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当嫁

天刚清明,门外便传来春意的呼唤声。

“小姐,老爷让我来请你去大厅,贺家二公子也在。”

林咏伊拿着木梳的手顿了一下,随即不慌不忙的对着铜镜梳妆。

“我知晓了。”

待她穿戴整齐时,大厅已经候满了人。

她身穿水绿色新式衣裳,一出现便引得齐刷刷的目光。

林咏伊从小深居闺阁,岂是见过这般场面,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发怵,她表面强装镇定,目不转睛,莲步轻移走到父亲身旁。

“咏伊,这位是贺家姨母,这位是宋媒婆,今日来,便是为了你的婚事。”

林咏伊看着眼前眉开眼笑的妇人,觉得面善很好亲近,便点了点头,“见过贺家姨母,见过宋媒婆。”

“呀,这便是丞相府的千金啊,早便听说是个水灵美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也难怪清竹整日在他父亲身旁念叨要将你娶进门,只是我们贺家也不是强取豪夺的纨绔世家,不知姑娘,可对我们贺家小二看对眼?”

贺家姨母亲热的拉着她的手,面上更是慈眉善目,说出口的话却犹如针扎。

林咏伊嘴角牵出一抹笑容,“表哥清风霁月,咏伊向来爱慕表哥的品性,若是能与表哥结为连理是再好不过,只不过婚姻之事,兹事体大,自然得由父亲做主。”

此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贺家姨母也探不出来林咏伊的心意,面上一僵,只能干干的笑着。

两人又说了些体己话,林咏伊都一一的应着,等到媒婆说交换庚帖的时候,她才注意到站在后头的贺清竹。

他言笑晏晏,一双清冷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像极了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子。

林咏伊想到自己那些乱口胡诌的话,有些别扭,故而别过目光,不欲理他。

他身后跟着个黄衫姑娘,林咏伊别过头便能注意到她不善的目光。

她微微蹙眉,料想平日也不曾见过这位姑娘,压下心中的疑惑,在媒婆的指示下将庚帖递给男方。

贺清竹将红色的庚帖递在她手中时,在媒婆看不见的死角,紧紧地捏住她的手腕,面上仍是带着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俯在她耳畔轻声的说道,“可是真的愿意嫁给我?”

林咏伊双目瞪大,贺清竹身后的黄衣姑娘见他们动作亲密,双目几乎可以喷出火来。

林咏伊右眼跳得厉害,急忙甩开手,做贼心虚的往林堂源那边看去,注意到他正与贺家姨母谈笑风生,故而松了一口气。

随即转过头,狠狠瞪了一眼贺清竹。

这幅样子在黄衫姑娘眼中根本是在调情,她跟在贺清竹身后一言不发,脸色沉得厉害。

贺清竹脸上仍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像是没注意到两个姑娘被他影响了情绪。

送走了贵客,林咏伊松了一口气。

林堂源面色不似之前那般谈笑风生,他语气间带了些严肃,“伊儿,你跟贺家小二,当真没有私情?”

林咏伊心中一颤,父亲会有这样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昨日她便同林堂源说过愿意嫁给贺清竹,今日贺家便上门提亲。

若不是两个人提前编排好了,否则怎么可能如此顺利。

像父亲这样书生秀才出身的世家,最厌儿女与豪门世家同流合污,不知检点。

她昨日恨不得拿剑劈死贺清竹,今日嫁给他也绝非她本意,但现在并非告诉父亲真相的最佳时机,她抬起头来,对上林堂源的眼睛,不卑不亢说道,“父亲,我与清竹表哥,清清白白,在今日交换庚帖之前,毫无私情,女儿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听自己女儿下的毒誓,林堂源松了一口气,伊儿性子沉稳,想来也不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更何况她一心在闺阁之中,平日里不过酷爱看些书而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要说与贺家二郎有私情了。

“是父亲思想龌龊了,如今已与贺家交换了庚帖,近日你多在家中看着宣儿,他尚且年幼,为父放心不下,等将婚期定下来,你们这门婚事,也算是稳定下来了。”

林堂源自顾自说了许多,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林咏伊嘱咐道。

“这贺家二郎我今日见过了,是个眉清目秀的好儿郎,只是贺家家大业大,你嫁过去,也算是高攀,想来定是会受些委屈。”

林咏伊扬起一抹苦笑,若是可以,她多么希望嫁的是严川源,只不过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父亲,女儿不怕。”

这贺家,就算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一闯。

*

黄衫姑娘上了马车便将手帕甩在地上,怒骂一声,“贱蹄子,如今还没过门呢,就表哥表哥的喊,她攀哪门子亲戚呢?”

贺家姨母端坐在车上,看见自己女儿如此的沉不住气,出声训道,“不过是交换庚帖而已,你竟如此的沉不住气,若是以后,如何稳坐上贺家主母的位置。”

贾纯灵只要一想起贺清竹与林咏伊握手调情的场景,火气便从心底里涌出来,她语气不满,“母亲,如今该如何是好?表哥铁了心要娶那个林咏伊。有她在,我根本不可能嫁进贺府、享荣华富贵!”

贺家姨母想起林咏伊出来见人时,脸上懵懂不安的表情,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慌什么?有命嫁进来,也得有命享福,听闻这丞相千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估计脑子里也没多少墨水,就算是我们不出手,贺府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不得磋磨死她。”

贺家姨母痴迷的笑了笑,抚摸着自家女儿的秀发,眼神中充满溺爱,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温柔耐人,“我们家纯灵啊,天生就是享福的命,等那薄命的丞相千金被耗死,贺家二郎便会被冠上一个克妻的名头,到时候,还怕贺府瞧不上你?”

贾纯灵听了眼睛几乎要放光,她语气激动,“母亲说得对,我那几个表姐嫉妒心那么重,怎么可能不给那个薄命千金使绊子,到时候等她一死,我便能名正言顺的嫁给表哥,之后,我便将我那群表姐的所作所为跟表哥全盘托出,表哥必会厌恶她们,而我作为贺家主母,自然全权处置她们,如此一石二鸟之计,当真是天衣无缝!”

贺家姨母脸上笑容更甚,“不愧是我的女儿,当真是一点就通。”

*

秋末,十月十五,宜出嫁,宜出行,大吉之日。

丞相林府一早便灯火通明、张灯结彩,迎新娘出门的贵妇人候在新娘的闺房之中,在林咏伊披上喜帕前窥见她的容貌,当下便惊叹得赞叹个不停,府中言笑晏晏,好不欢乐。

正直巳时,府外花轿便落下来,前来贺喜的人群催促着新娘出门,唢呐声震天动地,百姓夹道欢呼。

林咏伊在贵妇的搀扶下出了门,她的视野之中只有喜帕下窄窄的一小片,她目不转睛,盯着脚底下的红毯,一步步好似踩在棉花上。

她透过喜帕看到衣角旁一抹更鲜艳的红,身穿红袍的人朝她伸出手,手指节骨分明,手掌宽厚有力,手心中因常年练字生出一层薄薄的茧。

林咏伊第一次遇见如此盛大的场景,周围的礼乐声振聋发聩,照映着她此时的心跳,她思绪莫名紧张,将手不安的放在贺清竹手中。

注意到她发颤的双手,他握紧她的手腕已视安抚,贺清竹一袭红袍,韶光流转,他天庭饱满,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间处处散发着一种华贵的气息。

她在新郎的搀扶下入花轿,端端正正地坐在软垫上,大红彩绸的车帘上是艳粉浮金的喜字和火红如意的纹理。

望不见尽头的红锦地毯早已铺好,花轿前后两端站着的侍女,在队伍沿途经过的地方,洒落漫天的花瓣。花香浸润在空气之中,散发出醉人的香气。

白色骏马,雍坐在前端的公子,红衣翩翩。

迎亲的队伍到达了目的地,硕大的贺府雕梁画栋,此时已挂满了红绸。

头披喜帕的少女莲步轻移,在贵妇的指引下,一步一步地跨过门栏,在喧闹的欢乐声中跨过了火盆,她红裙摇曳于火花之中,身段风情万种。

吉时已到,林咏伊被引着入了礼堂。

礼堂不同于外厅的喧闹,只是夹杂着微微的轻嗡声,等到她出现在宾客前时,周围便突然安静了下来。

仅仅是隔着喜帕,林咏伊也能注意到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一路坐花轿通途过来,她心境已经安定下来,明白婚嫁大事每个人都需要经历,她只许按照流程便好,无需紧张。

她微微垂着眼皮,目光落在眼前的方寸之地,耳畔传来礼官祝贺之词,等到礼官赞礼完毕,有人捧上一条红绸,一头放在林咏伊手中,另一头在贺清竹手中。

在礼官的指导下,他们依次行前礼、拜天地。

透过薄薄的喜帕,林咏伊隐约能看见眼前人的轮廓,他腰挺得笔直,朱红色的新郎服衬得他身形劲拔,脸上带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像是心有灵犀般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垂眸与她对视,她心中一凛,移开目光,可耳畔却忽而响起白鹭划过水面的潺潺声。

红烛摇曳的婚房内,绸帐下铺了一层层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林咏伊早前便只吃了一些素菜垫肚子,这会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掀开头顶上的喜帕,将红布随意的丢在床上,起身自顾自的倒了点茶水,吃了几口糕饼。

春意注意到房内的动静,轻轻的敲了下门,“小姐,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你喊我。”

林咏伊推开门,探出个脑袋,“春意,我想吃豆腐羹,你能给我弄来吗?”

春意被她惊得瞪大了双眼,慌忙的看了眼周围,随即又惊慌的看向自家小姐,“小姐,你怎么直接把喜帕给摘了,快回去,别被人看见!”

林咏伊被春意半推半就的塞了回去,她叹了口气,百无聊赖的坐在红木凳上,指尖轻点着木桌,发出声响。

看着桌上过于甜腻的糕饼,她伏在木桌上,心底有些难过,明明在家的时候想吃什么都有,偏偏嫁进贺府,连吃一碗豆腐羹都要偷偷摸摸的。

她已经能预料到未来是何等艰苦的日子。

这会已经到了晚宴的时辰,府中灯火通明,言笑晏晏,春意依稀能听见宾客催促新郎喝酒的声响。

她避开宴席,随手抓住一个路过的小丫鬟问了路,摸索着到了厨房,这是厨房已经空无一人。

春意翻出来几道能用的食材,怕自家小姐饿坏了,做了碗豆腐羹,在加上几道小姐平时爱吃的凉菜,她将它们一一放入食盒,拿好后便原路返回。

她老远便能看见洞房门外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走近才看清楚那人穿着红袍,他站立与黑夜之中,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的那扇门,似乎是在等待些什么。

春意走进唤道,“主君。”

贺清竹这才注意到身后的人,待他看清楚她的样貌,才想起来这是林咏伊的陪嫁丫鬟。

他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她手中的食盒,开口询问道,“这是什么?”

“回主君,姑娘饿了,想吃豆腐羹,奴婢做了些许,正要给姑娘送过去。”

贺清竹眼波流转,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既如此,让我来吧。”

他眉眼间郁气消散,眉梢染上笑意,伸手便接过春意手中的食盒。

还没等春意反应过来,贺清竹便已经拿着食盒推门而入。

春意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她那日看着小姐提剑出贺家宅院,刀尖还沾着些许的血意,明白眼前的主君与她家小姐关系,绝非看见的那般简单,可小姐愿意嫁入贺府,她看不出什么端倪。

贺清竹推门而入,一眼便瞥见了枕在桌上入睡的林咏伊,她喜帕已摘,露出酣睡的容颜。

他微微皱眉,料想这般让她睡下去定会感染风寒,便出声唤醒了她。

林咏伊朦胧转醒,第一眼便看见了贺清竹,她并未清醒,冷声开口,“出去。”

贺清竹怔了一会,房内陷入难以言喻的死寂。

她看见他身上的红袍才想起来现在在何处,可话已经说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那句话就是她本意。

他注意到她眼底的郁色,便主动拿出食盒,开口道,“你不是饿了吗?”

贺清竹将食盒一一打开摆放在桌上,盛了小碗米饭递给了林咏伊。

她不做声的接过,待看清楚食盒中的菜肴,瞬间便明白是如何一回事,最看不得他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嘴角忍不住的勾起一抹冷笑,开口讽道,“借花献佛。”

这里没有别人,她也无需惺惺作态,毕竟他们都很清楚,两个人为什么会走到今日。