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蝰蛇魔杖

维克多刚从后门溜进厨房,便撞见了那个肥胖的男主人。他一个人深深陷入到客厅电视机前的那张仿佛随时都会塌陷的老旧沙发里,就像一个油面筋里塞满了肉馅似的,几乎占据了沙发的全部空间。男人手里抱着一桶香喷喷的爆米花,正往嘴里填塞,撞见维克多,便阴阳怪气地嘲笑道:“瞧啊!谁回来了?”看来,今天的工作并不顺利,“咱们的维克多先生又像条流浪狗一样邋里邋遢地回家了,该死,请原谅我身体不便,我得赶快起身恭迎您才是。”

闻见动静,两个小主人急忙从楼上跑下来。

小女孩不怀好意地起哄:“咯咯咯,维克多,你又挨揍了。”

小男孩紧锁眉头,捏着拳头,挑衅道:“中国小子,我们比划比划,看看是我的拳头硬,还是那家伙的拳头?”

“哈哈哈哈”

男主人在沙发上笑得合不拢嘴。

维克多拘谨地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埋着头,缄默不语,像个待宰的羔羊,半个多小时前面对打人松树和黑衣人的智慧和勇敢荡然无存。

这时,姑姑从地下的洗漱室慌慌张张地跑上来,紧张地询问:“维克多,你到哪里去啦?”维克多看见姑姑,像犯了错似的,胆怯地抬起头,又低下去。他不愿意给姑姑造成麻烦。

姑姑温柔地用手搂住维克多的肩膀,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身体,见没什么大碍,微笑着揉揉他的小脑袋,于是转身对男主人说:“对不起,韦斯特先生,我马上把厨房打扫干净。””

男主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女人,把孩子们粗鲁地赶上楼,继而从像癞蛤蟆似的嘴巴里啐出一颗爆米花到地上。

女人看见这个小动作,疲倦的面容僵硬了一霎,转身把维多克打发出去。

“好孩子,快到外面把身子洗干净。”说着,姑姑往维克多的手里塞了一张皱巴巴的钞票,然后把柔软的嘴唇附到维克多的冰冷的耳朵上,“晚餐我已经放到你的床头柜上啦,洗好澡,记得把饭吃了。”随即,抬起令人艳羡的雪橇般光滑微翘的下巴,在维克多的额头中央印上了一个湿哒哒软绵绵的吻。

维克多攥着钞票,定睛注视着姑姑的眼睛,几秒钟后,他眼神黯淡,顺从地离开了。

一种朦胧的呼之欲出的意识像一艘航行在浓雾中的舰船,在维克多的脑海中恍恍惚惚地漂泊着,他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又不敢确定,不愿确定。

嗣后,维克多熟悉地横穿过门前路灯昏黄的林荫小道,花费了一半钱,在与寄宿之家一街相隔的公共浴室里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

浴室里那个高高瘦瘦的德国小伙,看见他很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哟,维克多,你有惹事啦!”

维克多冷漠地瞥了瞥他,像一个铩羽而归的战士,死气沉沉地走进遮着棉布帘子、不断向外扑出热腾腾的白色蒸汽的屋子。

德国小伙旋即自讨没趣地喃喃道:“嗬,敢情又吃了败仗。”

维克多用脱光的衣服临时给猫头鹰做了个巢穴,等洗好澡穿上衣服,他又将猫头鹰重新揣进外套的内兜里。猫头鹰微弱地呼吸着,好像睡着了。

出了澡堂,他感到饥肠辘辘,于是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一根热狗,又花去剩余钞票的二分之一。

回到寄宿之家时,离刚才大约又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房子里早已漆黑一片。维克多走到楼梯底下那间储物室的门口,抬起手想敲敲门,但又放下了。他把剩余的钱悄悄塞进房门底部的缝隙里,正准备离开,只听见储物室里发出“咔嚓”一声,是打开台灯的声音。紧接着,从门底的缝隙里射出一道熹微的光亮。门打开了。姑姑从门里走出来,站在一团昏黄的光中,心疼地望着她。好一会儿,她没有追问今天发生了什么,只是疼惜地抚摸着维克多冷冰冰的小脸蛋,对他说:“快去睡觉吧,记得把晚餐吃了再睡。”

维克多乖巧地点点头,于是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顶楼,然后顺着梯子爬进阴暗潮湿的阁楼。这时,他发现姑姑已经帮他把台灯打开了。

他走到床边,看见箱子上放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满满的肉酱面条和一双竹头劈成的筷子。他端起盘子,用筷子将面条大口大口地拨弄进嘴巴里,冰冷的面条嘶溜嘶溜滑进喉咙,落到肠胃里,竟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吃得维多克满头大汗。

吃完面条,他擦擦满脸的汗珠安定下来,从外套内兜里掏出那只雪白的猫头鹰。他仔细检查了一下猫头鹰的身体,没有明显的伤痕,又摸了摸猫头鹰的胸脯,还有微弱的心跳,却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

无计可施之下,维克多只好用外套包裹住猫头鹰,放到床脚边的板凳上的一个装饼干的铁皮盒子里。

突然,他感到疲倦如潮水般袭来,气势汹涌地吞没了他的头顶。

维克多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直愣愣地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几个小时之前经历的种种记忆立刻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想起那棵性格暴躁、会攻击人的松树,想到自己如何聪明伶俐,有勇有谋,如何有惊无险地将猫头鹰从打人松树的掌控中解救出来,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洋溢起天真无邪的自豪笑靥。一会儿,他的脑海中又迷迷糊糊地重复着两个黑衣人神秘的交谈,他听到黑魔王的复活,听到玛格丽特家族的最后血脉,他的身体不禁打了几个寒战,像害怕似的,本能地蜷缩成一团,仿佛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要发生。

但很快,维克多的脑袋就像一盆不断往里注入染料的清水变得浑浊不堪,他胡乱地将一些过去的记忆嫁接到今晚的事物中来,与黑衣人的交谈凌乱地拼凑在一起,如同时空错乱秩序颠倒的梦境。他依稀记得,在更小的时候,大概是三四岁的样子,那时他和姑姑还没搬到这座房子里来。一天深夜,他好像是被什么惊醒似的,恍恍惚惚地看到,似乎也有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站在门外灯光的暗影中与姑姑交谈着什么,临走前,他好像交给了姑姑什么东西,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一夜,维克多睡得很香,几乎没有做梦。

翌日清晨,与昨日阴沉的天空大相径庭的耀眼的阳光从那扇脏不溜秋的圆形气窗里照进来,很快转移到了维克多的脸庞上。维克多眉头紧蹙,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尽管已经醒来好一会儿,但他仍然不愿意错过这个难得赖床的机会——更重要的是,睁开眼睛,他就要再次面对这个一成不变的世界。因为今天是周末,韦斯特一家人每到周末就要外出郊游,这样整个房子就只剩下他和姑姑两个人了。而姑姑呢,自然也会借着机会,与她的好朋友们出去约会。于是,整座房子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啦。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他听见地板下面发出一阵咚咚咚的焦急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两个小主人吵吵嚷嚷的叫喊声。“爸爸,爸爸,你快点儿,动物园的门都要关啦!”,“梅小姐,请把午餐装到篮子里,把水果和三明治分开来放,别弄脏了盛牛肉的银盘。”“韦斯特先生,请把卧室的门带上,别让小偷钻了空子。”,“”女主人说这句话时,故意加重了“小偷”这两个字,显然是说给姑姑听的。他习以为常,不新不奇。““韦斯特小姐,把您的遮阳帽带上,不然您的皮肤会被太阳晒伤的。”,“还有您,亨利·韦斯特先生,把您的鞋带系好。”,“好的,妈妈。”这时,三楼卧室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与此同时,楼梯间传来一阵匆忙而沉重的脚步声,震动得整座房子微微颤抖。

随后,楼底响起轻微的开门声和关门声。

不一会儿工夫,整座房子犹如劫后余生一般安静下来。

又过了十几分钟,通往阁楼入口的木板咯吱一声被轻轻地推开了。

从那里传来姑姑温柔的呼唤:“维克多,早餐放在这里啦,”看见维克多没有动静,姑姑又将木板轻轻地合上了。

大家走后,维克多蒙在被子里又不知昏天黑地地睡了多久,突然头痛欲裂地惊醒过来。他气闷地掀开被子,像一个刚刚经历过百米赛跑的运动员,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束比之前更刺眼的阳光正照在他愁眉不展歪斜扭曲的脸蛋上。他一边本能地抬起胳膊,张开手掌,阻挡住迎面射来的强烈阳光,一面努力舒展愁容,睁开眼睛,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

忽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身边动了一下,于是挤眉弄眼地转头看去,眼前的一幕陡然吓得他失魂落魄。只见一个肌肤白皙、赤身裸体的小女孩若隐若现地包裹在他的外套中,安静无声地睡在他身边。维克多直愣愣地瞧了几秒钟,顿时感到心跳如鼓,面如火炭,连忙将自己的被子盖住小女孩冰清玉洁的胴体。

惊魂甫定,他悄悄地谛视着女孩的面容,鹅蛋脸,尖下巴,玲珑娇俏的鼻子,微微凸起的嘴唇,淡淡的眉毛,绯红的脸颊,细长的脖颈,一头鬈曲的亚麻色长发,瞧着粉妆玉琢,可爱迷人,大概与他年龄相仿。

这时,女孩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脑袋,嘴角痛苦地抿成一条直线。维克多用左手手背在女孩的脸蛋上搭了搭,又闭上眼睛,用右手手掌在女孩像鹅卵石般光滑细腻的额头上摸了摸,发现女孩正发着高烧。他赶紧跳下床,从阁楼里钻出去,连蹦带跳地跑下楼梯,跑到厨房里打了一脸盆凉水(这座房子的其他屋子都上了锁)又着急忙慌地返回阁楼。

这会儿工夫,女孩半梦半醒过来,眼睛睁开一条缝,神色迷离地盯着维克多,天真地发问:“你是谁啊?”

“你发烧了,先把烧退了,再告诉你不迟。”

‘’女孩于是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期间,每隔十分钟,维克多便取下女孩额头上微微发热的冷敷毛巾,用清水浸泡、洗净,然后拧到半干,给女孩的额头重新换上一块湿漉漉凉飕飕的毛巾。

几个小时过去了,女孩的脸蛋和脖子上忽然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体温也随着汗珠挥发而逐渐降低下来。维克多像个小大人似的,细致入微地将女孩脸蛋和脖子上的汗珠一遍一遍擦拭掉。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女孩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

她说的第一句话,竟不是询问眼前这个男孩是谁,或是自己身处何地这样的问题,而是虚弱地问道:“有吃的么?我饿死了。”

维克多心中毫无准备,陡然吃了一惊,忙得把姑姑给他准备的三明治从阁楼的入口处端到床边,递到女孩手里。女孩接过食物,狼吞虎咽地朵颐起来。吃完三明治,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巴,心满意足地从床上倚靠起瘦骨嶙峋的身子。

这工夫,维克多利用梯子爬出狭窄的气窗,然后从房顶陡峭的屋檐边缘跳到韦斯特夫妇卧室的阳台外面,从这个阳台翻爬到隔壁韦斯特小姐的阳台,继而潜入她的闺房,偷走了几件积压在她衣柜底部的看着像是常年不穿的旧衣服。

“你转过去!”

“哈?”

“我要把衣服穿起来。”

“哦!”维克多顺从地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女孩说:“好了,现在你可以转过来了。”

维克多又听话地转过身来。

“你叫什么名字?”

“维克多,维克多·金。”

“真奇怪,金先生,您明明是东方人,为什么要取一个西方名字。”

“名字是我姑姑起的,她说‘既来之则安之’,这样能够更好的融入异国他乡的社会和文化。”

“所以,你融入进来了嘛?”女孩睁着那双美丽的蔚蓝色的大眼睛,真诚地望着她。

维克多不愿辩解,反问道:“现在该我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眨巴眨巴眼睛,调皮地说:“姑娘的名字可不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

“好吧,现在您的烧已经退了,请您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离开?昨天是你请我来的呀。”

“我请你来的?”维克多满腹狐疑地望着女孩。

“对啊,难道您忘了吗?在松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