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家子,不太正常。”
出了住宿楼,金胜用力地呼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刑满释放的犯人一样,连脸上的神情都松弛了一些,坐在那个屋子里,他总感觉有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是有点说不通......”大罗皱着眉头,“老洛他们夫妻俩显然是很宠这个儿子的,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是一份亏欠的心理,我听说他们家那个孩子是一天到晚都窝在家睡觉的,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也没有其他交际,说实话,相比他的外形,我更惊讶他居然会朝我们打招呼,而且他还知道我们是警察。”
“身上这身皮又不是透明的,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金胜用手捏着身上的便装甩了甩。
“不,你想想,如果他真是和街坊邻里传的那样,智力有问题,而且没有经过系统地学习的话,是认不出来我们这身衣服的,我们这身衣服是新版的,更贴近于日常家用的普通便装,就是材质和口袋数量不太一样,也没有明确的标识。而且上一次我去他们家,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我都还穿的是大队那边的衣服......”大罗细细地分析着,只是说到这里,脑袋一歪,又否认了前面的说法。
“可是他家里的态度显然是符合街坊邻里的传言,父母的眼神是最做不了假的,那种担忧和关心,毋庸置疑......我总觉得哪里很怪,但是又说不出来。”
“好了,与其纠结这个,还不如想想那个案子的事情吧,你总该不会想着说,是那孩子干的吧?”金胜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顶出一根给自己点上,“就那小身板,别说碎尸了,就是附近那些卖菜卖鱼的大妈估计都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反正我是不信的。”
“你看啊,金胜,排除法向来是我们惯用的手法,最近附近的流动人员并不多,生面孔的话那群小兔崽子肯定会查,这方面我们就不用去做什么了,做生意的那些街坊基本上可以排除,因为如果在他们里面的话,这段时间的问询足够我们找到蛛丝马迹了。”
“那么假设以上两种人都不是凶手,根据现场来看,凶手的手段残忍狂暴,而现在正潜于人群之中,这种激发时、作案时的狂躁,和潜伏下来的静谧,两两结合,是不是有点像某种病症?而这附近刨除了稳定因素以外,就剩那么个小子属于不太稳定的类型,虽说听上去挺扯淡,但是我感觉还真有点像是那么回事......当然了,我不是指那小子就是凶手,而是有可能凶手具备这种类型的特征,作案时的心理和平日里生活的心理很有可能会具有巨大反差,像这种病的话,绝大多数人对此都没有一个系统的认知,很可能就只是当成心情不好、生活不顺而掩埋过去,但实际上,往往这一类人却是最危险的,因为根本无法防范,可能连他自己都不会知道,是自己作的案。”
大罗说着说着,眼睛突然一亮。
“最近的大型医院在哪?”
“离这里大概隔着三条街,不算远。”金胜也狠狠地嘬了一口烟,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哪还能听不懂。
两个老伙计时隔多年再次合作,虽然还不是正式的带队安排,但是此情此景仿佛又是回到了当初桀骜不驯的日子,那些令人怀念的并肩作战的日子,尽管现在辉煌不再,尖刀也已经被岁月锈蚀。
但内里仍然是好钢,磨一磨,仍然还是一把好刀。
而要调查心理相关的病例,去医院翻记录是最快的。
“开我的车去,要不要先联系他们院长?”金胜一把掏出崭新的车钥匙,炫耀似地在大罗面前晃了晃。
“哟呵,不愧是跨了两个部门的人脉哥,连大医院的院长都认识。”大罗眯着眼睛打量了几下,似笑非笑地嘲讽了一句。
“少来屁话,那可是我的老师,我当初走上法医这条路子,可全靠殷老师的带携。”金胜自豪道。
“走快点的,干活了。”
两人推搡着一路小跑,而住宿楼上,暗房窗帘背后,无人能注意到那紧拉的窗帘还留有一些缝隙,一双灰沉无光的眼睛正紧紧盯着那两人的背影。
“芙儿,你确定那个人没有对你做什么吗?”
中心医院院长办公室里,那名被洛冬清救下放走的少女,正汇报着自己这一晚上的经历,只是她的声音里有些怯怯的,似乎十分惧怕面前的男人,与在暗房里面对洛冬清不同,她甚至都不敢表露出自己的惧怕,只能尽可能地用平淡的口吻去描述自己所放生过的事情。
黑色的皮革椅看上去很是厚重,比正常的椅子都大了不少,可和坐在上面的男人一对比,却并不会显得过大,反而正正有种恰到好处的合适,男人的身形很是宽大壮厚,西装在他身上绷得有些紧实,却又不会有那种不合身的失衡,乍一看上去,就像是黄白色的石雕上拢着一层黑布。
“是的,爸......院长。”殷半芙错喊半声,连忙纠正过来。
“我说过了,在外面,最好还是喊我院长。”
殷徳抬头一瞥,眼里的冷漠之色不加掩饰,殷半芙默默地低下头,嗯了一声,再不敢多话,只是背后交叠的双手有些指节泛白。
“事情我知道了,关于昨晚给你下药的那批人,晚点我会安排人去查一下,你只需要继续回去上学就行,没什么事就别额外请假了,省得学校老师那边还要来找我......救下你的那个人,既然他喜欢当无名英雄,那我们也不需要再费心留意。”殷徳收回了目光,语气很淡,像是在说着无关紧要的安排一样。
“下周的实验......院长,我想......能不能稍微推迟一点,就一两天......我......”殷半芙斟酌着说道,可还没等她说完,就被不悦的声音打断。
“你可知道一次实验的准备需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嗯?”殷徳抬头,冷眼怒视着有些身形单薄的女儿,将手中的笔啪地一下拍在了桌上,声音不大,却殷半芙整个人都吓得缩了一下。
“来,你看着我,来,芙儿。”殷徳稍微放缓了一点语气,殷半芙一点点把头抬起,眼眶边有些红红,那有些倔强又胆小的双目里似乎强忍着什么。
“芙儿,你要知道,实验马上就要进入最重要的阶段了,这个时期容不得一点差错,你要关注的,就是自己的身心健康,保持好自己的状态,不要让外界因素影响了我们的实验,至于那些敢对你下手的人,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代价,我知道昨晚你受了委屈了,再忍一忍,马上我们就能成功了。”
殷徳离开了座椅,宽大的身形站在殷半芙面前就如同小山一样,他的手掌轻轻搭在殷半芙的头上抚着,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柔和的态度,以及她从未享受过的亲昵,他半蹲了下来,另一手拇指在她的脸上划过,为她抹去泪水,双目之中不再是冰冷,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就像是看着心爱的人一样。
“来,我的亲亲宝贝,让我看看你的身上有没有受其他的伤。”
难道我对你而言,就只是一件工具吗?不为了那实验,不为了别的,单纯地就因为我是你的女儿,就只以这种理由,就只用这个理由,哪怕骗我的也好,说一句为了我,这点小小的愿望,我也得不到成全吗......爸爸......
殷半芙喉头酸涩得说不出话,她也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她明白他的所指,也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她只能不断地深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将目光挪到其他地方去,试图通过其他的记忆覆盖掉眼下即将发生的事。
可她哪有什么足以忘却皮肉触感的深刻回忆,有的仅是那些如同在冰冷水底,摸黑的无措,窒息的惊惧,找不到光明的惶恐,还有认命的沉坠。
“下周末,是妈妈的忌日......我想......去拜一下她,提前告诉她,我们实验快要成功的好消息,也许,妈妈也会很高兴。”殷半芙的身体有些颤颤的,说不清是害怕,还是被风吹的冷,她的声音已经竭力冷静,却依然藏不住瑟瑟发抖的颤栗。
殷徳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张侧过去的脸,双目中的温柔渐渐褪去,慢慢地重新覆上了一层不带感情的冰冷,那冰冷之中似乎还带着点被打扰的恼怒,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看着女儿。
像是一位收藏家在注视着正在滑落贬值的藏品。
“实验推迟到下下周,我希望你今天下午就能出现在学校的教室,我会亲自打电话跟班主任确认。”殷徳站起身,同时拿起掉落在地上的衣物,随手扔在了殷半芙的脑袋上,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好的,明白了。”她拿过衣物,快速穿戴整齐,“那我先回家梳洗一下,等会我就直接回学校了。”
“嗯。”
殷徳坐回了位置上,以一个鼻音回应着,目光再也没有落在殷半芙身上,后者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迈着有些虚幽的脚步,像不着地的鬼魂,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漂游似地出了这间房。
院长办公室几乎就是独一层,旁边是不常用的会议厅,门外走廊空无一人,殷半芙能清晰听见自己在走廊的脚步声,很小很轻,哪怕是隔着一道厚厚的门,她也不敢放快放重脚步。
直到这少女等来了空电梯,在两道门关闭的那一刻,她低下了头,双肩压制不住地轻轻耸动,双臂紧绷着,不太长的指甲紧紧嵌入掌心,电梯里安静得能听得到地面上轻微的吧嗒吧嗒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