,还欲继续再逞口舌之利,怀王却皱起眉头道:“好啦、好啦!二位卿家不要再争啦,都不要再争啦!如今秦兵已然退去,有什么话,还是留待回宫以后再说吧!”
郑安乌玄等人纷纷随声附合道:“对对对对!大王言之有理,大王言之有理,既然如此,那还是回宫要紧,回宫要紧啊!……”
声威雄壮的楚王仪仗,又重新出现在通往章华台的大道上!……
郢都民众奔走相告:“怀王回来啦!怀王回来啦!”……
经历了一次战火洗礼,郢都章华台依然巍峨耸立,楚旆招展!三日过后,楚宫大门次第洞开,文臣武将拾级而上,鱼贯而入!
“大王驾到!”——随着内侍一声高宣,文武百官匍伏殿前,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众卿家快快平身!”——朝堂依然如过去那般肃穆庄严,前后虽不过数日,可楚怀王重新坐回金銮,却油然而生隔世之感!
大司马昭睢与大将军陈轸出班奏道:“启奏吾王!臣等回军救驾来迟,令吾王受惊,百姓罹难,臣等诚惶诚恐,请吾王降罪!”
“大司马请起,陈将军请起!幸得上官大夫靳尚已将秦军劝退,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陈轸将军又奏道:“秦国那白起趁我大军此次伐宋之际,偷袭郢都,对我荆楚不宣而战,掳掠乐尹钟子仪等一干臣民,是可忍孰不可忍!末将不才,愿领本部人马,即刻追赶秦兵,务要追回乐尹钟子仪,以雪破都之耻!”
上官靳尚出班奏道:“吾王明鉴!楚军连番赶路,早已人困马乏,不宜再战;况依今日之势,秦楚两国唯有重修旧好,实在不宜再启战端了!”
陈轸面向上官靳尚愤愤而言:“胡说!难道就任由那些秦人为所欲为,欺人太甚了么!”
上官靳尚道:“大王早已知晓,此番秦军破都,其实事出有因!微臣此次出使咸阳归来,深知秦王之意,决非是想与我楚国为敌!如今,若为了区区一个钟子仪,致使两国兵戎相见,只恐日后会使我楚国更加雪上加霜!”
“哼!那秦王仗着强弓硬弩,兵多将广,趁我郢都空虚之时,令白起迫使吾王罹险江南,又掳掠我钟子仪而去,还说不与我楚国为敌,难道我们楚国,成了任其进出的菜园门不成?”
上官靳尚望着陈轸冷冷一笑:“将军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白起破城不假,然则他对我宗庙祭礼之器,又一概原封不动,就连我们大王的寝宫朝堂也都派兵驻守,严防流寇擅入!您看,这些不都还好好的么?还有,即令是对乐尹钟子仪钟大人,白起他也是当做秦王贵宾,礼遇有加,又怎说是掳掠而去呢?至于楚人视为神器的天纵之琴么,大王啊!微臣现已查明,其中只怕还另有隐情!……”
“哦?另有隐情?”——楚怀王登时又有了兴趣:“有何隐情?莫非钟子仪那天授之琴,如今还留在楚国不成?”
上官靳尚不慌不忙道:“正是!托大王洪福,那天授之琴依然还留在楚国啊!”
“真的还在我楚国?”——怀王不禁振奋起来!
“是的是的,大王明鉴!天授之琴仍在郢都!微臣正令人四处查访,已然有了一些端霓,待微臣一旦找回那古琴神器,自会将其完璧奉上,进献与大王!”
令尹郑同出班奏道:“先前臣等早已说过,这郢都兵乱实在是场误会,误会而已!若如上官大夫之言,古琴神器既然留在郢都,楚秦恩怨实在宜解不宜结,不宜再起纷争啦!”
屈辛老将军早按捺不住:“大王!上官靳尚这乱臣贼子巧言佞舌,欺瞒上听!老臣护送大王回宫路上,沿途百姓众口一词,全都指证是上官靳尚与那秦国暗通款曲,不仅引狼入室,还擅将乐尹钟子仪与那天授之琴拱手相让,上官靳尚才是郢都兵乱的罪魁祸首,其罪当诛啊!请大王即刻下诏,诛杀国贼,以谢天下!”
上官靳尚闻言跪地奏道:“如今秦兵已退,天下已安,大王危难已解,如若大王亦认定微臣有罪,上官靳尚则甘愿领刑就戮!只是恳请大王假以时日,待微臣查访出天授之琴下落,献与大王,大王再杀我靳尚不迟!”
“爱卿休要多心,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怀王亲自从王座下来,将上官靳尚扶起,然后一手拉着屈将军,一手牵着上官靳尚褒奖道:“此次郢都兵乱,你们一个临危不惧,护驾有功;一个足智多谋,退兵有方,都是寡人的股肱重臣啊!尔等理应文武携手,同铸干城,又何必捕风捉影,互相攻讦不休啊!”
楚怀王重新归座,面对群臣宣布:“而今正当天下纷扰多事之秋,自即日起,屈老将军擢升左司马之位,着其重整京师城防军务;上官大夫靳尚则升任司败之职,兼辖郢都刑尉,着其克日寻回古琴神器!至于郢都兵乱,众卿勿庸再议!”
屈老将军加官晋爵,心中仍愤愤难平,仅只草草拱手谢道:“谢吾王恩典!”
上官靳尚则五体投地,朝天叩首:“上官靳尚领旨谢恩!”……
退朝路上,屈将军与那上官靳尚又狭路相逢,心中仍满腔怒火:“呸!我看你这老匹夫,又如何寻得回那天授之琴!”
靳尚故作揖让之态笑道:“老将军暂且消气,若下官寻得回天授之琴,老将军又当如何?”
“你这厮休得惺惺作态!若寻回那天授之琴,屈某自会告老还乡,从此不问朝政!不过,如若找不回来,哼哼!你上官靳尚又当何罪?”
上官靳尚呵呵一笑道:“若找不回那天授之琴,无须老将军提醒,靳尚我自会引颈就戮,以我项上人头,以谢国人!如何?”
“哼!你敢击掌立誓么?”
“有何不敢?来来来!众位大臣在此作证,你我不妨击掌立誓,一言为定!”
“哼!”——屈老将军与之击一猛掌,掉头扬长而去!
“呸!”——上官靳尚摇晃着击疼了的手臂,朝屈将军远去的背影,也狠狠呸了一声!……
车麟麟,马萧萧,秦军押解着楚囚返回秦国,一路上凄风愁雨,楚俘们苦不堪言。入夜,秦兵安营扎帐,埋锅造饭,而楚俘们也燃起堆堆篝火,准备歇息。
夜风如刀,霜气逼人!饥寒交迫的楚俘三三两两围火而坐,熊熊火光映照出他们眼中的无奈与悲凉。眼看就要远离故土,去到一个既遥远而又陌生的国度,谁也不知晓等待他们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火光映照着鬓发凌乱的钟子仪,虽经数日跋涉,早已风尘满衣,倦容满面,但炯然有神的双目仍流露出不屈与坚毅!
“爷爷,咱们是不是就要出楚国啦?”——小钟旗偎在爷爷身边问道,钟子仪拍拍钟旗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孙儿;钟子仪将小宛娘搂自己怀里,心疼地问道:“小宛娘啊,跟着爷爷吃了这么多苦,累不累呀?”
“爷爷不累,宛娘就不累!就是、就是宛娘的腿,好痛好痛啊!”
钟子仪轻轻揉着宛娘的腿肚子问道:“想家了么?孩子!”
小宛娘娇憨地说:“想呀,咋不想!”
小钟旗也说:“我也想,做梦都想!”
“旗儿啊,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以后还要多照顾小妹妹啊!……”
小钟旗豪气地说:“好的!明日妹妹若是走不动啦,哥哥就背上她!”
钟子仪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好好好!我的旗儿长大啦,像个堂堂男子啦!”
“旗儿本来就不是小孩子了嘛!你们大人的事,旗儿全都懂!”
小宛娘也稚气地叫道:“爷爷!宛娘我也懂、我也懂!……”
爷爷故作惊奇问道:“哦,我们大人的事,你们全都懂?快告诉爷爷,你们都懂些什么?”
小钟旗仰起脸,注视着爷爷,十分严肃地说:“咱知道,爷爷是舍身取义的大英雄,以一人之力,救了我们楚国!……”
小宛娘也抢着说:“娘也告诉过我呐,说是爷爷舍去自己一人,救了咱们全城的百姓……娘,娘!您是这样说的么?”
默然无语的芈氏从一侧赶紧起身,接过小宛娘说:“爷爷累啦,快让爷爷早点休息吧!来,快过来,不要再缠着爷爷啦!”
宛娘小声对她娘说:“娘!你看,爷爷又流泪啦!……”
钟子仪忙用袖子揩去泪水,慌乱地掩饰道:“宛娘又在胡说!谁流泪啦?是灰迷了眼睛、是灰迷了眼睛啊!……”
枯枝朽木在篝火中毕毕剥剥地燃烧,忽然,不知是谁轻轻唱起了那支人们熟悉的楚歌:“楚天高,楚地阔,天高地阔是楚国!……”
楚歌之声在茫茫夜空骤然唱响,如同一阵疾风掠过心头,已经和衣入眠的楚俘又都纷纷从火堆旁惊醒!一人领唱,众声相和,无边夜色又响起阵阵悲怆的歌声:“汉水清,江水浊,江汉之滨是楚国!……”
秦兵挥舞着鞭子冲来大声喝止:“不许唱!都不许唱!……叫你们唱!叫你们唱!”——尽管鞭子在头上挥舞,可仍挡不住楚歌之声此伏彼起,顽强地在夜风中传扬!
楚俘们纷纷向乐尹大人一家的火堆聚拢,歌声如条条溪水聚成一道滚滚洪流,在楚人的心头激荡:“一人唱,千人和,楚歌一曲起洪波;千人唱,万人和,楚国一曲动山河!……”
四面楚歌声起,惊扰了白将军的好梦,白起慌慌张张从军帐中钻出来,高声问哨兵道:“哪里来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莫不是楚军追上来了么?”
哨兵回道:“禀大将军!不是楚国追兵,是那些楚俘与钟老先生又在一起唱歌!”
“唱歌?又是唱歌,这些楚人咋动不动就唱歌!”——白起率军南征北战,打了一辈子的仗,也押解过无数俘虏入秦,可还从未见过如此爱唱歌的俘虏,竟然苦也是唱、忧也是唱!哼,若非秦王指名要听钟子仪弹奏天子之音,他早就……
白起嘟囔着打了一个哈欠,这一路上他好几次被钟子仪与楚俘的歌声搞得是弓杯蛇影,心神不宁的,于是吩咐值哨严加警戒,又钻进军帐做他的春秋大梦去了!
夜已经深了,歌声渐渐歇止了,楚俘们也都三三两两围着篝火睡去了。走了一天的路,小钟旗与宛娘守着爷爷沉沉地睡着了。望着孙儿们在草地上熟睡的模样,钟子仪心潮起伏,无法成眠,仍坐在篝火旁默默地加薪添火。
“爹呀,夜已深了,您老好歹去睡一会儿,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儿啊,老夫睡不着啊!你去将他娘唤来,爹爹我有话要与你们讲!”
儿子媳妇都坐在了篝火旁,问钟子仪道:“什么事啊?爹!”
“老夫我想了这一路,思来想去,你们俩还是带上孩子,一块回郢都去吧!”
汉臣一听便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儿子是不会离开爹爹的,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活!”
钟子仪看了看汉臣,又犹豫着试探芈氏道:“汉臣如若不肯回,我看那还是你这做娘的,带上两个孩子先回去吧!”
芈氏一听说让她带孩子回去,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爹不要赶我走啊,媳妇也是钟氏子孙呀!媳妇我识字虽不多,可忠孝节义这四个字,还是认得的!如今,满城父老乡亲全都晓得我们全家与爹爹一起上路了,您老人家此刻又要赶媳妇回去,您说,郢都的乡亲们还不骂死我了么?您让我这做媳妇的,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啊?”
钟子仪不禁长叹一声,流着眼泪道:“你们这个不想回,那个不想回,莫非你们就忍心,看着我的孙儿们,就这样忍饥挨冻,赶去咸阳做秦人的奴隶么?”
儿子也悲泣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意如此,您让儿子又能奈何啊?”
“胡说!你们都如此固执,这让老夫我还有何指望啊!唉,可怜我钟氏一族,原本高阳苗裔,火正传袭,今日不幸遭此变故,又岂能在我子仪手中,于楚国断嗣绝后啊?就算爹爹我求你们,纵然你们都不为自己着想,要做我这老朽的孝子节妇,那也该给我的孩子们、给我的孙儿们留一条生路啊!……”
钟子仪早已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汉臣夫妇心如刀绞,在一旁也潸然泪下:“爹爹休要如此伤悲,还是保重身子要紧、保重身子要紧啊!……”
“哼!老夫这把朽骨,扔在哪儿不是扔?还有什么要紧的?罢啦、罢啦,老夫言尽于此,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去想吧!”——钟子仪说完便闭紧双目,再也不语!
“爹既如此说,那就容孩儿们再好好想想,您老早点安歇了吧!”
是走是留,实在难以取舍,汉臣夫妇一夜白头,唯有相对垂泪!……
一觉醒来,已是阳光灿烂的早晨!小钟旗睁眼四下一望,不觉大吃了一惊:爹娘不见了,爷爷不见了,还有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秦兵,如同变戏法似的,一夜之间全都从眼前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远处天际尽头,只有连绵无尽的青山;眼前只有酣睡的小妹妹宛娘,还有篝火余烬中,那一缕缕未绝的清烟!……
小钟旗慌忙将妹妹从睡梦中唤醒:“小宛娘啊!快醒醒,快醒醒呀!别睡啦,快别睡啦!你看你看,你快起来看哪!爷爷和爹娘不见啦,人都走光啦!……”
小宛娘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揉着惺松的睡眼四下里寻找:“咦?爹娘呢?还有爷爷呢?他们都哪去啦?怎么都不见了呢?”
小钟旗六神无主,只是恼怒地捶打着自己说:“都怪我,都怪我呀!咋都睡得这么死,人走光了都不晓得?”
小宛娘一听人都走光了,顿时咧开小嘴大哭起来!小钟旗忙过来哄她道:“莫哭、莫哭!有哥哥在,还有哥哥在呢!他们肯定还没走远,哥哥带你去追他们!”
小宛娘止住了哭声,抽抽答答地说:“那咱们快去追吧!……”
小钟旗一面收拾爹娘留下的东西,一面又抚慰宛娘妹妹道:“好啦好啦,莫怕莫怕,哥带你去追、哥带你去追!哎,宛娘!你看你身上,你咋穿了娘的衣裳啊?”
小宛娘低头往身上一看,才看出自己果然穿了娘的一件白色长衣:“呀,这肯定是昨夜里娘怕我冷,悄悄给我穿上的……”
小钟旗眼尖,又叫了起来:“你看你看!这衣上咋还写有字呀?快脱下来让哥看看!”
小钟旗脱下宛娘身上长衣,只见衣上用鲜血写了几个大字:“钟旗吾儿:爹娘已随爷爷去了秦国,速带妹妹原路返回郢都!”
小钟旗一下愣住了,长衣也从手中滑落下去;宛娘不识字,她从地上拾起那件带血的长衣,焦急地问道:“哥!衣上写的啥呀?咋都是些红色呀?像血一样红啊!你快跟宛娘说说,这都写的啥?快跟宛娘说说嘛!……”
钟旗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忽然之间就像傻了一般!宛娘见哥哥眼里渐渐渗出泪水,滚落到脸上,又从脸上卜簌簌砸到地上!宛娘心里害怕,摇晃着钟旗的手,怯怯问道:“哥哥呀!你咋啦,到底咋的啦?衣上写的啥?快跟宛娘说说嘛!我怕……呜呜……”
小宛娘的哀号将钟旗唤醒,他突然甩开妹妹的手,独自奔向旷野大声呼喊道:“爹娘啊!我的爷爷啊!你们在哪里啊?这是为啥呀!为啥不要我和妹妹呀?为啥丢下咱们俩呀?……”
小宛娘放声大哭起来,跟在后面连滚带爬地呼唤道:“哥、哥呀!等等我,等等我呀!……”
“宛娘,宛娘啊!”——小钟旗跌跌撞撞又跑回来,扶起跌倒在地的小妹妹,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小宛娘在哥哥怀里鸣咽道:“哥呀,哥!爹娘和爷爷为何都不要、都不要宛娘啦?哥呀,你可不要丢下宛娘啊!……”
小钟旗顿时泪下如雨,点点滴滴落在小宛娘的身上、脸上:“不会的,不会的!你放心,哥哥绝不会丢下宛娘的!……”
兄妹二人痛哭不已,他们手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唤着自己骤然失去的亲人!他们哭一阵喊一阵,喊一阵又哭一阵,可是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回应他们的,只有原野上呼啸的北风,还有漫天狂舞的黄沙!茫茫大地空无一人,只有这两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还有他们撕心裂肺的喊声!
爷爷和爹娘为何要丢下我们俩?是去追赶西去秦国的爹娘,还是听爹娘的话,带着妹妹重返郢都?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问题,残酷地盘旋在小钟旗的心头!
“哥呀,我累,走不动了!……”
“来,让哥背上你!”——小钟旗将妹妹背起来,一边走一边问:“宛娘,你说咱俩到底该往哪边走呀?是去追赶爷爷和爹娘好呢,还是回郢都去呢?”
“郢都还有爷爷、还有爹娘吗?”
小钟旗摇摇头:“没有了,郢都已经没有亲人啦,咱俩的亲人都去了秦国!……”
“那我也去秦国!……”
“可爹娘让咱俩回郢都!”——钟旗恨不得向背上的妹妹咆哮起来!
宛娘又吓得哭了:“不嘛不嘛!回郢都干嘛?宛娘不要回郢都去嘛,宛娘要去找我爷爷,宛娘要去找我爹娘嘛!……”
“好啦好啦,不哭啦,不哭啦!咱俩不回郢都,死也不回郢都!咱俩去秦国,去找爷爷,去找爹娘,非要好好问问他们,为啥他们去秦国,却让咱俩回郢都?”
“好!咱就去秦国找爷爷,好好问问他们,为啥要丢下咱们俩?”
妹妹的哭诉增强了小钟旗的信心,也找到了违背爹娘意愿的最好理由:“那好!那咱俩这就去秦国找爷爷,非好好问问他不可!……”
红日西沉,渐渐没入群峰之谷,小钟旗背起妹妹宛娘,义无反顾,大步向前走去,朝着茫茫前路,那深不可测的命运走去!……
荒原古道苍茫寂寥,两个年幼的孩子依然在古道上艰难地跋涉着!天地之间,暮霭四合,一点一点吞噬着两个孤苦无依的身影!……
与上官靳尚击掌立誓之后,屈辛老将军窝了一肚子火回到府中,心中郁闷全都写在脸上!
“灵均他们都在府里么?”——屈辛一边解衣,一边向迎候的家人问道。
屈老夫人一旁接过屈辛脱下的朝服,恭顺地回道:“在在!灵均与他大姐都在,要不要让人去传?”
“不用,还是老夫自己去吧!”——屈辛换上家居常服洗罢脸,,便匆匆穿过院中拱门,来至屈原姐弟居住的偏院。自从兄弟病故,丢下一双儿女,屈辛便对两个侄男侄女关爱有加。令人欣慰的是,长大成人之后,女须屈原才情不凡,胆识超群,就连屈辛每遇疑难不决之事,往往倒要先找这姐弟俩排解排解。
屈辛一入偏院,便听见西厢房里传出阵阵弦歌之声;屈原女须姐弟俩双双迎上前问安道:“伯父大人下朝回来啦?”
“嗯,回来啦!”——屈辛跨进厅堂,于榻上坐定,女须又笑吟吟端上茶来:“伯父大人为国事连日操劳,辛苦啦!来,伯父先喝口热茶!”
屈辛捧茶在手,问道:“何人在西厢房鼓琴?”
屈原望了姐姐一眼道:“哦,是、是山伢子!”
“山伢子?哪个山伢子?”
屈原又道:“山伢子也是我们秭归乡党,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日前随琴师大爹来此!郢都兵乱发生之时,幸乐尹钟大人临危不乱,将其收为弟子!”
“哦,这么说,也是钟大人高足罗?唉,难怪如此动听!”
“那灵均去请他们来见过伯父大人?”
“不急不急,先莫打扰他,还是让他弹吧!如此动听的琴声,正好消我一肚子怨气!”
“是,伯父!”——屈原闻言,不禁与姐姐交换了一下疑虑的眼神。
女须试探着问道:“伯父大人因何事不快?今日不是我们怀王回宫后的第一次早朝么?”
屈辛长叹了口气道:“唉,莫提、莫提!提起早朝,老夫便一肚子火气!”
屈原也问道:“难道还是为那郢都兵乱?”
屈辛仍是长吁短叹,怅然无言!
女须见伯父无语,又揣测道:“那莫非是大王他,降罪于你?”
“都不是、不是!唉,都莫猜啦,还是告诉你们吧!今日早朝之上,我们大王论功行赏,说老夫我此次郢都兵乱护驾有功,还加衔至左司马!”
“哦?左司马?”——屈原问道:“伯父大人既加官晋爵,可喜可贺,理应高兴才是呀,却又因何如此不快呢?”
“是呀,伯父大人荣升左司马,理应高兴才是,不知因何烦恼?”
提起朝中之事,屈辛仍忿忿不平,不禁一拳击在桌上:“咳!加官晋爵不提也罢,倒是那奸贼上官靳尚!……”
“那奸贼上官靳尚?他又如何?”
“那奸贼在大王面前巧言佞色,指鹿为马!明明是那贼子引狼入室,酿成此番郢都兵乱,致使钟子仪与那镇国之宝落入秦人之手;恨只恨我们大王他不辩良莠忠奸,不仅不治他的罪,反倒百般抚慰,还升迁司败之职,着其掌辖郢都刑尉,怎不令人万分气恼!”
屈原扼腕叹道:“呜呼!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啊!难道满朝文武之中,竟无一个如伯父这般耿介忠直,敢于犯颜直谏的大臣了么?”
“犯颜直谏?唉!这犯颜谏言又有何用啊?大司马昭睢、大将军陈轸都与老夫同声相应,不都被我们大王驳了回来?”
女须也不禁摇头问道:“我们大王如此黑白颠倒,是非不分,那我楚国中兴还有望么?”
屈原恨道:“姐姐不必心忧,伯父大人也不必气恼!他日若能立身朝廷,灵均定要铲除大王身边这帮祸国殃民的奸贼!”
屈辛叹道:“谈何容易!老夫与这奸贼同殿为臣,深知此贼一向笑里藏刀,又能言善辩,所以才骗得我们大王宠信!这不,今日朝堂之上,那奸贼又在大王面前假惺惺地做戏!”
“做戏?他又做何戏?”
“哼,你们信么、信么?那奸贼信誓旦旦言于大王,言说乐尹钟子仪虽被那白起掳了去,可他那天授之琴,却仍留在楚国!……”
屈原闻言不禁一惊:“啊!他说那天授之琴,仍留在楚国?”
“是啊,他说那天授之琴,仍然留在楚国,就在我郢都城内!他还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说要克日找出那古琴神器,献与大王!如此荒唐之言,我们大王居然也深信不疑!哼,笑话!老夫倒要看看,看那奸贼到时候,拿什么献与我们大王!”
屈原睁大了眼睛问道:“那上官靳尚,果真是如此说的?”
“当然是如此说的!”
“奇怪了?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谁又晓得他是如何得知的!哼!依老夫看来,全都是那奸贼他自己在那里虚张声势,一派胡言罢了!”
屈原望了望姐姐,又不无担忧道:“也许、也许他这回并非是虚张声势!”
“怎见得不是虚张声势?谁都知道那天授之琴已随钟大人去了秦国,又怎会留在郢都?老夫还与那奸贼当众打赌,击掌立誓!……”
“啊?”——屈原又是一惊:“伯父还与他击掌立誓?”
“是呀!有何不妥?今日早朝过后,老夫当着众位王公大臣,与那奸贼击掌为誓,如若找得出那琴,老夫情愿解甲归田,告老还乡;若找不出,哼,他则甘愿引颈就戮,以谢国人!”
“坏了坏了!伯父大人哪,只怕上了那奸贼的当呀!”
“我会上他的当?笑话!老夫又如何上得了他的当?”
“伯父您有所不知呀,钟大人那琴确实仍留在楚国,就在郢都啊!”
“啊?你说什么?”
“灵均是说,钟大人那天授之琴,此刻就在郢都,就在我们屈府啊!”
“啊?”——屈辛惊得站起来,又颓然坐下:“你说,那天授之琴就在、就在我们屈府?”
“是啊伯父,就在我们府里!”
“此事非同小可,灵均!你你你、你可是戏言?”
“灵均所言,句句当真!那天授之琴如今就在我们府里啊,此刻山伢子手中弹的,便是钟大人留下的天授之琴!姐姐,烦你去将老爹与山伢子请来,与伯父大人相见!”
女须去之未久,便引领琴师大爹与山伢子匆匆跨进厅堂;琴师大爹见了屈辛躬身执礼道:“秭归草民拜见屈老将军!”
屈辛起身还礼道:“老先生免礼,快快免礼!既是秭归乡党,五百年前便是一家!先生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山伢子也抱琴上前,躬身叩拜:“山伢子叩见屈老将军!”
屈辛见了那琴,眼前一亮,走近山伢子道:“哦,你就是山伢子?唔,好小子!适才是你小子在西厢房鼓琴么?”
“不知老将军在此,山伢子多有打扰,还请老将军恕罪!”
“哎!说什么打扰,闻君一曲琴,消我十年忧!听说,你便是钟大人新收的得意门生,就连那天授之琴,也传于你啦?好好好!不错,不错,果然英俊少年,一表人材!”
“老将军过奖了,过奖了!”
“能将此琴借老夫一观么?”
山伢子双手将琴奉上:“老将军请!”
屈辛捧琴在手,反复观看,脸色也不禁渐渐严峻起来:“嗯!不错,确实是那天授之琴,上面还镌有钟大人名讳呢!”
老琴师将那日乐尹大人传琴经过又向屈老将军细说了一遍,听得屈辛也感叹不已!屈辛将那琴郑重交还给山伢子,又反复叮嘱道:“钟大人之举可钦可敬,令人景仰啊!山伢子呀,此琴不仅是钟大人一番心血,也是咱们荆楚瑰宝,可谓一琴系钟大人重托,系国人重托啊!你可要小心收好了,千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啊!”
屈辛将话说完,便怅然无语,只是顾自低首徘徊!老琴师与山伢子不知老将军何故忧心,屈原便将伯父打赌之事,又悄声诉说一遍,他俩这才恍然大悟!
老将军止步问道:“除我等之外,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并无他人知晓!”
“既是无人知晓,那上官靳尚又是如何得知呢?”
众人全都面面相觑,摇头无言。琴师大爹推测道:“上官靳尚那狗贼老奸巨滑,只怕是那日山伢子拜师之时,让他从旁看出些许破绽,也说不定!”
屈辛长叹一声,却又止步山伢子面前,黯然摇头;山伢子以为老将军是为打赌之事忧心,便竭力宽慰道:“屈老将军放心,此事关乎屈老将军信誉名节,山伢子宁死也不让此琴落入那奸贼之手!”
老将军朝山伢子笑笑,又拍拍他肩道:“好小子,你哪里晓得啊?老夫并非为名节着想,与他上官靳尚打赌事小,只怕从今往后,那奸贼真的要多事了!”
屈原也沉吟道:“是啊,打赌事小,保琴事大啊!伯父大人说的不错,看来那上官靳尚念念不忘此琴,只怕他还心怀叵测啊!……”
“那他又意欲何为?”
“上官靳尚早存事秦之心,欲以此琴进献秦王,也未尝可知啊!”
“他那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当日钟大人传琴于我,就是要将此天授神器留我楚国,将此根留我楚国,我山伢子又岂能让那奸贼,将此琴进献给秦王啊?”
“不管如何,我等还是小心为好!当日贤弟当众拜师,郢都已是尽人皆知,那上官靳尚耳目众多,又岂能不知?依灵均看来,既然上官靳尚胆敢众目睽睽之下,与我伯父击掌为誓,只怕那奸贼早已盯上你了!”
山伢子冲动起来:“盯上又如何?难道还怕他不成!我山伢子这辈子与那奸贼誓不两立,不共戴天!”
琴师大爹喝道:“胡说!刚才老将军还说你一身一琴,系国人重托,怎的又如此莽撞?”
屈辛也急切问道:“是啊,灵均!既然那奸贼早已盯上此琴,可有万全之策么?”
屈原思忖了半晌,方对山伢子与大爹道:“若想万全之策,如今唯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让那奸贼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是不知贤弟今后有何打算?”
山伢子兴奋起来:“好好好!走为上,如此正合我意!钟大人临别之际,曾对小弟有言,命小弟前去寻找成连师叔,小弟不敢有违师命,正好借此游历天下!”
琴师大爹将两眼一瞪道:“要去还有我呢!咋啦?翅膀还未长硬,便想独自高飞么?”
山伢子一听就急了:“哎?明年便可束冠啦,您老还不放心么?”
“当然不放心啦!再怎么说,你还没出过远门,还是个孩子呢!”
“大哥大姐,你们来给评评这个理吧,大爹为何总将我当孩子啊?哼!就连乐尹钟大人将此琴都传与我了,还怕我一人不敢出门远行么?”
“出门?那老夫问你,这茫茫人海,你又打算去哪里寻访你那师叔成连?”
山伢子哈哈一笑道:“大爹呀,这又有何难?师父早已对我说过,南钟北连,扬名四海,成连师叔是鲁国人氏,或是东海,或是泰山,当然是去齐鲁寻访喽!”
“好好好!那老夫再来问你,这天下之大,你晓得齐鲁在哪里?你晓得东海在哪里?你晓得去齐鲁是骑马、是乘车、还是乘船?”
山伢子一愣,他眨着眼睛,立马反诘道:“天下虽大,以脚当车;茫茫人海,有口为舟!只要此琴在手,还怕我山伢子不能闯荡天下?”
这回轮到大爹张口结舌了:“你你、你这孩子,老夫不与你斗嘴!他大姐,你看他……”
山伢子高兴起来:“如何?再不说我是孩子吧?”
女须笑道:“好啦好啦!你们爷儿俩谁都别再争啦,既然是远走高飞,哪能说走就走的?再怎么着,也要好好合计合计才行啊!”
山伢子道:“哎,还合计个啥呀?明日便走最好!哼哼,就让上官靳尚那狗贼找去!”
大爹也道:“对对对!事不宜迟,说走便走、明日便走!就算那狗贼知道了,咱俩早已远走高飞,他又其奈我何?哈哈哈哈!”
女须急忙摆手阻止道:“哎呀,不行不行,明日不行!怎能说去便去呢?我与你爷儿俩做的新衣还没缝好呢!”
屈辛也叫道:“你们如此慌着离去,莫不是怕了那奸贼么?”
大爹笑道:“并非怕那奸贼,只是一日不去,一日不安哪!”
女须道:“好啦好啦!什么也不用说啦,再过几日便是三月三,等过了三月三祈田大会,那时再送你二人远行齐鲁,也不迟呀!”
山伢子问道:“三月三祈田大会?何谓祈田大会?我如何不晓得?”
女须笑道:“你呀,刚从秭归来,当然不晓得我们郢都三月三的祈田大会啦!哦,还是让你屈原大哥与你说说!”
“好,是这样的!这祈田大会是我荆楚世代相传之俗,每逢冬去春来,地气回升之时,四乡农人便以火投田,驱寒除邪,以求大地之母赐给我们稻谷,赐给我们桑麻!易经中说,天乾地坤,天父地母,我们这脚下的土地,便是万物之母!以后相沿成习,每年三月初三日,农人们便燃起火把,聚在一起载歌载舞,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自怀王登基以来,深知重农为兴国之本,这才使得一年一度的祈田大会越来越红火!”
“如此说来,大哥之意,也是让小弟过了这三月三祈田大会,再走喽?”
“你我兄弟正好可以切磋琴艺,多亲近几日啊!”
老琴师仍不无担忧:“可那上官靳尚若是……”
屈辛叫道:“不怕不怕!就等过了三月三再走!只管放心住下来,住下来,怕他作甚!就算让那上官靳尚知道了,谅那奸贼也奈何不了我这堂堂屈府!……”
“针针复针针,女儿意傍徨。何当随风舞,我心任飞翔?”——窗外,杨柳青青,春愁无限;窗内,上官锦棠埋首绣案,一边绣着一边浅吟低唱,唱得泪珠儿卜簌簌落在绣面上!自从晓得爹爹欲将自己献与秦王为妃,锦棠就郁郁寡欢,一连几日既无心读书习武,也不理红妆粉黛,只是整日困守闺房,绣自己的香囊!
小香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羹汤,轻挑珠帘走了进来:“小姐呀,累不累呀?都快晌午啦,还未起身呢!快起来歇歇,来喝一口莲子羹罢!”
锦棠闻声赶紧抹了抹泪水,没听见似的,仍伏身绣案飞针走线!
小香草将羹汤轻轻放在桌上,凑近锦棠身边唠叨开了:“我说小姐呀,一天到晚只晓得绣荷包、绣荷包!你这没日没夜地绣,究竟为的啥呀?你看你看,绣了拆拆了绣的,也不嫌腻歪!唉,人家送人,绣一个也就够了,你一下子绣两个,到底想送谁呀?”
“送谁?谁说送人?”
“不送谁,绣它干嘛?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的!”
“不干嘛,还不能给自己绣哇!”
“不信不信,打死我也不信!喏,你看你看,这个是鸳鸯戏水,这个是并蒂莲花!香草只晓得人家绣这种荷包,都是绣给情郎哥哥的,哪有绣给自己的?”
“瞎说什么呀?哪有情郎哥哥,我就是绣给自己的!……”
“嗬,你看你看,哎呀!脸都红了,脸都红了!让香草说中了吧?我说呐,这世上哪有自己给自己绣荷包的?还是这种荷包呐!香草也不是三岁小娃娃,依我看哪……”
“呸呸呸!你个死丫头!这种荷包咋啦?就你话多,还说!”——锦棠红着脸啐了一口,许是触动了自己心思,又连连咳个不休!
“看看,看看!又咳了吧?快歇歇,让香草给你捶捶!”——小香草就势接过锦棠手中针线,给她轻轻捶起背来;香草一边捶着一边又唠叨起来:“小姐啊,别怪小香草嘴快话多,看小姐一天到晚,这样愁眉不展的,我心里还疼呢!甭管啥事,别老这样闷着呀,与小香草说说笑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嘛!”
锦棠眼中的泪水忽然又涌了出来,她赶紧偷偷抹去,又神色凄凄地苦笑道:“事已至此,还让锦棠能说啥?”
香草劝道:“小姐可是老爷的掌上明珠,要不再去求求老爷,求老爷看在你俩今生今世父女一场的份上,让老爷行行好,放过小姐?”
“呸呸呸!休再提他一个字!这辈子只当没他这爹的!”——一提起老爷,锦棠就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激动得咳个不止!
“好好好,怪香草又说错话啦!唉,不提就不提呗,何必又生气呀!”——香草将羹汤端来,递给小姐道:“来来来,还是趁热喝了呗!”
锦棠喝了一口,又还给香草道:“我这会儿心里正堵得慌,晾晾再喝呗!”
小香草无计可施,不知如何逗小姐开心!她叹了口气,不无忧虑地说:“唉!再怎么着,也不能与身子骨呕气呀!你看你,这几日小姐可是瘦了一圈,人也憔悴多啦!”
锦棠凄凄一笑道:“这有什么?死了倒好,免得活着受罪,岂不更冤!”——话还没说完,泪珠儿不由得又涌了出来!
“哎哟,咋又流泪啦?”——小香草慌忙找了块丝帕递与小姐,锦棠将泪水揩净,轻轻推开香草道:“不碍事,不碍事,只是心口堵得慌,歇歇就好了……”
“心口堵得慌?我说嘛,老这样闷在心里,怎不堵得慌?要不然,去跟夫人说说,夫人刚才还让翠儿来问了的呢!”
锦棠黯然神伤:“算了罢,去了又能如何?还不是徒增烦恼!”
“哎!郊外的桃花这几日可都开啦,要不香草陪小姐去看看?”
“有啥可看的?咱院里就有!满地落花,看着愈发让人伤心!”
小香草急了:“哎呀,我说小姐呀!你是见花也伤心,对月也流泪,这也不愿去,那也不想看,莫不是真的窝出啥病来了耶!”
“呸!我这好端端的,干嘛又来咒我?”
小香草故弄玄虚道:“哟!香草疼还疼不过来呢,哪还敢咒小姐呀!我看小姐这气色呀,印堂有些发黑,倒像是真的有啥病呐!快让香草给瞧瞧!”——香草不由分说抓起小姐的手,装模作样诊起脉来!
“哟,你个小丫头,还想当郎中?”——锦棠任由香草在胳膊上揉搓道:“咱先说好啊,本小姐可不想买你的狗皮膏药!”
小香草忽而惊叫起来:“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啦!小姐是真的有病了耶!”
锦棠满脸不屑:“胡说!我能有啥病呀,信口开河,乱讲!”
香草正色道:“哎呀!我的小姐啊,你可别不信呀,香草看你这脉象杂乱,虚火上升,这便是有病的象啊,只怕还病得不轻咧!”
“又瞎说!有病没病,自己还不知道?”
“不骗你不骗你,真的不骗你!小姐这几日口中无味,肚里无食,又坐不安睡不宁的,你说,这不是病了又是啥呢!”
“既然是病,那你说得出,是啥病么?”
“香草若是说得出,小姐可不许恼哦!”
“好吧,你说,我不恼!”
“真不恼?”
“真不恼!”
“那小姐你可就听好啦!我说小姐这病呀,不是别的,是……”
“是什么呀,快说嘛!”
小香草眼珠子一转,脱口而出道:“是是是、是相思病!”
“呸!你个死丫头!”——锦棠登时羞红了脸,起身追着香草便打!
小香草一边咯咯笑着,一边绕着桌子跑:“哎哎,别追啦、快别追啦!不是说好了,不许恼的嘛?干嘛又要打呀!”
“你这死丫头!不打只怕要成精啦!看你还敢嚼舌头不?”
小香草一边躲闪着一边回道:“小姐先别打,听香草说呀!……”
“不听你胡说八道,尽拿人开心!”
“天地良心哪,香草可一点也没胡说!小姐这病呀,只怕连那扁鹊在世也医不好,只有小香草才医得好哩!……”
锦棠无心再追,撑着桌子又咳了起来;香草赶紧扶小姐坐下:“咋样?又咳了吧!唉,快别死撑啦,小姐的心思呀,我晓得!”
“你晓得?你晓得啥呀?尽瞎说!”
“就小姐那点儿心思呀,香草根本不用猜,也晓得个八九不离十!”
“唉!就是猜中了,又有何用?”
“咋没用?小姐有哪件事情,又离得了我香草?哼,说不定我香草呀,真会有什么法子,会让小姐如愿以偿呢!”
锦棠苦笑道:“你又有什么法子?”
“香草先不说有什么法子,香草还是先来猜猜小姐的心思呗!咱先说好,若是猜得中了,小姐可是要有赏的哦!”
锦棠红着脸低下头,支起耳朵听香草继续说下去;香草拿起小姐绣好的一个荷包说道:“香草猜呀,小姐费尽心思绣这荷包,只是想、想送给一人,是不是?”
“不是不是!”——锦棠伸手将荷包抢了过去:“你这死丫头!我就是绣给自己玩的!”
“既是绣给自己玩的,那为何又绣两个呢?”
锦棠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红着脸反问道:“那你说又是为何呢?”
香草调皮地笑了笑,又将荷包抢了过来:“那只是因为小姐你呀,根本不晓得这情哥哥是谁,也根本不晓得他在哪里!这么漂亮的荷包,绣好了却送不出去,你说让人伤心不伤心?这满腹相思无处诉说,不是病了又是啥?所以就只好绣了一个又绣一个喽!是不是?”
“呸!就你会说!”——锦棠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脸上更红了!
“哎,别管香草会不会说,你只说香草说的是,还是不是?”
锦棠又红着脸啐道:“个死丫头!你都说了,还让我说什么?”
“这么说,小姐也以为,香草刚才说的是喽?”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啊!”
小香草见小姐的眼中又泛起了点点泪光,忙宽慰道:“怎会是一场空呢?小姐你信不信,只要小姐有这心思,那香草就有法子,将小姐这荷包哇,都给那、给那人家送过去!”
锦棠正待开口,忽听有人在窗外唤道:“小香草,香草!夫人叫你过去一趟呢?”
小香草隔着窗棂应了一声:“哎!就去,就去!小姐呀,你等我一会啊,我到夫人那里去去就来!羹汤就在桌上,快趁热喝了,可别凉啦!……哎哟,小姐快别喝啦!这早都凉啦,待会儿香草再去给小姐热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