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中大市

到了斟鄩城下,已经日中时刻了。今日日中大市,幸亏到得晚,车马不算多,人也不算多,莘九缓缓地将马车停下来排队接受检查。小风扶着莘九,站在车上望了望旁边等待进城的行人队伍,又踮起脚尖去数排队的车马。前边有四辆马车,后面大约排着六七辆。小孩子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了。“莘九,怎么这么多人要进城,还这么麻烦。你看前面那辆青色轮子的,里边坐了四个宽袍大袖的大人,还有个女子,它直接就过去了。那些是很高级的大人吧?”小风机灵地悄声对着车夫讲。有些马车却被军士们围起来,搜查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令排队的人们心生不满。好一会儿等待之后,终于轮到九夷的车马了。莘九长叫一声“驾——”,扬起金色的马策驱马正要往前走。

“让道——让行——大人到——”,又一队青甲军士冲了过来,将拥挤的人群和车马向两侧驱赶,好在城门中间辟出一条道来。两辆很大的青色马车随即一前一后驶过来,扬起了一片灰尘。头车上坐了几个端庄的大人,青衣大袖,风度翩翩,仿佛羲和乘着龙车平稳地飞过天空;两车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几个穿着细麻衣的奴隶,也像天上神仙们漂亮的随从。“莘九,那是不是姒武大人?姒武大人!”风大人高声叫起来。莘九看了看,又看了看,方才欣喜地从马车上站起来大喊道:“姒武大人,这儿,这儿!”一片嘈杂中间,有一位青衣大人回过头来,在人群里仔细寻找,似乎听到了有人叫喊自己的名字。待他看到长长车队里的那位老人、中年和孩子时,瞬间露出了一片笑容。他冲着风大人他们挥挥手,指着南向的道路,又作了个拱手,在车马喧嚣声中离开了。

清道的军士撤退后,人们如潮水合龙如常。九夷的马车到达卡口前方,莘九起身下车,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枚玉璧,双手拿给带队的军士查看,又凑上去低声交涉了一阵,悄悄塞了些什么到那军士手里。带队的军士退到一边,只让手下几个持戈的低等军士粗略地翻看了一遍,就放行了。“莘九,你送给人家什么东西?我都看见了,”小风朝左边的莘九扮出一副难看的鬼脸,又转过身子问爷爷:“爷爷,你是不是认识青色马车上那位夏宫的大人,又英俊又神气,我长大了也要变成那样的大人。”风大人舒服地靠在放着杂物的舆箱,已经睡着了。眼看着接近了长途跋涉的终点,好像是自己参与了一项史无前例的重大任务一般。甫一进城,小风的兴致变得高昂起来,也没有理会爷爷和莘九的沉默,只是趴在栏杆上,专注地观看这盛世夏都,如同一副渐次展开的巨型画卷,徐徐映入眼帘。

宽阔的马道一眼望不到头,来来往往的车马卷起的沙尘经久不息,不时就会遇上马儿互不相让的吵闹声音。马道两侧整齐地栽种了柳和槐,高大而碧绿的树冠焕发出勃勃生机。黄土和红土筑成的房屋挤在行道树后面,打开门窗贩卖各种新鲜好玩的东西,吸引着路面上无数的行人,日中的集市热闹非凡。此刻的斟鄩城最显繁华:平民和奴隶们比比皆是,妇人在摆满陶器、骨器和石器的摊贩前流连,男人激烈地争抢店家新酿制的酒浆,少女三三两两围观贵重的黄铜发簪,旅人牵着疲惫的马匹风尘扑面……。街面上外乡人远比夏人多:脾气暴躁的昆吾人与陶器贩子刚动完手,碎片打了一地;来自海疆的三宗人吵吵嚷嚷地售卖大海鱼,有半人那么高;有户人的牛羊成群在街巷中穿过;斟寻人和越人静悄悄的,好像各自密谋什么大事情。今天是这个月里最大的日中之市。

莘九带着车队熟门熟路到了城西的驿所安顿下来。爷爷带了九夷军士们先去夏宫打探消息,要挑选合适的时间觐见夏君。连莘九也出门去了,爷爷让他去买一副新的筮草筹,还要去宫里的青铜作坊问一问,看能否帮忙修理马车的铜轴。爷爷特地拜托了驿丞照顾小风,然后那孩子就被锁在了九夷暂住的院子里,百无聊赖地转来转去。院墙外人声鼎沸,小风心里痒痒的,“可院墙里边能动的活物,只有我和马厩里的马了。卸下缰绳和马车,饱吃一顿干草,它们一定是特别的心满意足。那就只有我一个被锁在这里,看马匹大快朵颐,无聊透顶了。”他突然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马厩一旁摆着马车的地方,一个人形站了起来。

那孩子刚要尖叫,又迅速捂住嘴巴;刚要逃跑,却又止住脚步;他被彻底吓住了。

“嘘——”,那个人形就近靠着马厩的柱子坐下来,看着小风,示意他暂且噤声,低声说起话来:“我是有施人,和今早洛水边被你们杀死的那个一起逃了出来。”小风回过神来,扭头看看车夫睡觉的房间没有响动,仍然死死地站着。有施人擦了擦脸上的血污,问道:“我的左臂和右腿被射兵的羽箭擦伤,我在车上藏的时候不敢动,怕被你们发现,也怕脏污了你们的物什。现在,你能否帮我找些麻布和水来,我想先包一下伤口,可以吗?”小风慢慢走近他,熟练地登上莘九的马车,在里边找到了专门包扎伤口的细麻,将自己随身盛水的皮囊一起怯生生地递出去。“谢谢你,孩子。”有施人冲他一笑,忍着撕裂的疼痛忙碌起来。

“他的牙齿真白,”小风心里想,随即就脱口而出:“你的伤重吗?”有施人一边用嘴撕开麻,一边回答:“不太要紧,但是会流很多血,这让人变得虚弱。”好奇的小风又问:“你要往哪里去?”有施人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你看这手背上刻着“南仓”两个字,就总得藏起来,而且要很好地藏起来。被人发现,就会死掉。”小风说:“你能藏到驿所,我们的院子里吗?可以藏在屋顶的大梁上,就和我们九夷的猫一样。”那人又是一笑,费力站起身来,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该走了,孩子,大恩不言谢。过来过来,”他冲着小风招招手,指着他的耳朵,那孩子就跑过去。

有施人俯下身子到小风耳边轻声说道:“我在有施的时候,认得你爷爷,还有莘九,那是一个很长很好的故事。你要来找我,我讲给你听。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施小乙。”

话音未落,有施人利落地翻身上了马厩,消失在墙外的热闹繁华之中。留下院子里的孩子,心中升起来新的疑问和无尽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