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向西,宫墙之外,风大人带着三个九夷军士拱手而立,已经等了好大一会儿。“前面还有好多人呢,风大人,他们要一个一个叫。”带头的军士问起来,将他背上沉重的丝绢包从左肩换到右肩,时不时盯着宫门内外熙熙攘攘等待着的人群。“我们跟他们不一样,这会儿姒昊大人应该已经看到玉璧了,暂且耐心等待吧,”老人强撑起精神头儿,在心里慢慢推算此次进宫的福与祸。他抬头看看宫墙之上,一只瘦瘦的灰猫跳上墙头,干净的毛发被斜阳镶出一层耀眼的金黄,懒懒地喵喵叫了几声,如精灵一般轻盈地跳进了夏宫前庭。
“宣九夷使者!”前庭里高声喊道,一个年轻小吏向宫门飞快地跑过来,“九夷的使者到了吗?”风大人赶紧与军士一齐迎上前去:“来了来了。”且悄悄从袖管里攥出一个品相上乘、以丝绢包裹的青铜笔刀递上去。
那小吏机灵干练,脚下步子轻快紧凑,恭敬地在侧前方引导几人穿过前庭,在廊柱间向左转入一个稍小的庭院,在院子北面的大殿前停下脚步,“大人专门等着您,风大人,请进。”“多谢,有劳了,”老人将军士的丝绢包接下来递上。小吏双手捧过,只是笑了笑,随即往院子东面的厨间走过去,要准备些食物和饮水给军士们。“你们在此等候,我去见姒昊大人,”风大人整理了衣裳,仿佛自语一般:“但愿开头有个好运气。”
当值的奴隶打开殿门。殿内,左辅政姒昊大人还沉浸在青铜短缺的难题里,愈发的心乱如麻。西方狄人、羌人袭扰中条山铜矿,从北方转运青铜的道路也大受影响,监矿的有娀人与中商人愈走愈近,夏宫来自北方的铜料和器具的数量和质量急速下降。资源匮乏、铜价飞涨,宫里的铜坊熄火有些时日了,军队要换发的兵器也大面积短缺,姒吴心里苦笑道,夏后氏的军士总不能持石斧骨刀上阵杀敌吧?昨夜御前会议上,夏君刚刚钦点左辅政领衔负责,尽快解决冶铜一干事宜。今晨就遣宫人告知,紧急准备千金良品,要按照占卜出的吉时送往后庭,赐予新来的末喜氏。
毁人容易成事难,安排夏宫新贵的大礼,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吉时自然让人心情舒爽,自从右辅政姒雀举荐了有苗氏的巫医,夏君也似乎越来越喜欢占卜。国君有所好,斟鄩城的大人们自然费力研究,争相在朝堂谋个出彩。但姒昊本人对占卜的效用始终持怀疑态度——右辅政可没有占卜出来,夏君要在南仓重地清仓翻土、摘瓜拔蔓。看这一点点、一滴滴,必定是将要生出大变的先兆。
屋顶上传来喵呜几声,奴隶们赶紧上前驱赶——最近夏宫的猫越来越多了,日夜叫个不停。
“进来吧,”姒昊轻声叫道。待他看到风大人,锁死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老——朋——友!今日刚到?应该好好休息嘛!快坐快坐!”老人站定拜了拜,方才坐下。姒吴挥挥手,身后的奴隶即刻收拾了刀笔骨板,无声退下。“斟鄩城看上去繁花似锦,实则是暗流涌动、多事之秋啊,一桩桩一件件叫人短寿。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姒昊摆摆手,望向下首的风大人:“言归正传,起九夷之兵,为大争做好充足的准备。这是关紧的大事,夏君和我十分看重。你我三年前相识,今日你先来找我,我必然向你交底,你也自应对我坦诚。为公,夏宫召九夷来使觐见,按规制奏禀夏君安排相关事宜乃是我的职分。为私,我既要争取九夷的决定有利于我私人,也会为你风大人提出合适的对策。”
“数代以来,夏后氏看着中商人从居无定所到建立国家,启用其有才能者入朝为官,教会他们兴修水利、劝课农桑,让他们享有高于诸侯的地位和尊荣,赐予他们代王出兵、专擅征伐的权力。中商人自上甲而下五代酋首,先后覆灭了我姒姓十余国,渐成尾大不掉之势。诸侯各国畏惧中商而不怕夏后氏,夏君岂能不知养痈遗患的道理?斟鄩今夏征伐有施氏,就是夏宫下了决心,用有施为代价令诸侯表态效忠、重启供奉。岂料东方诸侯虚与委蛇,很有彼此唇亡齿寒、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且有施氏凭借地利之势,学习西戎、百越部族的战术,诸多军士化整为零、运动袭扰,甚至可能还有别国军士参与其中,致使王师深陷有施境内数月,军士伤亡甚众,所以才有夏君大发雷霆,有施全境为奴的故事。”
“斟鄩与九夷之间的往来,恐怕比很多有姒后人的封国都要密切许多吧。三年前,九夷君身死,如果当时夏宫没有伸手相助,征伐有缗氏等国以稳九夷君臣之心,怕是你的母国早就被群狼分而食之了吧!夏宫出兵,自然有自己的考虑。我们既要敲打有缗氏这般无视夏后氏的叛臣,又要平定纷争维护东方秩序,更要削弱有莘氏这些追随中商人的力量。姒姓人视子姓人为仇雠、以九夷人为依托的布局,从三年前就埋下了第一块基石。今夏有施氏覆灭、挤压小国生存的空间,就是第二块基石。东方自私的小国只会盯着自己的蝇头小利,挑逗他国率先灭亡。夹在群狼环伺之中,当下九夷国内不安,难道只是王子争斗如此简单?”
“这些姒姓人的先祖在东方的封地,都会被夏宫一个一个收回,或被贪婪的商人吞并,只要今后数年间夏君与商人首领不出大的差错,夏商并立之时迟早到来。中商人对九夷向来疑虑颇深,九夷首鼠两端,难道是想与商人同气连枝?呵呵,大争之世,夏中有夷,夷中有夏,你和你的母国没有选择。”
听完姒昊一席话,风大人只是轻叹一声:“君子乘势而动,而非逆势而行,我怎么会不知道。夏宫势大,九夷势小;君王势大,我等势小。生在小国,竭尽一生全力也改变不了最终命运;命非王族,尽忠尽智也只能祈愿血亲平安哪。昊公,我老了,如果不是国君从我的家人下手,我怎么会开启这番艰难的旅程!却又如之奈何呀!”他望着姒昊,三年来两鬓白发丛生,眼神里满是疲惫,再也找不回当年横戈战场的姒姓将军。老人淡淡地说:“姒昊公,我带给你了九夷的白鱼,一路专门冻在了冰中,尽快吃了它罢,补一补神气。”姒昊走上前去捂住老人的双手,语声坚定:“辛苦了,风公。几时面圣,我派人告诉你——”
“愿你家人平安,在动荡时代到来之前,得享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