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斟鄩城驾车出发,沿着宽阔的驰道一路向南,经过洛水桥和白梁田,半晌工夫就能抵达南仓。这个红土筑成的巨大城池东西长两千步,南北宽一千五百步,几乎与斟鄩城池的规模不相上下,城内的复杂程度也几近相当。庞大建筑群背依邙岭向北而下,它的最高指挥官——廪正的住所位于南仓内城中心。南仓卫、黍监、匠作、尹、小臣等部属,分别掌管守卫、收储、修缮、种植、后勤等事务,这些大人的房屋围着廪正自东向西整齐排开。粗壮高耸的石柱撑起来巨大的圆形仓房“囷”,围成一圈排列在内城建筑的最外侧。每个仓房都是周身九十尺,高宽相等,上层储存粮食,下层居住管仓的平民或奴隶。
环形的城墙分隔了内城和外城,而南仓外城与外面的世界,则是被方形的城墙完美区分开来。庞大的方形仓房“京”分布在外城东南,有几十座之多,且在不断扩建。外城西北方向,依次建起奴隶、农民、工匠和军士的住所。廪正的住所视野极佳,可俯瞰整座城池,连极远处的斟鄩城也清晰可见。内外城各置东门北门承担往来交通。东门是侧门,运粮的马车、四方的使者、修缮的工匠以及守卫的军士日夜络绎不绝。北门是正门,只有每年早春时运送藉田仪式所需良种、夏秋时运送先祖祭礼所需梁黍时,才会向司礼官大人敞开。
人群麇集、物资交汇、重仓储粮的南仓城池,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诸侯方国的大城,但它始终只是斟鄩的影子——南仓看守着巨大的财富,却没有丝毫支配的权力。
廪正姒奂大人颇有些头疼,喉咙也开始发痒,这个地方太过干燥了,收粮食的地方并不适合久居,还是南方的环境适合休养生息。他用力干咳了一声,走进前厅在东面上首坐下来,吵吵嚷嚷的部属们立刻停歇了片刻。姒奂还没有开口,黍监又嚷起来:“大人,外城一个粮仓今晨走水,已经调派了人手加紧扑救;另外,还听说新来的有施奴隶,也有几个从校场逃走了,我们怀疑是这些贼人,放的火烧的仓。”南仓卫直戳戳瞪了黍监一眼,冲着廪正叫道:“黍监没有拿到授权,也没有提前告知,擅自行动,到我南仓卫军士中间私自调查,又跑到廪正大人面前大放厥词!这是何等道理?南仓卫的职责由你黍监来指派、失责由你黍监来责罚吗?你算什么东西!”黍监更加声色俱厉地紧跟上来:“南仓卫,我小小黍监可只管看好大王的粮食,你的王家卫率能不能也费费心、看好那些臭烘烘的奴隶!”
“都给我住嘴!”姒奂头疼地几乎听不清他们吵什么,就像落到了一万只乌鸦中间,一股无名火喷涌而出,随手将盛了咸肉的陶豆扔了出去,碎裂的陶片伴着清脆声响向四面散开。几个热闹的部属赶紧以衣遮面,稍稍安静了下来。姒奂面无表情地望着黍监:“只外城一个仓走水?火势如何?何时可灭?损失怎样?”黍监整整衣袖,起身拜了一拜:“大人,仅一仓。烧黑了一些黍和麦,仓里剩下的粮食都已经转移。附近的工匠和奴隶全部叫了过去搬运清水、沙土,估摸着过一个时辰就能灭火。”姒奂点点头,接着说:“各位,昨天接到夏宫鸽子,新的南仓省(醒)廪已经到任,今天要亲自来这里。灭火,半个时辰吧。”姒奂故意等了一会儿所有人的反应,才做出安排:“我去现场看看,南仓卫、黍监和小臣跟我一起。散会。”
从廪正的住所到外城,地势一路走低,姒奂带着三位大人走得飞快,几个个奴隶紧紧跟在后面。小臣凑到姒奂跟前,“大人,今夜安排了宴饮还有歌舞,明天按巡省的规制,要抽查账簿、内外城各仓房,还要视察南仓卫以及白梁田。”“账簿再仔细核对,尤其是方国进贡的账目,万万出不得差错;内城保管的祭祀白梁,外城储备的军粮,再仔细翻检,哪个仓明天巡检时看到霉、鼠、芽,我要他的好看!”姒奂认真地想了一想,还是算了,总会有纰漏的,大体上能安稳过去就行了,先把火灭了是当务之急。“东西准备好了吧?”姒奂突然又问。“按您吩咐,备了些东海的鲸蜡,装在有娀送来的玉盒之中,一共两份。”小臣低声回答。“嗯。咳咳——”姒奂皱起眉头,喉咙止不住地难受。失火的那座“京”就在前面了。
那仓房仍然包裹在浓烟里,一大群军士、工匠和奴隶们在烟尘里进进出出,将装满水和沙的陶鬲、木桶源源不断地送进剧烈燃烧着的粮仓上层。姒奂停在了几十步外,黍监赶紧跑上前来。“大人,仓里分隔上下层的木板最先毁掉了,火应该是从那处烧起来的,”黍监指着从下层仓房顶部掉落下来的一堆木炭说:“火烧起来有些蹊跷。这仓里的黍和麦没有到翻晒和轮换的日期,附近不会有干活的外人接近。今晨当班的仓监就在上层,下层是值守的军士,失火之前他们也没有察觉什么。按规制,涉火之物一概不得近仓,看时节,也不会有高温致燃的情况。更何况,更何况——”南仓卫直截了当地说:“更何况建造粮仓用的木料,都经过几番火烤水浸,寻常的物什根本不可能将其引燃。必定是有人纵火,大人。”
“几时能灭火?”姒奂似乎并没有兴趣追究原因,让新来的省廪看到浓烟滚滚才令他最为揪心:“日中之后不能扑灭,南仓卫、黍监罚俸,仓监入奴籍。”
几处黑烟在仓顶汇成一股烟柱,蜷曲着向上而去,它低头看了看邙岭、洛水和斟鄩城,飞到云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