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奴隶之殇

出城之后,两辆青色马车加速向南。前车上,姒武正与南楚的史官、夏宫调任的差官一起,兴致高昂地分享在南楚封地的美好时光。姒武玉树临风、风采照人,其家三代受封于南楚,奉旨压制百越,守护夏后氏的广阔南疆。姒姓家族这一支远离斟鄩的权力中心,却在收服越人各部族的战斗中成长起来,接连参与了对有缗氏、有施氏等国的征伐。姒武接受册封三年,奋先代余烈,经营南楚有声有色,已然成为夏后氏之国不容忽视的地方力量。楚地多水而灵秀,姒武敏锐而聪颖,从接受征调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会成为夏君投石问路的一颗棋子、杀人诛心的一把尖刀,并最终被吞没在斟鄩城乱云飞渡之中。去他的!且来饮酒享乐,人生一世就不算妄过!

“姒武大人,快看——”在后的马车上一位身穿青色袍服者叫起来,车上的三位大人随即停了交谈,一起抬头向前。平阔的白梁田尽头,一缕浓烟从斜着直插云霄,那正是红色南仓的方向。

“那是南仓走水吧?”史官问到:“昨日定下巡查,今日就能失火,可真会挑时候。”夏宫的官差向着二人说起来:“两位大人,烟尘看上去并不太大。小人在尹正大人那里时,比较熟悉南仓。之前的每年夏秋之时,因为节气的缘故,南仓城里都会有些损失,王畿与诸侯封地的粮仓也都会因火毁损粮食。大的仓城本就不好管理,管好了也算不得成绩。不过自姒奂大人到任两年以来,采取了好些措施,南仓并没有见到走水的记录,却不知道为何今日突发这种状况。”姒武点点头:“水火源于天地,并不受人控制。照此说来,偶有疏忽也在所难免,这也没什么大事。到了南仓城池,我们依着夏宫规制行事就好,不要让人家还没开始就产生一些联想。”两人只是点头称道。

“还没到这个麻烦地儿,就沾上了麻烦事儿。”姒武心里叹道,回忆带来的好心情瞬间如烟随风四散。剩下的车程,三人一路无言,各自心中诸多思绪不绝。

漫长的路程在庞大的南仓城下抵达终点。城头青旗猎猎,尖顶哨楼默然肃立,与斟鄩城的市井气息迥然不同,就像在人间筑就的神之城池。姒武也被这宏伟的红土建筑群所震撼,心中喟叹创造的伟力和巨大的权势。

北门下早已等着一辆马车,车上的青甲军士呼喊过来:“来的可是省廪大人?”收到回应后,军士即刻翻身下车走上前来,双目下视,拱手拜了一拜,言道:“省廪大人、各位大人,南仓廪正姒奂大人在东门等候,小人车驾在前引路,请随我转道东门。各位大人,今晨南仓出了些意外,城内略有混乱,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万望各位大人海涵。”“多谢,走吧。”姒武略一拱手。

三辆马车鱼贯而行,片刻就到了东门。带路的马车和军士早已停在一旁,门外十几个宽袍大人赶紧迎上前来,城内一片喧哗之声。走在最前的廪正伸手扶了姒武下车,拱手深深一拜:“南仓廪正姒奂,率僚属在此恭候省廪大人!”姒武站定,即刻回礼一拜:“只是暂领夏君之命、按例巡省。早就听说廪正大人治仓有方,特地到此学习,既能长见识,也可增学识,自然也好把大人的功绩、南仓的情况如实上禀。”听到“如实”两字,姒奂脸上的笑容紧了一紧,又恢复如常:“正要向省廪大人请罪,今晨南仓外城有一座粮仓偶然失火,烧掉了几车麦和黍,南仓卫、黍监他们正全力扑救和修复。两三年没有大的意外发生,从前严守规矩的南仓也会松懈,所以酿成此祸。南仓定当在省廪大人指挥下,改过自新,振作精神,力保仓城平安!”

两位长官边聊边走进城门,各自的僚属紧跟在后面热闹地结交攀谈。不远处就是走了水的粮仓,明火已经扑灭,人群来来往往泼水覆沙压服潜在的火点,合力清运烧毁的木板木柱、成堆的烧黑了的粮食。南仓卫抢先一步上前,高声说道:“省廪大人,那边就是失火的仓房。扑救部分剩下的活计天黑之前可完成,明晨将派工匠加急抢修,总体上仓房损失不大,黍麦烧去两车有余。”人群里的黍监暗自白了一眼,咒骂这个对手独占了露脸的好机会。姒武点点头,说道:“你是南仓卫吧?廪正大人,我听说在王畿之地,南仓卫的队伍善战者最为众多;在众将校之中,南仓卫的地位最为超然,可直接领命于夏宫,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姒奂笑了笑:“省廪大人,这些个繁琐的事务,下去了我们细谈。天色已晚,南仓众人为大人略备了些酒菜,权当慰藉近日旅途劳顿。再晚些,就凉透了。”拉住姒武直截了当向内城核心而去。

作为夏宫的高级官员、曾经的军人,姒奂敏锐的嗅觉准确地捕捉到近日来一桩桩一件件非同寻常的气息。很久之前,在近海的吴地,姒奂还在某位将军大人帐下做随侍的校官。那位大人在吴地经营多年,为早年夏后氏稳定东方立下了汗马功劳。新君亲政之后,他因功屡获夏宫擢升,姒奂的军阶也随之越来越高。直到两年前,那位大人被调入夏宫,姒奂也被脱去了甲衣,经人举荐之后提任南仓廪正。从一名军人到一名仓监,到底是夏宫“流放”了自己,还是自己“流放”了自己,姒奂也分不清楚。到任之后,他只是一心一意去经营南仓,决心像最优秀的铜匠一般打造杰出的作品,哪怕是只给自己欣赏。可是徐徐深入水下的姒奂,逐渐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牢不可破的南仓城墙守护着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城内盘根错节的道路遮蔽了一个幽暗的真相。一排排偌大的仓房如同熟睡的巨兽,横卧在充盈着秘密和真相的水底,它们是这艘巨轮的核心。

姒奂感到后背发凉,他迅速地退回水面、逃上岸边,放弃了经营的心神和斗争的勇气。日复一日,往来于那位大人和姒奂之间的鸽子也逐渐稀少。姒奂真的把自己“流放”了。可是这次不同,要争取的九夷人,要搅局的南疆人,要利用的左右辅政大人,要清算的东方诸侯,要关注的中商人,夏君的棋局正在起变化。风起于青萍之末,在下位者当然要集中有限的信息,谨言慎行,深思远虑,着力参透风云流转的时与势,方可保全“流放”之身。

入夜,南仓外城的奴隶集中居住之地,新来的有施人的住所寂静无声。夜巡的军士提灯挨个检查茅屋,大多无人。失去了母国的奴隶们成规模地逃出南仓,向广袤的森林、河流、田野四散开去。南仓,大祸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