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蝰蛇魔杖
-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魔法
- 鄙人王野
- 4619字
- 2024-02-22 16:26:48
几分钟后,维克多像一只仓皇逃窜的黄鼠狼,夹着尾巴,狼狈地从那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房子里逃离出来。厨房尽头有一道通往后院的纱门,他从那道纱门溜出来,穿过两旁绿草如茵、花枝精心修葺的后庭院,一直跑出两个街道,直到望不见那座刺眼的白色建筑,他那充满愤怒和忧悒的胸口才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就近倚靠着什么坚硬的物体——路灯,缓缓滑落到地上。
他想哭,想大叫,想骂人,想打架,想品尝鲜血的滋味,想死亡,杀人或被杀。但是他什么都没有付诸实际,也不敢付诸实际,只是干巴巴地坐了很久,然后起身,像喝醉酒似的,跌跌撞撞地黯然神伤地朝学校走去。
这天在学校里,他又像往常的日子一样度过了无所事事的漫长的一天。傍晚的最后一堂数学课,阴霾的天空开始下起了连绵细雨,他趴在冰冷膈应的课桌上,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的世界,以致于老师在讲台上喊了几次他的名字,他都毫无反应。老师忍无可忍,恼羞成怒地走到他的课桌旁,用卷拢的书本狠抽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子,严厉地命令他站到教室的最后一排。
维克多毫不在意,慢吞吞地起身,耷拉着脑袋,恰似没有灵魂的躯壳,晃晃悠悠地走到教室最后,把身体倚靠在黑板墙上,依然没有去听老师在讲什么,依然不去关心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像铁笼一样横七竖八地焊着铁条的窗户外面的世界出神。
忽然,一只雪白的猫头鹰仿佛被什么击中似的,从天空中急遽坠落下来。几秒钟后,落到学校围墙外那片密密麻麻阴森恐怖的松树林中,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和思绪。于是,他的脚开始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他紧张地咬住嘴唇,用牙齿一点点撕掉嘴唇表面干裂的翘皮,温热的血很快从嘴唇里渗透出来,他不觉贪婪地舔舐着;与此同时,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像猫一样焦急地爪挠着身后的黑板,发出轻微、但令人痛苦的尖利的摩擦声,引得后排的几个男孩不停地向后张望,有的甚至目露凶光,仿佛随时都会蹿起身子对他拳脚相加。
下课的铃声响起,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书包,像一支离弦的箭,在老师和同学们惊诧的目光中,从教室的后门冲了出去。
维克多连跑带跳,一口气飞奔下四楼,穿过蒙蒙细雨中几乎空无一人的操场——操场上只有一个穿军绿色雨衣的老人在跑道上清理落叶——这时他仿佛听见老人在身后叫喊,他没有理睬。
维克多鼓足劲儿跑到学校尽头的围墙边,抡起胳膊,奋力把书包扔过围墙,旋即向后倒退五步,站在那儿深吸一口气,蓄了蓄力,猛地冲向围墙,纵身一跃,双手抓住围墙上方镂空的窗孔,双脚蹬着遍被苔藓的湿滑的墙面,翻到围墙上头,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几乎一气呵成。这之后,维克多想也没想,便跳进了眼下那片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的松树林。
为了保持记忆的新鲜感,维克多仅靠着墙根喘了几口短促的粗气,便凭着十几分钟前在脑海中形成的猫头鹰坠落的记忆在密密匝匝的松树林间搜索起来。起先,地上只是落着一层薄薄的松针,遍地如河床淤泥般柔软光滑的土壤和许多贴地生长的不知名的植被清晰可辨。但不久之后,地上的松针便已肉眼可见地连成了一片,并且愈积愈厚,转眼埋没了维克多的脚面,然后是脚踝,然后是半截小腿。维克多虽然活得苦难,但毕竟还是个孩子,遇到这样美妙而且痛快的事,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他像一只小鹿,在林间欢脱地蹦跳,仿佛前所未有的自由,在遍地又厚又密的松针上留下一连串纷乱如麻的深深的足迹。后来,直到他失足掉落进一片隐匿在松针下的泥泞的沼泽,才恍然大悟地清醒过来,
维克多艰难地从沼泽地里爬出来,正撞见三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围绕着一棵如华盖般苍翠葱茏的松树虎视眈眈,他本能地躲到近旁的松树背后仔细观察,发现这棵松树比周围的松树高出近一倍,树干也比其他松树粗壮几圈。它像这片松树林的统治者,傲然伫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的领土。松树的树枝树叶不时微微地颤动,发出扑簌簌的声响,仿佛在警告野狗。另一方面,三只野狗俱笔直地紧绷起四条向外分叉的腿,抻直又长又细的脖子,压低又尖又小的脑袋,几乎把鼻子插进潮湿的土壤里,龇牙咧嘴,如临大敌,从喉咙中断断续续地发出沉闷低哑此起彼伏的吠叫。突然,一只背上立着短鬃的红毛野狗蹲腿蓄力率先扑向松树,松树茂密的树枝于是从天而降,像棒球手击球一样,把红狗击出数米远。红狗落到地上,惊恐地挣扎两下,从地上支起四肢,发出嘤嘤的哀鸣。这工夫,另外两只野狗,一只黑鼻子黄狗(黄狗跛着的一条右腿,显然受了伤),一只像患上了白癜风的、白嘴白鼻子的黑狗,仿佛事先商量好似的,瞅准红狗被袭击的空子一齐扑了上去。与此同时,松树剧烈地晃动枝桠,迎面将两只野狗横扫出去。野狗们四脚朝天,在半空中滑翔了一段距离,蜷作一团落到地上。两只野狗面目狰狞,口吐白沫,在地上翻滚闹腾了好一会儿,趔趄竖立起来,瑟瑟发抖地与红狗簇拥到一块儿,发出呜哩呜哩害怕的低鸣。
三狗吃了败仗,嘤嘤呜呜,哼哼唧唧,像咒骂似的,在原地徘徊了好几圈,恋恋不舍地仓皇逃走了。
维克多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可思议的景象,不觉感到无比震惊,无比好奇,无比兴奋,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颤栗(那颤栗有别于恐惧和害怕,像是触发了体内某种与生俱来的蠢蠢欲动的力量)。他蹑手蹑脚地绕到适才野狗攻击松树的那一面,匍匐在地上,放眼望去,喜出望外地发现在松树的树根处躺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头鹰。
他笃定,这只猫头鹰正是他从教室的铁窗外捕捉到的坠落天空的那一只·。
现在的问题是,他怎么将猫头鹰从这棵仿佛随时都会发疯的诡异多端的松树下“拯救”出来。
维克多开始同那三条野狗一样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第一次尝试,他像蜥蜴一样匍匐在地上,试图掩树耳目,一点一点穿过树枝树叶像守卫般错综复杂交相掩映的区域,悄无声息地挪动到树根旁,但刚进入到树枝树叶下那片巨大而黑暗的阴翳边缘,松树便警觉地颤栗起来,树枝树叶又像活了一般簌簌作响。维克多连忙退回到原点。随后,他跑了大老远,千辛万苦找来一根足够长而且坚韧的树杈,打算紧挨着阴翳边缘,用树杈将猫头鹰拨弄出来,但也不管用。仿佛只要是进入到这片黑暗的阴翳里的事物,不管死物活物,松树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残忍地破坏、摧毁,驱逐。维克多懊丧地坐在树影边缘,思来想去,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突然觉得这样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去救一只死焉不详的小东西值得么?他抓了一把沾满泥土的石子在手里掂量着,偶尔扔一个到树影里,松树遽尔神经质地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雨后,前脚工夫,黄昏灿烂的夕阳才热烈地照进到这片沉静湿热的松树林中,并于林间形成一道短暂而绚丽的彩虹。阳光从树枝树叶的密密麻麻的空隙间照进来,宛如下了一场黄金雨。转眼间,天已经完全黯淡下来,寒气逼人的夜雾像潮水一般开始从松树林的四面八方弥散出来,没一会儿工夫,就把百米外的景物全部吞没了。
维克多一边赌气似的投掷石子挑衅松树(松树不停地颤抖,像谁挠了它的胳肢窝),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解决办法。再不往回走,恐怕就摸不到回家的路了,纵然他百个不愿意回到那座让人压抑的喘不过气的房子里,但是平白无故地令姑姑担心受怕,牵肠挂肚,他委实于心不忍。况且,林间愈近汹涌的大雾也使他感到提心吊胆,忐忑不安。
想到这里,一阵悔恨的潮湿猛然涌上心头。
正当犹豫不决之际,维克多发现散落在眼前的石子仿佛具有某种显而易见的规律。于是,他试着往树影里扔了一个石子,松树立刻不耐烦地颤抖一下,接着,他又往更远处扔了一个石子,松树仍旧颤抖一下,然后是第三个石子,第四个石子……直到第七、第八、第九个石子落到树根附近,松树却一动不动,维克多断定只要进入到树根附近,就能免遭松树的攻击,这大概正是猫头鹰之所以能安然无恙的缘故。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进入到树根附近呢?
维克多苦恼地用双手托着腮帮,沉吟良久,用力将一个石子扔到松树背后的阴翳里。松树闻声立刻扭转树枝树干。维克多灵机一动,又连续扔了几个石子,松树弯曲挺直如椽的树干,像捕猎一样,发疯似地挥动树枝树叶,向落地的石子发起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这时,维克多抓紧机会,一股脑地掷出所有石子,然后铆足劲儿向树根跑去。在这个过程中,有一条碗口粗的树枝像一条强壮有力的胳膊一样逆时针抡向维多克的脸蛋。慌乱间,维多克向下一蹲,避开树枝的突袭,踉跄滑倒在地,继而像一根圆棍似的,骨碌碌地,有惊无险地滚落到树根边。
这之后,松树忿忿地颤栗了一阵子,树枝树叶恢复如初,一动不动,寂静无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维克多靠着树根冷静片刻,蹑手蹑脚地爬到猫头鹰身边,轻轻将它捧起,偶然发现猫头鹰的身体还残留着一点尚未消散的温度,他把猫头鹰端在手心里仔细端详,只见猫头鹰腹部雪白,脚爪漆黑,背部及翅膀的翎羽上由密到疏、间隔均匀地分布着的大小形状几乎一致的黑色斑点。维多克把手伸进衣服里,贴着赤裸的胸口将其捂暖,转而放到猫头鹰毛茸茸的舒适的胸脯上,恍然发觉猫头鹰的胸脯还有微弱的起伏。他惊喜万分,连忙将猫头鹰紧贴胸膛、战战兢兢地放进自己衣服夹层隐藏的口袋里。
随后,维克多如法炮制,利用石子声东击西,成功逃出松树的攻击范围。
这时,大雾已经完全笼罩住松树林了。
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历险,来时的记忆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维克多只能凭着一种强烈但朦胧的感觉寻找离开树林的出路。他像一只离群的候鸟,在雾气腾腾的树林间盘桓许久,有时觉得自己在原地兜圈子,仿佛陷入到一种无法摆脱的可怕的循环之中;有时觉得好像已经走出松树林了,但却远远没有走出雾色缭绕的迷境。他越走越累,越走越渴,越走越饿,越走越困,想放声大喊,又因恐惧而不敢呼喊,直到现在没有力气叫喊了。
仿佛是上帝在戏弄他,正当他想放弃之际,眼门前终于看到,在茫茫荡荡的迷障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条黑漆漆的柏油公路,他欣喜若狂地跑向那条象征希望的黑色直线。眼见即将冲破浓雾,维克多忽然停下脚步,屏住呼吸。透过凝滞不定的浓雾,他看见公路上站着两个装扮奇怪的黑衣人,他们穿着像修道士一般单调严肃的服装,前襟的竖排衣扣严格地扣到脖子的喉结处,外面罩着统一的黑色斗篷,与现代的穿着打扮形成鲜明对比。
维克多仿佛从这两个黑衣人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本能地隐藏在浓雾中,偷听着他们的交谈。
“找到玛格丽特家族的最后血脉了么?”
“毒牙明明已经击中他了。”
“黑魔王复活需要他的血,你很清楚,如果找不到人,我们都会被公爵处死。”
话毕,那个黑衣人倏尔化作一团暗绿色的妖雾冲上夜空,旋即,另一个黑衣人也化作一道灰雾紧随而去。
直到两团诡谲的妖雾从漆黑的夜空中完全消失,维克多壮着胆子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走出来,他警惕地望了望月色朦胧的高邈的天空。天空中飘荡着一缕缕若隐若现的淡薄的云絮,宛若神女匆匆遗落在人间的轻盈曼妙的烟罗。除此之外,全不见一颗熹微黯淡的星光。维克多长吁一口气,莫名其妙地咧嘴笑起来,内心的恐惧很快就被孩子天真的快乐取代。
傍晚至今发生的一切匪夷所思的怪事,既打破了他小小的脑海中对这个令人失望透顶的世界的一成不变的认知和印象,又仿佛谶证了他对这个世界所有天马行空的猜想,脾气暴躁的松树,化作烟雾的黑衣人,都仿佛在告诉他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维克多无限憧憬地站在公路中央,远远地望见公路尽头,那座到处充满欲望,欺骗,陷阱,残忍无情,阴险狡诈,灯火辉煌的城市,此刻在黑暗中正如一个点亮了蜡烛的巨大的生日蛋糕。他用双手轻轻托起这个生日蛋糕,鼓起腮帮,用力一吹,城市的灯火欻啦一下,在他心里悉数泯灭了。
与此同时,维克多小心翼翼地捧着胸口,清楚地感受到那只雪白的猫头鹰像一团温暖的火苗,在他的身体里微弱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